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话 血月重逢时（连载四周年纪念）
Episode 214 The Reunion of witches and wizards
“恭迎陛下归来！”
玄羽姬尖声嘶喊，将血瞳灼灼的法杖掷过头顶。森林上空迸发出一朵猩红的罂粟花，像一团脓血晕染在星光惨淡的夜空中。祭坛四周的鬼影教徒们嗅到了浓重的血腥气息，欢呼着举起魔杖。一束束射流如恶狼呼啸般汇入焰火，和罂粟花交织在一起，将天空溶蚀成地狱之门的锈色斑驳。
萧桐挣扎着站起身来。透过烟尘弥漫的空气，他依稀看到一个黑袍加身的浊影在棺材的余烬中赫然显现。像古堡深处骤然战栗的风琴，像血月当空漫天席卷的赤红，像诸神黄昏淬火陨落的残阳，所有的恐惧都凝铸成夜色狰狞的漆黑，一切的绝望都封装成冰原永冻的铅灰。当逆位的君主再临尘世，芸芸众生都将为他的神座拭尽血锋。
尽管听薇诺娜讲述了很多次，也从兰蓓儿的教材里瞥见了这个异界魔君的些许碎片，萧桐还是很难用语言描述魔皇阿撒托斯的准确形态。他能感知到的只剩惊惧，一种难以名状却又真实存在的惊惧，仿佛周围有无数的葬仪乐队在低沉鸣奏。男孩甚至不能确定魔皇的身影还是不是人形，那犹如水母云游的黑袍涤荡在缥缈的虚空中，没人知道那下面会伸出一只焦黑皲裂的枯手，还是无数生着猩红眼球的混沌触须。
在魔皇若即若离的凝视中，萧桐感到自己的意识都在缓慢蒸发，他坐倒在地，眼前的一切都像打翻的颜料盘一样，浑浊成光怪陆离的一片。就在他即将堕入这一片五彩斑斓的深渊时，一个声音却如石入瓮中，在他脑海中激荡起无比清晰的回响：
“我的蓓儿… …绝不允许任何人玷污！！”
猛然睁开双眼，萧桐重新恢复了理智。可就在这时，魔皇的真身却在黑袍下逐渐显现。那是一只缠满绷带的手臂，绷带上扭曲着一条条腐蛆似的猩红咒文，恍若古神苏醒时呢喃的低语。那条手臂在夜空中擎天而立，群星黯淡的天幕突然裂开了缝隙，一道紫红色的光芒从天而降，倾泻到山脚灯火通明的城镇中。地动山摇的颤动让周围的森林发出疾风飒飒的啜泣，无数惊鸟从山谷中成片飞起，在众人头顶泼洒出碎浪翻涌的啼叫。
紫光湮灭，硝烟散尽，萧桐望着山底下肆意流淌的火海，连呼吸都冷凝成霜——魔皇刚来到这个世界，就在须臾间毁灭了一座城镇。
“十八年了，唯力量，永生不灭。”
暗流涌动的声线在空气中嘶嘶阴燃，魔皇转过身，缓缓朝向束缚着少女的十字架，
“就连阿黛尔，也绝不会想到，她的挚爱竟然能够绕过千风之铃，利用雪妖一族古老的血源诅咒，再次君临。”
“大人！请您立刻发兵！！我们愿追随在您的左右，毁灭世界树，洗净萃琉璃的一切污秽！！”
像女高音咏唱到亢奋的高潮，玄羽姬扑倒在魔皇的袍子下。乌纱礼裙如羽翼般匍匐在她的两侧，将哭颤不已的魔女羽化成一只破晓的飞蛾。
“你会等到那一刻的，芙蕾雅，鬼影教团将重新血洗这片大陆，直到焚烧尽世界树虚妄的神座。不过，在此之前，魔皇大人还需要做一件事。”
撇开疯癫乱语的玄羽姬，阿撒托斯在信徒们狂热的膜拜中徐步缓行。飘扬的黑袍似北风的镰刀，所覆之处草木皆枯，花零如雨。他走到铺满灰白齑粉的十字架，静静端详起沉睡中的兰蓓儿，凝视着那血迹斑驳却又纯白无垢的雪绒少女。
“即便重拾了这具腐朽不堪的肉体，我的力量依然不及十八年前。魔皇大人需要千风之铃，它的圣洁，将成为焚化这个世界的最好燃料。”
说着，他伸出那只缠满绷带的枯手，手臂上环绕起层层嵌套的诡谲符文。
