第193话双生铃兰
Episode 193 the abandonedOrphan
“所以,阿桐觉得,我们以后要几个孩子比较好咧?”
直到返回出租屋,兰蓓儿还是摇晃着萧桐的手臂,喋喋不休,
“要蓓儿看的话,还是两个孩子比较好喔!生一个女孩子,再生一个男孩子... ...嘿嘿,以后和阿桐一起出去逛街,人家肯定会超羡慕咱们这对小夫妻哒!”
“好啦,小可爱,在想着抱孩子以前,还是先长大成人吧。你去中关村溜一圈,街上像你这么大的姑娘都还在啃书本呢。”
抹去少女脸颊的一抹脂粉红,萧桐皱起眉头。
“薇诺娜已经告诉我,你明年就要毕业了。你还想继续读你们那个魔法学校吧,我稍微钻研了一下,你现在读的魔法修习生就类似于这个世界的高中和本科教育,而你想考的魔法研习生就类似于我们的硕士和博士。现在保研考研一年难过一年,你不加把劲儿,到时还怎么和你的小薇一起愉快地玩耍?”
“唔... ...阿桐这么一说,好像也是的欸。”
盘腿坐到床上,少女用枕头捂着脑袋,嘟起小嘴,
“小薇学习那么厉害,以后肯定能跟着校长大人,一路读到研习魔女的。人家也想抱紧夏佐老师的大腿,继续学习占卜和大陆风舞学... ...要是蓓儿不加油的话,以后就只能溜回家乡,继续给老爹端酒盘子了... ...可是,像蓓儿这种大傻瓜,根本就不可能通过圣蒂斯安娜的研习生入学考试吧... ...嗯... ...不可能的吧?”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别忘了,你还有个专业成绩傲视群雄的物理系男朋友呢!”
捏着少女的脸蛋,男孩和她碰了碰额头,
“所以,现在就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跟着我萧桐一块好好学习,到时来个学业爱情双丰收,岂不美哉?”
“好耶好耶!”
兰蓓儿欢呼着把枕头抛到天花板,翠眸迸发出风铃回唱的光芒。
没办法,没有男友提前加油鼓劲,兰蓓儿每天晚上定然是无法坚持接受萧桐的高强度学业辅导的。
他早就知道,兰蓓儿想要和好友一起升学深造。别看平日里叽叽喳喳,贪玩成性,这个来自小村庄的银发少女依然渴望在通往远方的道路上,丈量出大地的方圆。但他也通过薇诺娜了解到,即便在萃琉璃,在剑与魔法的大陆,能够像兰蓓儿一样入学读书的女孩子完全就是凤毛麟角。她们大多还未成年,就匆匆嫁人,在生活与劳作的重压下憔悴了青春所有的芳华。
所以,男孩才想帮助兰蓓儿走得更远。他深爱着自己的女孩,也憧憬过未来的家庭生活,可他也深深地明白,如雪的花颜于兰蓓儿而言,与其说是祝福,倒不如是一种诅咒。
“她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走上断头台的玛丽王后如此,男孩不愿看到,自己的爱人亦是如此。
“今天给你安排的任务很简单:把这套文科数学题刷完,你那本和地理书差不多的风物学教材也要背到第五章。如果完成任务,就奖励你一杯睡前热可可。”
将一垒小山似的教辅堆到少女案头,萧桐撑开电脑,
“我就在你旁边码论文,宝贝。有啥不懂的直接问。”
在男友的督促下,兰蓓儿啃着羽毛笔,像学写字的小学生一样趴到桌上,抓耳挠腮。萧桐早就给她出好了卷子。他虽然不通魔法,却借助薇诺娜了解到,萃琉璃的术式体系都是建立在魔导数理学的精密计算之上的。兰蓓儿总是吊车尾,归根究底就是数学没过关,而建模型、解方程恰恰是他这个理科生的强项。
没做多久,少女又抱着卷子,哭哭啼啼地来向他求助了。萧桐撇开论文,一遍遍地为女友讲解着,可兰蓓儿抓挠着耳边的发丝,眉头分明是蹙成了榆木疙瘩。
“......你看,这两行多项式再来个错项相销,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在稿纸上龙飞凤舞地演算着,萧桐揪了揪女友的耳朵,自鸣得意。但兰蓓儿还是掰着手,把脑袋摇成了顽童手中的拨浪鼓:
“没听懂、没听懂!阿桐讲的这些,简直比小薇做的黑暗料理还要可怕呢!”
男孩没办法,只好给兰蓓儿重新讲了几种思路。这一次,少女索性扑到床上。她裹紧被子,仿佛一条通体雪白的面包虫,在床上边滚边叫:
“呜呜好难呀!蓓儿不想学习了!人家想早点结婚生孩子!养小孩过家家这么有趣,比做那些奇奇怪怪的题目,一遍又一遍地证明蓓儿是个大笨蛋好玩多啦!!”
“你这家伙... ...我可不能容忍我的女朋友是个大学渣!给我回来!!”
