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话 月光变奏曲
Episode 211. The lost twilight
汐月本能地抗拒着洗澡。对于一个逡巡于刀刃上的杀手来说，没有什么事比在蒸汽中卸下戒备更加危险。来自法师的索命毒咒也许就隐藏在浴室的窗帘后，抑或，在澡盆氤氲缭绕的热水下。
可是，兰蓓儿早已打好热水，将满身挂彩的她拉进浴室。乳白色的水汽像仲夏夜里轻轻哼唱的摇篮曲，伴着窸窣的虫鸣，将汐月拥入温暖而潮湿的梦乡；奶油似的泡沫大朵大朵盛开在浴缸的水面，在风扇“嗡嗡”地吟唱中吐出五彩斑斓的梦呓，弥散起珠圆玉润的香皂芬芳。汐月沦陷在这小小的一方温柔乡里，无从挣扎。
“蓓儿姐…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星火般的眼眸在朦胧的水汽中潮汐涌动，汐月悄悄勾住少女的指肚，
“能请你，帮我洗一下身子吗？”
“诶？”
兰蓓儿睁大眼，轻掩粉唇。
“对不起… …是我太无礼了，不洗也没有关系的… …”
眸影中的泪光扑闪片刻，汐月松开少女的手，苍白的脸颊中晕染起一片滚烫的绯红。
这样肮脏的身体，就算是圣女苏络衣大人，也不肯轻易触碰的吧。
微微敛住的鼻息在转瞬间释怀，兰蓓儿搂住汐月，轻柔地将她揽入怀中，
“都是女孩子，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只要能让小汐菲感到幸福，蓓儿可是不介意多照顾一个妹妹的哟！”
就这样，小雪妖在少女面前完全卸下武装，坐在小凳子上，任由对方为她擦洗起后背。少女的玉手纤滑而又细腻，宛若黎明时分沉醉朝霞的春潮，一遍遍地在汐月的肌肤上摩挲着温柔的歌谣。
“幸福就是一只顽皮的小精灵/所以我们要勇敢地走呀走向它/两天就是一小步/三天就是一大步… …”
风铃般的吟唱声随着满屋泡沫荡漾开来，少女甜润的声线在汐月心底融开一抹太妃黄的糖色。她捧着一簇肥皂泡，鼓起腮帮用力一吹，手中斑斓便散作漫天彩虹的流萤。
汐月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的乌丝从发梢逐渐褪色，露出和兰蓓儿一样的银白底质。伪装法术开始失效了，小女孩精心修饰过的肌肤像被烈火炙烤过一般，皲裂出荆棘纵横的新伤旧疮。
“小汐菲，你身上… …”
“不要看，蓓儿姐，求求你！”
下意识地抱紧胸口，记忆中的鞭笞撕裂现实，汐月疼得将上身折叠在了膝盖上。
深吸一口气，少女轻捻汐月雪色渐染的发丝，目光低垂，
“告诉姐姐，是不是有坏蛋在欺负你？”
“请原谅我，蓓儿姐… …明明都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了，还在奢望… …奢望得到圣女大人的垂怜… …”
像小提琴锈迹斑驳的弦歌，小女孩稚嫩的嗓音震颤起来。
“先别管这么多！你的家在哪里？姐姐带你去找爸爸妈妈，一定会好好惩罚那个坏蛋的！”
“汐菲没有家，蓓儿姐。”
抬起头，汐月的手躲在少女的掌心中，
“我也早就没有家人了。汐菲的父母… …在一场人为导演的灾难中去世了，为了保护只会懦弱啜泣的我… …是啊，蓓儿小姐，我们一族已经习惯了家破与人亡，却还是这样固执地凋零族群，荫蔽后生… …即便是圣女大人，也做出了和我父母一样的选择。”
“那这些伤… …”
“是在流浪中留下的。没有家的人，即便浪迹天涯，也不过是在永远迷路罢了。”
勉强撑起头颅，汐月泪眼迷蒙的望着兰蓓儿，在少女翡翠盎然的明眸中滑落一丝孤鸿的悲影。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姐姐！”
不顾小女孩浑身沾满泡沫，兰蓓儿搂住汐月的脖子，贴在她的后背，