“住手！！”
萧桐心头一沉，扑在结界边缘嘶声呐喊。可他终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撒托斯的魔爪，像寒刃出鞘一般袭向自己的爱人。但就在即将触即少女肌肤的刹那，无形的屏障却将那诅咒萦绕手指重重弹开。魔皇踉跄着后退几步，尘土飞扬中，一座朦胧似雾的蔚蓝鸟居横亘在他和兰蓓儿间，仿佛生死间隔的鸿沟。
周围的鬼影教徒纷纷围拢过来。他们举起魔杖，试图对屏障发动攻击，却被魔皇厉声喝退：
“她是我的！任何人，不得僭越！！”
魔皇伸出另一只手，双臂间翻飞起烈焰飞腾的侵蚀术式。他再次扑向少女，却始终无法突破鸟居构成的结界。他后退两步，手指在空中蜿蜒盘桓。祭坛边的余烬迸发出磷火跃动般的浊光，鬼面人先前投入烈焰的魔龙毒牙缓缓升起，被苍白色的萤火簇拥着，悬浮在魔皇的手掌上。
“我知道你的不凡，孩子，你绝不是一对农家夫妇能够孕育出的血脉。能够被千风之铃选为容器，即便在雪妖之中，你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隔着缥缈如纱的鸟居，他仰起头，目光在兰蓓儿紧闭的双眸上冰冷雕琢，
“既如此，就用这世界最本初的混沌来吞噬你吧。”
话音刚落，魔皇手掌翻转，兀自盘桓的毒牙如飞镖般袭向少女。在触及鸟居的刹那，尼德霍格的毒牙在结界上撞击出放射状的裂纹。浊若淤泥的暗紫光芒从牙尖灌入裂缝，将透明的屏障污染成瘴气弥漫的沼泽。萧桐的心跳滴答成针尖上的惊悸独舞，他看见一条玫红的细线连接着盘旋夜空的尼德霍格和龙牙之间，毒龙的邪力正通过这条连接回路源源不断地输送下来，侵蚀着守护兰蓓儿的结界。
男孩依然什么也做不了，如同电影院的观众，徒劳地见证着来自异界的魔王将他的心头挚爱推向万劫不复的结局。
在毒龙的腐蚀下，少女面前的鸟居变得影影绰绰，宛若挣扎在秋风中的落寞残烛。魔皇上前一步，将手伸入结界的裂缝。可就在这时，一个银发宛转的女子却似彼岸摇曳的风铃，在鸟居旁轻盈跃过。不知为何，在萧桐注意到那个银铃倩影的刹那，时间屏住了呼吸。他看见那位吴带当风的女子以灵动的舞姿凝固在鸟居前，他看见她缓缓转过头，和自己对视着，茶红色的眼眸凝固着雪落胭脂的冷艳，委腰的银发一如水袖凌空，漫洒着跫音渐远的空，亦抛却了残红零落的寂。
有那么一个瞬间，萧桐觉得自己看见了兰蓓儿长大的模样。但理智告诉他，那样深沉内敛的眼神，绝非不谙世事的少女所能拥有。那是母亲保护女儿时，才可能露出的坚忍眸光。
还没等萧桐再多思考，时间的流速恢复正常。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侵蚀结界的魔龙力量被阻绝在了少女面前，一股嫣红的云雾状流体从兰蓓儿的手心中涓涓流出，灌入毒牙，顺着回路逆向流淌到空中的毒龙体内。尼德霍格如芒在背，挣扎着急剧下坠。
“不可能！！这小丫头… …在反噬尼德霍格！！”
玄羽姬趴在地上，发出秃鹫炸毛般的惊鸣。魔皇也意识到了情况的突变，可他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尼德霍格的眼睛迸发出玛瑙色的血光。它扑扇着巨翅膀俯冲而下，盘桓在十字架的上空，嘶鸣如泣。巨龙腹部的鳞片如同波浪一样层层排开，露出皮下脓疮密布的痉挛血管；青黑色的半腐肌肉剥离成丝丝颤抖的纤维，尼德霍格敞开的腹腔中探出无数肆意飞舞的根须，缠绕在十字架上，将兰蓓儿层层包裹住，纳入尼德霍格的体内。
