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话小狐娘的回家之旅（上）
Episode 209the Hazard
她本该在那个晚上发动攻击的，她本可以在那个瞬间，一了百了。
只身伫立在马路边的路灯上，簌风.汐月望着那辆自行车在霓虹中溯流而上、消失在茫茫车流之中，仿佛是夜行的猎人在即将放箭的刹那，被月光灼伤了双眼。
兜帽中的银发在汽车尾气的弹弄下奏如弦鸣，汐月将手伸进斗篷，悄然抹去附在弯刀上的魔焰。长夜未央，笙歌似海，形单影只的小雪妖狐耳耷拉，手拢长袍，摇曳成路灯上一瓣褪色的残樱。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蓓儿姐… …
了无血色的嘴唇被咬得褶皱丛生，她微微仰头，将独眼浸没在群星黯淡的夜空中。缠在盲眼上的绷带跳动着，仿佛是安可曲中某段间奏的音符。
但任务并没有失败，她为玄羽姬收集到了重要情报。
在那场黑渊森林的激战中，这只年幼的雪妖和魔皇的鹰犬芙蕾雅一起被卷入了空间裂缝中，来到了灯火酒绿的异世界。虽然身处异域，玄羽姬依然通过祭灵法术和魔皇建立了联系。在阿撒托斯的指令下，两人一直蛰伏在这座城市的镜像空间里，并暗中追索着千风之铃的踪迹。
不久前，她们在一家咖啡馆锁定了兰蓓儿。根据魔皇的旨意，两人必须伺机抓住她，鬼影教团的先遣者会过来会合，用少女的献祭浇灌出暗黑领主的重生。贱为雪妖孤儿，汐月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玄羽姬随意使用的工具。平常芙蕾雅就在镜像空间养伤，而汐月则终日奔波在外，躲在阴翳中收集着兰蓓儿一行人的情报。
所有的陷阱都已布下，所有的杀意都已启程。然而，真正看到兰蓓儿那皎若月华的面容时，她终究还是迟疑了。不仅仅是因为那缘自灵脉深处的血裔共鸣，更是源自那早已被风尘撕碎在某个雨夜的炽热记忆… …
汐月，汐月永远都会记得您，蓓儿姐。
在奥菲多的那个夜晚，在汐月被宪兵抓住的时候，是您救赎了我，用一杯热可可点燃了汐月活下去的希望。
快逃，蓓儿姐，请逃得远一点，再远一点吧！这是汐月，最后的请求了。
… …
当然，皇家法师团赋予的守护信物也是汐月行动的重大阻碍。除非信物的主人亲自答允，单凭她的力量也是无法伤害兰蓓儿的。
回去向玄羽姬复命时，汐月交代了这个情报。但她没想到芙蕾雅会像一只炸毛的蝙蝠般，暴跳如雷：
“肮脏下贱的小东西！”
双臂如飞蛾举翅般高高扬起，芙蕾雅一抬手，小狐娘就被一道紫色的闪电劈中。仿佛一块从火堆中飞出的灰絮，她在空中翻转几圈，冒着烟，轻描淡写地飘零在地面。
“你的胆怯让鬼影教团威名扫地，魔皇大人的伟业迟早会葬送在你这样的贱骨头手中！”
汐月还想申辩些什么，不想玄羽姬挥手又是一鞭，像烧红的餐刀划过蛋糕，在小狐娘的腰间绽放出皮开肉绽的绚丽。
残破的袍子撩开一角，露出麻秆般干枯的小腿。汐月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鞭痕炮烙的痛苦盖过饥肠辘辘的嘶吼，把她纸一般的身子撕咬得支离破碎。
“滚回去，想办法突破那只九尾狐狸的结界。要是做不到，芙蕾雅大人就把你的小脑袋拧下来。”
汐月捂住腰间浸血的伤口，踉跄着欠身告退。朵朵嫣红渗出指缝，渐染在银发的末梢，似月光淬火时溅起的斑驳星尘。
她并没有任何怨言。雪妖一族本就是萃琉璃最污浊的一支血脉，当诅咒与鞭笞习以为常，作为兵器的宿命便只剩下折戟沉沙的唯一。
然而，小狐娘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脖根处一个新增的猩红印记。它在汐月苍白而又贫瘠的锁骨附近附近烧灼着，宛若毒蛇一记致命的吻痕。