“不管曾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没有谁能夺走你获得祝福的权利！蓓儿再也不想看到有人哭泣的样子了，要是过去的不幸已经注定，那就用尽全力去拥抱未来的幸福吧！”
“蓓儿… …小姐… …”
一簇泡沫沿着睫毛滑落眼角，汐月努力抑制着自己的鼻息，声凝如噎。
“你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小汐菲，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人深爱着你，愿意依偎在枕边为你讲小秘密，愿意把她珍藏的所有甜甜圈都分享给你，努力为你做出全天下最好吃的饭菜。”
梳洗起汐月雪染柳梢的发丛，兰蓓儿舀起一瓢热水，缓缓冲净泡沫，
“所以，要是不介意的话，从今往后，就让蓓儿来做你的姐姐吧！是那种可以在床上抱着你讲故事，挠着你的小肚皮哄你睡觉，还时不时偷偷亲你一口的亲姐姐喔！”
说罢，她坏笑着掏向小女孩的胳肢窝。汐月假装没有察觉，任由自己被少女挠得花枝乱颤，让所有悲痛欲绝笑涅槃成喜极而泣。
“谢谢你这么温柔地和我开玩笑，蓓儿小姐。”
嘴角翩跹起落英上扬的弧度，汐月歪着头，脸色点润开蛋糕烘焙般的暖意，
“汐菲真的… …很开心！”
“不是开玩笑的哦。”
兰蓓儿眨眨眼，拧住小女孩的脸蛋：
“小汐菲，如果你愿意的话，从今往后就和蓓儿，和阿桐一起生活吧！你只要把我们俩当作你的姐姐哥哥就可以啦。”
环抱起汐月玲珑的身子，少女将她放在柔膝上。
“告诉你个小秘密，姐姐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女孩子，而是超级厉害的魔女噢！要是再有啥不知好歹的坏蛋来欺负你，蓓儿就把它变成一只小仓鼠，关在笼子里天天灌黑咖啡。总之，蓓儿一定会好好保护汐菲的！”
“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那就换一个世界，小可爱。”
双手将汐月的脸蛋挤成夹心小蛋糕，兰蓓儿莞尔一笑，
“悄悄告诉你，蓓儿的家乡可是在一个相当美丽的魔法大陆呢！它的名字叫做萃琉璃，很好听吧！虽然说也会有魔皇和宪兵队这些可怕的坏家伙，但大家都是非常善良的！尤其是蓓儿的老家古德堡，村子里的大叔大婶们都超级喜欢小孩子的，人家小时候可没少受大家的照顾哟！小汐菲以后就和蓓儿、阿桐一起生活在村子里，这里绝对会成为你最温暖的家！”
明明知道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明明清楚是痴人说梦的妄想。
可是为什么，蓓儿小姐的话会这样轻易地撩开我的心扉，就好像… …就好像我这样肮脏下贱的小东西，真的可以理所当然地拥抱幸福一样… …
酸涩如泪的温热在鼻腔中肆意弥漫，汐月抓住少女的腕部，将她的手慢慢掰开，
“告诉我，蓓儿小姐，为什么要对汐菲这么好？”
努力控制的声线仍然几近质问，汐月直视着本该是她猎物的少女，鎏金色的眼眸颤如抽泣，
“你都不知道眼前这个家伙是什么来头，你甚至都没有好好地审问一下她。这样一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值得你去付出最炽热的真心么？你就不怕遭到背叛和伤害吗？”
“傻-丫-头。”
手掌再次覆盖在小女孩的脸颊，兰蓓儿微笑着，用大拇指拭去她眼角滚落的泪珠。
“比起去怀疑、去防备，甚至去猜忌，蓓儿更愿意去拥抱。毕竟，给大家带来笑容和甜蜜的焦糖魔女可不能一直躲在小薇和阿桐后面，当个畏畏缩缩的胆小鬼！”
抚摸着小女孩额前的刘海儿，少女咧开嘴，雪嫩的小虎牙似露珠般晶莹闪烁，