吞噬了少女的魔龙发出震彻天地的嘶吼。它的鳞片下皲裂开无数暗金色的裂缝，仿佛有即将喷发的岩浆在体内剧烈沸腾；它的眼睛烧灼成业火飞溅的火山口，仿佛被那滚烫目光扫视过的一切，都会在眨眼间沦落炼狱。
尼德霍格摆脱了鬼影教徒的控制，极力飞向深空。
“不… …我们还不能失去它！”
魔皇率先反应过来，也跟着飞上高空，意图压制住失控的魔龙。两者在云层间缠斗起来，红绿交织的闪电在浓重的的云雾间交错碰撞，宛若两支骑兵劲旅各自以最高的速度冲杀在一起。
“快去帮助主人！”
玄羽姬催促着身边的部下。忽然，她的眼光落在了萧桐身上。
“反正你也没用了，小可爱，不如给当当姐姐的开胃前菜吧。”
狞笑着收起魔杖，玄羽姬掏出一把瘦骨嶙峋的匕首，缓步逼近男孩。熄灭囚禁萧桐的法阵，她玩弄着手中的利刃，纤指妖娆地抚过刀身，蚀骨的魔焰便在刀刃上燃烧起来。萧桐紧握双拳，迎着玄羽姬的目光伫立原地。
他没有打算独自逃跑。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在那个共枕长谈的夏夜，萧桐和兰蓓儿勾着指头，共同发誓要彼此依偎着，去拥抱一生的幸福。现在，是他兑现誓言的时候了。
对不起… …蓓儿……都到这种时候了，我却连一个拥抱都给不了你… …
染毒的匕首已从玄羽姬的手中疾速飞出，萧桐面对着刀刃，坦然闭眼。
去另一个世界相见吧，蓓儿。
我永远爱你。
黑暗中劈裂开金属碰撞的激烈震荡，淡淡的忍冬花香如沾满露水的晨雾般拂荡在男孩的鼻息中，他睁开眼，黯淡的视界中摇曳起一朵金光熠熠的蔷薇独舞——薇诺娜身披斗篷，手持银剑，挡在男孩和玄羽姬中间；月色流淌的剑锋如舞者的脚尖般轻挑慢捻，断成两截的匕首垂头丧气地栽入土中，很快湮灭成灰。
“对不起，我来晚了。”
马丁长靴在土中刨出长痕，女孩提起银剑直指敌人，鎏金长发在寒风中舞若弦歌，湛蓝色的眼眸回荡起潮汐入夜的咏叹长调，
“你还能坚持一下吗？”
“没问题的！”
踉跄着站稳脚跟，萧桐捏紧空拳，站在薇诺娜身边。
“真是冤家路窄，紫鸢尾公主。”
玄羽姬嗤笑着，黑纱缠绕的双臂一前一后拉出进攻的架势。周围的鬼影教徒们围拢过来，无数根红光闪烁的魔杖从斗篷里窸窣探出，对准并肩作战的两人。
“杀掉他们。”
“焰舞——瞬息爆裂！”
另一只手从袖口中抽出魔杖，薇诺娜瞄准敌人高声吟唱。鬼影教徒中央爆炸开一团巨大的火球；法师们被灼焰席卷着抛到半空，犹如炸锅的爆米花一样抛撒一地。
“跟着我！”
一手挥斩长剑，一手舞动魔杖，月光浇铸的剑刃交织着凤凰火舞的法术，薇诺娜在群魔间杀开一条血路。萧桐捡起鬼影教徒仓皇丢下的砍刀，紧跟在其后，想要助她一臂之力，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取紫鸢尾公主项上人头者，得古神恩典！”
鬼面人低沉的咆哮声震彻耳畔，薇诺娜望着那半朽残刃一般的锋利身影，眼眸里燃烧起炽痛的灼光。但她知道，现在还远远未到复仇清算的时刻。
鬼影教徒们很快重振旗鼓，向两人包抄过来，黑红色的攻击性法术如暴雨梨花般溅落四周，薇诺娜连忙唤出守护结界，掩护住身后的萧桐。
“敌众我寡，不可恋战！”
男孩不愿被好友一味拱护，也握紧长刀捍卫住薇诺娜的侧翼。
“我知道！冰凝——罡风雷击！”