那是玄羽姬刚刚留下的感应术式。
“我们锁定她的位置了，主人。”
确认汐月离开了镜像空间，暗如渡鸦的魔女后退一步，对着虚空中缓缓浮现的恶魔面容深鞠一躬，
“请给我一点时间。当您来到这片蛮荒的异域时，我将亲手为您奉上千风之铃。”
“芙蕾雅，我忠诚的仆人，你将得到魔皇大人最丰厚的奖赏。”
瘴气如黑夜般弥散开来，魔皇头颅的泡影在玄色的魔焰中悬浮着，影影绰绰，
“阿斯塔已经成功将璃曼珠的注意力吸引到尼德霍格的封印之地了。明天，我将借助她的力量唤醒世界树的天敌。尊贵的魔皇大人将统率着他的军团，来到千风之铃逃遁的异世。你将不再孤军奋战，鬼影教团的信徒们会和你一起夺回千风之铃。那时，你、阿斯塔，你们所有人，都会共同分享魔皇复活的荣耀。”
“这是真的吗，主人… …您真的… …马上就会来到我的身边吗？”
瞳孔周围的血丝像呼吸一样骤然紧缩，玄羽姬猛地抬头，黑纱裙上的每一个褶皱似乎都在惊悸鸣泣。
“魔皇大人知道你为他流过的鲜血，我亲爱的芙蕾雅。黑渊一战，月隐流枫破坏了你的魔法回廊。这一次，我将替你复仇，连同十七年前苏珞衣欠下的血债一起，让那只叛族者，百倍千倍，悉数奉还。”
“主人！请让我跪在您的面前，再次亲吻您的魔杖、再次亲吻您的鞋尖吧！请用我等奴仆的血肉，我等奴仆的骨髓去铸就您重登皇位的荣光吧！主人！！我的主人！！”
扑倒在阿撒托斯的幻影面前，玄羽姬像一只破烂的乌鸦般，在地上爬行着，试图穿越空间，匍匐在魔皇的面前。
“去履行你的诺言吧，我的仆人。鬼影教团将很快来到你的身边，那时，我们再一起毁掉这个没有魔法的丑陋世界，作为对世界树宣战的前奏。”
… …
在记忆的温暖与血脉的诅咒间，汐月还是选择了后者。
这一次，她不再躲在暗处监视兰蓓儿。年幼的小狐娘暂时隐去狐耳，藏起茸尾。她将专司刺杀的短刃收入囊中，化身成一个身形玲珑的黑发小女孩，来到蓟潭大学的东门。在这个没有魔法的异世界潜行时，汐月便有意观察了这些古怪人类的穿着。现在，她用易装法术拟形出一套天蓝色的背带裙，搭配系扎着蝴蝶结的白衬衣和连裤白袜，使人很难怀疑这个刚放学的小女孩会是鬼影教团最危险的魔导暗杀者。
可是，法术的施展毕竟依托于吟咏者的体力。易装术本不是什么复杂的魔法，但汐月的白袜裙装却出现了好几处破洞，连伪装的黑发中也依稀流淌着游丝缕缕的银光。在正对枫糖小镇的天桥上，她倚靠着栏杆勉强站定。也许只有这样，小腿才不至颤抖得过于厉害，引起路人的怀疑。
汐月已经好几天没有填饱肚子了。
来到异世界的日子里，她除了侦察情报，还负担着为同伴收集食物的任务。有身份低贱的雪妖奴仆，高傲的玄羽姬无论如何也不会屈尊讨食。收集的方式无非就是当小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正是汐月的最擅长的“工作”。毕竟在五岁那年，双亲所在的村子被皇家法师团的集束法阵炸成齑粉后，这就是她赖以为生的唯一方式。
不幸的是，在这个世界求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避免魔法回廊在发动中被薇诺娜探测到，汐月只能选择在深夜潜入北京的各个超市中。商店里的食物固然琳琅满目，却也置于重重机关的保护中。每次她无论如何小心地隐形，在带食物穿过卷帘门时总会引得店内警铃大作。她总会吓得丢下食物落荒而逃，全然忘记了自己本是一位刀尖舔血的冷酷杀手。
从五岁到十四岁，她可以在鬼影教团的锻造下淬血成魔，却始终摆脱不了像梦魇一般回荡在她童年的警铃声。因为那不仅仅预示着又一天的饿眼昏花，更意味着一场暴风骤雨的毒打。
偶尔的幸运换来为数不多的食物，汐月却也无权分享。玄羽姬只会把吃剩下的残羹冷炙施舍给她，那才是低劣种族赖以果腹的饲料。