萧桐涨红脸,伸手想要把兰蓓儿拎回桌前。少女却披着被子和他玩起了捉迷藏。最后两个人都跑的筋疲力尽,齐刷刷地栽倒在了床上。
“呼啊... ...好累... ...”
在床上瘫成软乎乎的一团,兰蓓儿咧开嘴,呼哧吐气,
“不过好开心!要是不用学习,每天都能和阿桐,和小孩子一起打打闹闹就好了... ...”
“我没有别的意思,蓓儿,但你才十七岁... ...你太年轻了,比起过早地陷入家庭,也许,你的人生还有更加广阔的天地。”
徐徐叹出口气,萧桐侧过身,把少女的小手卷入掌心。
“但是,蓓儿也不是小孩子了呀!当妈妈肯定超幸福的,人家早就想试试了!”
萧桐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女友。在少女那肥皂泡一般的幻想面前,任何言语的劝诫都会黯然失色。
但他知道兰蓓儿的故事,知道她是如何作为全省唯一一个考入名校的魔女,一步步走进王都,走到现在。她应该继续走下去,去攀登,去遨游。男孩渴望成为她的一臂之力,现在却不得不沦为她的“一丘之貉”。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少女的手。正是那跃动在手心里的娇小火焰,烫得男孩、心如刀绞。
两人很快遁入梦乡。此刻间,夜色深沉入渊,京城的大街小巷编织成一张巨大而空洞的捕梦之网,在冬夜钴蓝色的深海中缓慢拖拽。时间在塞壬的歌喉里摄魂吟唱,一网抛撒,一网起获,拾起了谁人的潸然?又捕获了何者的梦魇?
万物同眠,冬夜静谧如斯。谁也不会想到,此时此刻,有一位面黄肌瘦的女孩像幽灵般游荡在蓟潭大学东门外的街道上,形单影只地扑闪着,似乎随时都会被夜晚掐灭风中。
女孩抱着一个鼓囊囊的布包。她像做贼似地左右张望一下,将襁褓中的小女婴放在了枫糖小镇的店门口。
倘若上苍有知,它绝不能容忍这个女孩会如同一头奇美拉般,被生命各个阶段的苦难切片锥刺得体无完肤:女孩的双手似老妪般干枯焦黑,新伤旧痕业已绞成苦荆;她的打扮更像一位逃荒的农妇,秋衣随风啜泣,烂袄开膛破肚,衣襟里绽出的棉花被路灯点燃,絮絮飘燃,烬如霜落;她的容貌则更似一位饥年的母亲,蜡黄而粗粝的肌肤被颧骨和眉弓紧紧绷住,仿佛随时都能撕裂开来,散乱的发丝被一块破布随手系扎着,也似乎在哺乳的煎熬中燃尽了飘扬的气力。
她只有十七岁。你能从她尚未发育完全的身形和那双怯生生的眼睛中,瞥见些许的端倪。尤其是那双眼睛,透过冬日的薄翳,你依然能看见荡漾在瞳孔旁的清澈涟漪,那是被江南采莲的笑轻轻拨弄的波纹,是被吴宫纤手缓缓摩挲的琴弦,是被浣纱清流泠泠涤荡的裙褶。然而,现在的她却只能怀抱着鼓囊囊的襁褓,在这座熟睡的迷宫里黯然漂泊。
女孩名叫兰小玲,没有人会记得这个从泥土中刨出的名字。人们只会依稀想起,她是那个在餐厅里被老板训斥得最厉害的服务员,那个在车站哭着求着要为旅客扛行李的搬运工,那个因为迟到一分钟而被外卖平台开除的送餐小妹,那个从脚手架上和一车砖头摔下来的建筑工。记忆需要重复才能维持,无数个兰小玲一起维持着这座城市日渐模糊的印象。
兰小玲怀中抱着的,正是她尚在哺乳期的女儿。她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十七岁的母亲,正如她也没有想到,多年以前那个在大山里名列前茅的学生有朝一日,会来到这座只会出现在梦中的城市,当然,不是以大学生的身份。
她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有一个长她五岁的大哥和一个小三岁的弟弟。兰小玲的家乡藏在南方无数连绵山脉的一褶皱纹里,那是一个只能土里刨食的小村落。兰小玲很幸运,在那个男女失衡的山沟里,她从小学读到了初中,又考上了县城的高中。在老师们的极力劝说下,老迈的父母终于同意让她去县里上学。然而,初三暑假的农忙还未结束,兰小玲的噩梦开始了——她的大哥要结婚了。
在那个瘠薄的小村落,如果说还有什么收支能让一户人欣喜若狂抑或悲痛欲绝,那大概就是女儿出嫁时的高额聘礼了,毕竟,物以稀为贵。兰小玲的大哥为了娶亲,榨干了这个小家庭的最后一点积蓄。大哥分家立业需要钱,弟弟读书需要钱,一家人衣食住用需要钱,兰小玲读书更要用钱。
最致命的是,她的弟弟以后也是要结婚的。
但兰小玲不同,她的出嫁将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庭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权衡之后,父母烧掉了她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准备把她嫁给邻村一个离异多年的秃顶男人。对方出的价钱是竞争者的三倍。
哭天抢地也好,以死相逼亦罢,亲情被生活百炼成冰,家庭被传统煎熬成笼,十六岁的兰小玲,背过“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也诵过“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如今却要像这片焦土上的无数女性一样,坐在花轿之上,待价而沽了。
她逃离了家乡,带着老师们给她凑的高中学费。被巨流般的人群挟裹着,她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在这里,兰小玲和男人们一样送快递、扛沙包,虽然每天挣的钱只够糊口,只能让她睡在五环外地下室潮湿的地板上,但这一刻,兰小玲第一次感到她是为自己而活。
打工之余,她也会翻看以前的初中课本;过路之时,她也会在京城高校的大门前逡巡徘徊,躲避着门卫灼热的凝视,往象牙塔里投入一丝怯生生的凝望。
没过多久,兰小玲和一个送快递的农村男孩相爱了。两人都只是孩子,很快,她就有了身孕。经历了最初的惊慌后,男孩握住她的肩膀,告诉她自己会努力挣钱,给她和孩子一个安稳的家。兰小玲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男孩承担了所有的工作,让她在地下室安心修养。她开始幻想以后的日子,盘算以后要怎样精打细算,和心上人扎下根来,然后再供孩子读书,一步步考上这里的大学... ...
