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未走开多远。
在我推开大门,刚刚走下台阶的时候,炎姬就在不远处的拐角口处,独自一人淋着雨,像是被雨水浇灭了火焰的木柴棒。
因为地处偏僻,周围环境比较空旷,所以我很快能确认四周没有恶魔的身影……这是只有神职者才能做到的灵感。
我不知道先前依芮娅所说的那个让炎姬产生幻觉看见妹妹的恶魔在哪,但应该不在附近。
“喂,不是说过不要离开教堂的吗?你的体质太容易被恶魔盯上了。”
我一边抱怨着,一边冒着雨向她跑去。
“我知道突然多一个人住进教堂对你来说会觉得不爽,但也没必要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吧?”
但炎姬始终背对着我,一言不发地耸着肩,垂着两臂,就只是,站在那而已。
这下不只是火柴棒,已经彻底成木桩了。
我有股不好的预感。
依芮娅还在我的身边,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而依芮娅的天使之力尚未因为失去一半翅膀而丢失的话,我希望她能够成为保护炎姬的战力。
“……炎姬?”
我试探性地一点点向她接近着,自己仿佛成了恐怖游戏的主视角一般,总觉得炎姬回头会是一副令人惊恐的面容。
在雨声中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是很神奇的体验。
然而就像是听到了我的心声一般,在我与她之间只有两三步远的时候,炎姬缓缓将身子转了过来。
还好,算是正常的模样……
等等,好像……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转过身的炎姬便忽然抱了上来。
诶?
“炎、炎姬?你不是说过我接触你的身体的话就会变成满脑子低俗的变态神父,所以从来不让我碰你的吗……”
不,事实上不管是谁真的与炎姬近距离接触的话,恐怕都会变成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今天炎姬的身材藏在较为宽松的大衬衫下不是很明显,但实际上如果见过她穿其他紧身一点的衣服——哪怕只是稍稍将腰部束紧——基本上对炎姬的印象里一大半都会变成“性感”。
而胸部的大小也不会因为衣服宽松而有所改变。在炎姬抱上来的同时,两团富有弹力的人间尤物顺势吸附在了我的胸口上,像是刻意夸耀着自己的柔软……
炎姬两臂搂着我的脖子,蹭到耳边的唇息在连绵细雨中显得格外温润,
“呐,神父……”
她对我的称呼,是“神父”。
与此同时,炎姬架在我肩膀上的右手正在微微抬起,手中握着一把难以窥见其长度的利刃。
“你是——”
我瞥见站在旁边的依芮娅神色大变,并立即向我伸出手,像是要保护我的举动。
“请与我,永远在一起吧……”
现在再想从她手中逃脱已经迟了。
炎姬所持的利刃将我和她的胸膛依次贯穿,却没有任何痛感,它像是我与炎姬之间的“锁链”,将我们锁在了一起。
随即时间在刹那间停止,周围的一切都在转瞬间化作一片灰色的静止画,数秒后,教堂,天空,大地,乃至于我身旁的依芮娅,也都如熔化的巧克力一般化为泥水,又如被风吹起的流沙般消散。
最终,整个世界,只剩下我、炎姬,以及失去了色彩,失去了声音,由纯粹的“灰”所构成的静谧空间。
将我与炎姬相连的利刃与他物一同化作灰烬飞散,但我却在这途中听见了炎姬的心声。
“不要丢下我……哥哥……”
这次,或许才真的是她自己的声音。
我无法确认,因为在我出声之前,连炎姬自己,也在这一无所有的空间里随风成沙,飘往视野不可及的彼岸了。
在短暂的时间里,我本以为自己会在这死寂的灰色空间里独处一段时间,但很快,声音来到了我的耳中。
先是叮叮当当的铃铛声此起彼伏,杂乱却十分悦耳。随后,便是色彩的回归。
只是,显然,我已经并非处于教堂前了。天空由阴雨的乌云转变成圆月当中的夜空,周围是一片看不见尽头、向远处无限延伸的森林,在面前有一条隐约可辨的小道通往不知名的远方。
炎姬是被恶魔附身了,而我现在所见的、所感受到的,都是恶魔故意展示给我的“幻梦”。先前那只贯通我与炎姬身体的利刃,是将我拖入幻想的钥匙。
恶魔乃践踏人心之物,它们窥探、挖掘人类内心深处的黑暗,再将人类的记忆与梦想加工、改造成想要的样子,最终在现实与幻想的临界点上,对现实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
尽管其方式各有不同,但本质上都差不多。
铃铛声接近了,与之一同走来的,是一群点着灯笼的行者。在身穿老旧布衣的老人中间,是一名相当年幼的巫女。
铃铛的声音来自于巫女发梢上的左右各两只小挂饰。
他们是向我走来的,但看起来我并不在他们的视线之内。
这个是……小时候的炎姬?