瞅准祭坛边嶙峋的山崖，女孩抖动魔杖，将峭壁上突出的巨石炸裂开来。密集的碎石汇成滚滚洪流，向着山下激战的人群疾速奔腾。趁着鬼影教团注意力转移的时候，两人钻进漫天弥散的烟尘中，暂时躲入森林。
“蓓儿呢？！”
背靠着一棵粗壮的大树，薇诺娜抓住萧桐血流如注的手臂，将魔杖尖按在伤口上，
“森息：春风化雨，万物滋长，花信如风——弥合！”
浅绿色的荧光荡漾在伤口上，萧桐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在那条龙的体内！那怪物，吞噬了蓓儿！！”
强忍着汹涌的泪意，萧桐指着天空中雷鸣电闪的云雾，把事情的起因经过全部告诉了女孩。
“都怪我… …要是我早点发现那个小女孩的异样… …要是我早点看出这是个陷阱！！”
双手捂着脸大口喘气，萧桐坐倒在树根上，战栗着，不能自已。薇诺娜拄着银剑，勉强支撑起颤抖的身体。她瞪大眼，愣愣地看着天空中酣战的魔皇和毒龙，一时难以接受如此多的颠覆性事实。
阿撒托斯复活了… …她的母亲，白银魔女苏尔罗伊在十八年前牺牲性命镇压的灭世魔头竟然就这样回来了，还是借助着挚友的鲜血，化身灾厄的诅咒重现于世。
她知道鬼影教团迟早会杀过来，只是这一天来得太过突然。没有科恩哥哥，没有蓓儿和墨莉，没有璃曼珠，没有蔷薇十字会的大家，这一次的她，将孤身对抗世界上所有的恶意与灾难。
“你做得很好了，萧桐… …”
拼命压制住内心惊悸的恸哭，薇诺娜蹲下身，用同样冰凉的手紧握住男孩的十指，
“你我都是凡人，你不通魔法，我也无处依靠。”
“现在，我们… …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吗？”
“那是噬界者.尼德霍格，是萃琉璃所有怨念与诅咒的化身。在我来到你们的世界前，它被蔷薇十字会封印在大陆极北之处的冰山中。没想到，鬼影教团竟然解放了它的力量，还把它带到了异世界。”
将男孩的手指紧紧攥在掌心，薇诺娜吐出一口气，目光在迷蒙的水汽中逐渐黯淡。鬼影教团既然能从校长眼皮底下抢走尼德霍格，萃琉璃现在的局面一定脱离了璃曼珠的掌控。她想起圣蒂斯安娜的同学们，想起夏佐和流枫，想起怀有身孕的玛格丽特学姐，想起墨莉留下的妹妹缇娅，更是心如刀绞。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萧桐… …我从来，都不如大家眼里的那样出色… …我对付不了尼德霍格，如果被它缠上，我甚至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
另一只手也抓住萧桐，女孩睁大海色潋滟的明眸，女巫帽下的金发顺着肩头丝丝滑落。
“难道，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也许打败尼德霍格，才能救出蓓儿… …但是够与它一战的，除了校长和为数不多的几位神佑法师，只有同为‘噬界者’的魔物。它们都是侵蚀空间边界，试图让世界堕入黑暗深渊的末日使者，彼此的力量也能相互克制… …但在这个没有魔法的世界，我们唯一的战力，只有自己。”
噬界者… …噬界者… …
萧桐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这个古怪的名词，突然，他瞪大眼睛，激动地将薇诺娜的双手拖入怀中，
“不！我们并非孤立无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