“更何况，蓓儿可是很擅长当姐姐的！要知道在家里，有四个可爱的弟弟妹妹天天围着人家转的说！安妮、卡诺尔、迪夫，还有菲儿，全都是蓓儿最亲最爱的家人。所以看见小汐菲这个样子，我才总是放心不下… …毕竟，姐姐最见不得自己的弟弟妹妹受苦受饿了！”
“蓓儿小姐，明明我们非亲非故… …”
汐月还想再挣扎一下，兰蓓儿却张开双臂，像母亲在家门口迎接浪子回头的女儿一样，将小女孩按在胸口。撩起汐月额前的发丝，少女毫不讲理地吻在她的眉梢。
“现在，小汐菲就和人家沾亲带故了。”
狡黠地闭上只眼睛，兰蓓儿抹了抹釉色粉润的柔唇，
“你就放心大胆地做人家的妹妹吧！蓓儿，想成为让大家幸福的魔女，也绝对会让小汐菲每一天的生活都变得闪闪发光的！”
愣愣地望着拼命拍打胸脯的少女，汐月努力压制住眼底涨潮的湿意。
蓓儿，想成为让大家幸福的魔女… …
珞衣，想要创造一个不再有人哭泣的世界… …
何曾相似的两个愿望，跨越记忆与生死的鸿沟，在汐月的脑海中激荡起烈日沸海的巨浪。
圣女大人，您回来了，您终于肯附身垂怜我们这些背负诅咒的族人了！
汐月把脸埋入双手掌心，啜泣不止。兰蓓儿却想当然地以为，她在热泪盈眶。
入睡时分，兰蓓儿和萧桐把卧室的床让给汐月，少女就在沙发上批衣而眠，男孩则在阳台上铺开一张凉席。隔着卧室门，汐月隐约听到两人起了争执。但没过多久，争论声逐渐止息，取而代之的是小桨拨水般的平稳气息。
狐耳紧贴在门板上，汐月判断两人已经睡熟了。回到床上，她唤出自己最贴身的武器——“影镰”，两把附有噬血毒咒的白银短刃。月色在卧室的窗棂间苍白跌落，沿着匕首的刀刃缓慢擦拭，像歌剧女高音的咏唱淬火在小提琴的惊弦之上。白焰般的月光顺着刀身上大马士革钢的肌理寂静浇铸，仿佛某种超度亡灵的符文，将那无数来自地狱深处的索命枯手隔断在梦境之外。
冰凉的月光唤醒了她血脉深处的嗜杀本性。汐月坐起身子，目光凝固在匕首刀柄，曾经血洗萃琉璃的纹章：一条遍身嶙峋的毒蛇吐着信子，缠绕在世界树伊格特西上，而大颗的毒液从血口獠牙中不断滴落，将树冠腐蚀得千疮百孔。
那是鬼影教团的纹章。自从被玄羽姬芙蕾雅收养后，过去的汐月就已随父母死在了皇家法师团的集束法阵轰炸中。身为魔皇的利刃，她只需要将自己的生命献祭在一场盛大的屠戮之中。
即便，是手刃圣女的血裔。
双手紧握“影镰”，汐月的脚尖泅渡在流淌一地的月色中。银白如霜的光芒顺着她的赤脚一路侵蚀，直到将小女孩的黑发染成雪风，直到在她明灭忽现的眼眸点燃鎏金的冷焰。
悄无声息地潜伏到客厅，汐月来到少女的卧榻前。只见兰蓓儿搂紧泰迪熊，裹着空调被蜷缩在沙发上。溶溶月色漏过窗帘，浸润着少女嫩如凝脂的肌肤。月光的舞步从微微颤抖的睫毛轻盈跃起，婀娜过兰蓓儿粉黛含羞的花颜，再踩着柔顺的银发滑下颌骨，沿着睡裙口露出的挺拔锁骨一路蜿蜒，直到在那蕾丝纱裙的峰峦迭起处暗合上一起一伏的和缓节奏。
安然入梦的兰蓓儿仿佛就是满屋月色羽化成蝶。汐月屏住呼吸，太阳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碎金淬火的瞳孔在急促的心跳声中逐渐放大，她躬着身子，片刻不敢移开目光，仿佛是在觐见救世的神明。
这就是蓓儿小姐… …那个救我性命，把我当作家人，还口口声声说要给汐月幸福的女孩子… …
目光陨落在少女胸前的祝圣十字架上，汐月捏了捏被汗水濡湿的刀柄，艰难咽下口水。
只要破坏掉皇家法师团的守护信物，兰蓓儿就会乖乖成为玄羽姬案板上的鱼肉… …是的，这是芙蕾雅交给她的任务，是她身为魔皇利刃的宿命。
可是，我… …我不能伤害蓓儿姐… …只有她曾经那样温柔地拥抱过我… …只有她说要给我一个容身的家… …
做不到… …汐月真的做不到！
踉跄着后退几步，小女孩着粗气，瘫靠在墙上。杀人如麻的雪妖刺客面对自己的猎物，第一次想要仓皇逃遁。她抓紧身边的窗帘，想要重新站立起身，却终究因为太过慌乱，将窗帘下的花瓶打碎在地。