但汐月从来没想过僭越，遑论反抗。她只是由衷地憎恨着这个世界，就像这个世界本能地痛恨着她一样。魔皇大人的目标是毁灭世界树，杀光那些自诩正义的法师们。这就够了，汐月不需要幸福，她只想和一场盛大的复仇同归于尽。
可是，汐月动摇了，那个和自己如此相似的魔女曾经那样温柔地拥抱过她，口口声声说要让她幸福。
在天桥上远远凝视着咖啡馆里上蹿下跳，忙里忙外的兰蓓儿，汐月眯着眼，金瞳上的高光碎裂成落红般的残瓣。
下颚浅浅迈入交叠的臂弯，小狐娘的脸蛋被挤压成两颗微微泡发的鲜肉包子。她侧过头，像是在拼命斩断什么，却也还是辗转出不绝如缕的叹息。
也许… …守护兰蓓儿的这个结界并非无懈可击。只要结界守护的人主动接纳，她还是能够靠近少女的。到时候，她在信物上做些手脚，整个祝圣法术或许就会从内部瓦解。
可是，现在的她，身为玄羽姬的爪牙，又怎能去伤害少女，伤害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曾对她温柔以待的魔女。更何况，汐月还曾对她的挚友薇诺娜刀兵相向。
尽力不去注意肚子里饥肠辘辘的哀鸣，汐月凝视着客人如织的咖啡馆，恍若梦中。没过多久，兰蓓儿的伴侣，那个被汐月认定为零威胁的孱弱男孩骑车来到枫糖小镇。他刚刚推门而入，兰蓓儿就像一只小兔子般猛扑过去，双手吊在男孩脖子上，坠入他的怀中。而男孩则司空见惯地托起少女，托举着兰蓓儿在空中轻轻摇曳。
在男孩把少女抱回咖啡座的那一刻，两人的唇碰在了一起。
原来他们是那种关系… …
瞳仁如井中月影般晃漾起来，汐月屏住呼吸，不觉揪紧领口蝴蝶结。
沦为工具的她对爱情一无所知。但在男孩与少女的亲吻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着，像春天约定好的一场细雨，像夏夜不期而至的滚雷，却更像冬季十字路口纷纷扬扬的初雪。
双手交绕着抱紧自己，汐月微微偏过头去。
“我想和喜欢的男孩永远在一起… …”
奇怪，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明明我已经忘了什么是“喜欢”… …明明，我并没有遇见喜欢的人… …明明，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只剩杀戮… …
蓓儿姐，果然是幸福的啊… …
打烊时分，天空中飘洒起银针般的细雨。
兰蓓儿坐上铁轱辘的后座，搂着男孩，为他打着伞，消失在茫茫雨幕中。街上的店面陆续关门，连川流不息的光轨道路也干涸成几盏路灯形影相吊的昏黄。汐月抱着脑袋，缓缓走下天桥。
万家灯火点亮星海，她是夜空中仅有的阴翳。
来到枫糖小镇的橱窗前，小狐娘抱着双膝坐在地上。回去也是被芙蕾雅大人惩罚，不如就在这里躲过一晚吧。
颚尖轻点在僵直的膝盖，她闭上眼，陷入某种半梦的清醒。
或许，在某个世界，苏珞衣大人并没有逝去。圣女救济了世界，也挽救了雪妖，就像她当初对父母许诺的那样… …
或许，在某段时间，汐月也能摸一摸珞衣姐的手吧… …村子里的孩子都说，圣女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雪妖。她会搂抱住汐月，用那双枫红如焰眼睛注视着汐月，说：“和我一起回家吧，小可爱… …
“… …和蓓儿一起回家吧，小可爱！！”
软糯如糖的声线轻柔入耳，汐月猛地抬头，只见兰蓓儿正弯着腰，含笑盈盈地注视着她，用那双翡翠胜火的眼眸。
杀手的本能在瞬间觉醒，汐月金色的瞳孔灼出利刃出鞘的火星。她把手探进腰间，紧紧抓住那把附魔的短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