然而,意外总是这样不期而至。在为男孩煮饭时,她不小心从椅子上跌下来,动了胎气。男孩匆匆忙忙把她送到医院,所幸母子平安。然而,后续治疗的账单却如雪花般积压下来,两人没有户口,没有医保,男孩送快递、当保安、扛建材挣的钱完全就是杯水车薪。他们的食物从糙米变成麦麸,再从麦麸沦为烂菜根子。两个人的争吵也越来越多,兰小玲第一次看见,原来印象里那个要强坚韧的男友,也会在半夜里蜷缩成团,嚎啕大哭。
在临盆前,男孩离她而去了。他留下了一封皱巴巴的诀别信,告诉兰小玲自己已经心力交瘁了。他不指望她的原谅,只是祈求兰小玲和孩子,放他一条生路。
随信附上的,还有一沓厚厚的零钱,以及一张被磨得面目全非的公交卡,那是男友最后的馈赠了。
绝望和分娩的苦痛一齐攻上心头,兰小玲挣扎着爬出地下室,想要一死了之,却最终晕倒在了寒风凛冽的街道边。好心人把她送到医院,兰小玲平安产下了孩子。她从迷梦中晕晕沉沉地醒来,护士告诉她产下的是女婴,兰小玲却把脸蒙在被子里,啜泣起来。
所谓命运的回环与复叹,亦不过如此吧。
听闻兰小玲的遭遇后,医院里的病友们为她筹措了住院产子的费用。兰小玲抱着孩子走出医院,开始独自面对生活。单亲妈妈的艰辛超出了她的想象,没有多少单位愿意招收一个还在哺乳婴孩的女子。她只能背着襁褓中的女儿,给务工人员洗衣做饭,挣些零碎钱。同时,她还必须时刻不停地照料嗷嗷待哺的孩子,无论是在工作、赶车还是睡眠的途中。
兰小玲也想过回到家乡。但她不知道,拖拽着孩子的自己会在父母眼中,贬值到怎样的地步。更何况,她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女儿重蹈覆辙了。
临近年关,客居京城的人们开始陆续返乡,兰小玲也再次失去了工作。她已经连续好几天没吃上饱饭了,乳汁的匮乏让饿得怀抱里的孩子嚎啕大哭,她却只能抱着自己的骨肉,泪如雨下。
年关将至,末路临头,兰小玲别无选择了。
“对不起,宝宝... ...妈妈已经... ...连自己都养不活了... ...”
抱紧熟睡中的女儿,女孩干瘪的身体连挤出一丝泪水也变得格外吃力,
“但愿这家店的主人,是一个善良的人吧... ...”
最后亲吻了一下女婴的脸蛋,兰小玲把贴着暖宝宝的襁褓放在枫糖小镇的门前,掐着手心,摇摇晃晃地离去了。
... ...
... ...
几个小时后,兰蓓儿吸着牛奶哼着歌来开店门了。突然,一阵响亮的啼哭声划破清晨的寒冷。
“呀!”
少女像触电似地闪到一边,
“是小宝宝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咧?”
她歪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扒开布包。没想到女婴竟然扯开嗓子,哇哇大哭起来。少女吓得差点坐倒在地。她赶忙抱起孩子,将冰块似的襁褓搂进怀里,
“别哭了、别哭了!你是肚子饿了嘛?姐姐给你喂点牛奶叭!”
少女咬掉手套,用手指蘸了牛奶,在女婴的嘴唇上轻轻涂抹起来。没想到她竟然停止了哭泣,抱住兰蓓儿的手指,大口吮兮起来。
“诶嘿嘿,小家伙真可爱呀... ...”
忍不住逗弄起怀里的婴儿,兰蓓儿的嘴角咧成月牙,
“别担心,姐姐会填饱你的肚子,带你找到妈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