睡梦中的少女骤然惊醒。她抱紧玩偶坐起身子，举着两把短刀的汐月已经近在咫尺，刃口折射的月光冷冷地打在兰蓓儿的脖子上，凛如朔风。
“蓓儿，怎么了，你没事吧？！”
萧桐第一时间从阳台上翻身而起。看到客厅里的场面，他张开双臂，第一时间扑兰蓓儿面前，以自己的血肉之胸挡在少女和刺客中间。
“小汐菲… …”
轻轻按下男友的手臂，兰蓓儿望着紧握凶器的小女孩，嗓音颤抖起来。
“抱歉，蓓儿小姐… …你认识的那个小姑娘了，已经不在了… …”
仿佛角斗场上落败而逃的囚徒，汐月侧过脸，举着双刃的双手黯然垂落，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真名叫汐月，十四岁，雪妖簌风氏。父母双亡后，我就被玄羽姬芙蕾雅收养，成为了所谓的‘魔皇的利刃’。自从第一次拿起‘影镰’我已经杀掉了五十三名法师，包括十七名皇家法师团的成员和三位神佑法师，手中也握有羽灵王国多位显贵的性命。人类夺走了我的一切，我要毁掉他们。”
“果然是薇诺娜小姐提到过的坏人。别怕，蓓儿，我来保护你… …”
汗珠顺着侧颜淌入口中，萧桐死死护住少女，一只手悄悄摸到了贴身保存的电击防身器。
“等等，阿桐。”
兰蓓儿摇摇头，和男孩肩并肩站在一起。
“汐菲——不管你叫汐菲，还是汐月，也不管你有怎样的过去，蓓儿已经接受了你，答应了要像姐姐一样地对你好，因为、因为无论如何，蓓儿都不会改变想要让你幸福的心意！”
“不要管我了，蓓儿姐… …快跑，离开这个地方，去找璃曼珠，去寻求蔷薇十字会的庇护… …芙蕾雅、阿斯塔，还有魔皇的目标是你，蓓儿… …不仅仅是为了千风之铃，更因为，你是圣女大人的孩子，拥有兰氏神族的神圣血脉… …请允许汐月冒昧直言，兰蓓儿大人，您是雪妖神座唯一的继承人了！！”
单膝跪倒在地，汐月抬头望着满脸愕然的少女，几近哽咽，
“芙蕾雅已经来到这个魔法之外的世界了，她让我接近您，伺机破坏您身边的防护结界，然后她再将把您献祭给魔皇… …汐月，不能违背主人的命令… …可是，汐月更不能眼睁睁地看见蓓儿姐受到伤害，为了我们雪妖一族的未来，更是为了… …汐月一点小小的私念… …”
“要逃，小月和我们一起逃！蓓儿才不相信小月这么可爱的孩子会是坏蛋，蓓儿的弟弟妹妹都是超级善良的孩子！”
不顾萧桐拼命阻拦，少女伸出手，想要将汐月拉入怀抱，可小女孩敏捷一跳，跃到客厅窗台上：
“谢谢你，蓓儿姐…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这样温柔地拥抱过汐月，亲吻过汐月… …”
一颗泪珠从小雪妖岩浆翻涌的瞳孔中寂静陨落，滑过苍白的面颊，没入汐月银发飞舞的悠扬之中，
“那么，永别了。”
她摊开手，任由身子倒向窗外的深渊。
“汐月！！”
少女和男孩同时跨步，抢在汐月开始自由落体前抓住她的手臂。可就在兰蓓儿和她接触到的刹那间，汐月脖根深处的猩红印记开始燃烧起来。万箭穿心般的剧痛从小女孩稚嫩的身体中爆裂开来，汐月疼得凄声惨叫。很快，印记扩散成一个被烈焰包裹着的结界，三人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起来。
“呜哇哇哇！！”
胸前的守护十字架突然间分崩离析，兰蓓儿吓得咿呀乱叫，闭着眼睛紧紧抱住男孩的腰身。
“有我在，蓓儿，抱着我，绝对不要松手！！”
用尽全力搂抱住战栗不止的少女，萧桐用自己的身体庇护住爱人。
“很好，小东西，非常好，你会得到玄羽姬最丰厚的奖赏。”
暗鸦嗤笑般的女高音从结界周围的疾风中依稀传来，萧桐努力睁开眼，火舌翻滚中，一个身如鬼魅的残破裙影若隐若现，
“那么接下来，就让姐姐我，把这只小可爱呈送给尊贵的魔皇陛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