在借着灯笼的弱光勉强看清女孩的面容时,我忽然反应了过来。
也就是说,现在我所见到的,恐怕或多或少是属于炎姬的记忆吧。
尽管我已经挡在了正道上,老人们在即将撞到我的时候也会自行让开道路,却始终没有任何人看我一眼,也许在这里我只是旁观者一样的存在。
炎姬像是在哭,不断地揉着眼角,娇小的身躯不住地颤动,尽管如此她仍在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声音。
只是,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她却突然开了口,呢喃着、抽泣着,无助地向我说道:
“救救我……”
可在我本能地向她伸出手时,这一切却再次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在转瞬间被“消除”了。
在回到灰色空间的时候,刚才的所见,却勾起了我对炎姬的记忆。
炎姬是献给恶魔的祭品。
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背负着这样的使命,也是以这样的身份被抚养长大……只是后来出了一件意外,导致炎姬逃出了那个将恶魔奉为神明的村子。
即便是被我发现的时候,她也仍在遭到恶魔的追赶,精神已经濒临崩溃。
我把这样的她收留了下来。
当然我知道收留这样的人与“在四处都有警察在搜寻的情况下收留一个逃犯”没什么区别,说不定反而是我自己会因为恶魔而遭殃。但,既然已经遇到了,不这么做的话,之后被残留下的道德心反复拷打也是个很麻烦的事情。
我讨厌麻烦的事,无论是哪种形式的麻烦,都很讨厌。那在遇到无论如何都会变得麻烦的情况时,我自然会去选择“麻烦程度小一些”的结果。
色彩再度开始汇聚,恶魔将我带向了另一个时间的回忆之中。
在巨石堆成的“牢笼”之内,比先前更多的老人们将捆绑在十字木桩上的炎姬围在中间,做着奇怪的舞蹈,循规蹈矩地转着圈。
此时的炎姬已经与见到我时差不多年纪了。
而且也和相遇时一样,双目无神,目光呆滞。哪怕手腕脚腕上已经因为勒紧的麻绳而留下了道道伤痕,哪怕脚边就是熊熊燃烧的柴火,她也不曾发出半点呻吟。
“不去救她吗?”
“呜哇?!别吓我啊……”
不声不响站到我身后又突然出声的是天使依芮娅,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差点心脏要被吓停了。
“她快要被恶魔吃掉了,而且看起来很痛苦。”依芮娅完全无视了我的抱怨,目光直直地盯着绑在“祭坛”中心的少女,此时的炎姬恐怕早已因崩溃的精神而沦为空壳了吧。
“这里终究只是梦境……无论是真是假,记忆都是无法改变的。只有恶魔或是炎姬的真身出现的那一刹那才是动手的时机。”
“你想要救她吗?如果当时在这里的话。”
“不想,太麻烦了。”
与后来炎姬已经逃出生天,被恶魔所追赶的时候不同,这时的炎姬是“祭品”。我并不知道这种祭祀是否真的会起到效益,如果会的话,那么我没有理由为了眼前一人的凄惨而去干涉更多人的命运。
“你真的……这么想吗。”
“嗯。”
“她对你而言,难道不是很重要的人吗?”
“不,只是个房客。啊,经济上的帮助倒是很感激,不过那毕竟是她来到教堂之后的事情了。”
“可对她来说,整个世界上能够依靠的人,只有你一个了。”
“不会一直依赖下去的,我只是个长得像神父的过客罢了。”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依芮娅?”
好像从刚才开始就有点奇怪,她原本是这么擅长交流的人……啊不,天使吗?
而且总觉得,她说的话,更像是——
哧。
“咕呃……!”
腹部突然涌出一股剧烈的疼痛,体内似乎被插入了冰冷的硬物……
我本能地用手捂住了剧痛的部位,手心却传来了刀尖的锐利触感。
再松开手,摊开手心时,映入眼中的,是沾满了整只手的血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明明炎姬除了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神父哥哥!!”
刚刚还是依芮娅的地方,现在站在那的,是眼睛几乎哭红的炎姬。
手里握着刀柄,而那正是刺穿了我身体的那把刀的一部分。
啧……幻觉吗……伪装成依芮娅的模样来套话……
“你想听什么……?”炎姬已经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我勉强控制着身体平衡,踉踉跄跄地靠在了一块巨石的边上,四肢已经开始发冷了啊,“神父是不会说谎的……你很清楚……”
“我是……炎姬是……迟早会被哥哥所抛弃的人吗?”
“总会找到更好的人……和依芮娅一样……”
“我明明,很努力地去相信你了。因为你说要好好活下去,所以很努力地让自己忘记过去的事情,只是为了能在你的身边变得开心……为什么不能察觉到呢?我已经是没有哥哥就活不下去的人了,结果哥哥却这么轻易地为了一个天使而让自己处于被恶魔袭击的危险,我的感受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因为……很麻烦啊……”
“就因为那么无聊的理由,哥哥自己的生命,还有我的未来,都可以抛弃不顾了吗!”
“谁知道呢……”
“果然,还不够。就像我在遭受痛苦的折磨之后会对伤痛感到恐惧一样,哥哥也一定,只是缺少对伤痛和失去我的恐惧而已。”炎姬的语调突然冷漠了下来,不知从何而来的沙尘汇聚于她的手中,最终成了另一把尖锐的刀具,“再让哥哥多承受一些痛苦,让哥哥濒临死境的话,一定会对炎姬和自己的生命更加珍惜的。”
“不不……在那之前我就死了吧……”
“不会的……恶魔答应过我,不会让哥哥真的死去的。”
“恶魔……吗……你也到了会相信它的话的时候了……”
“是哥哥逼我的。”
结果还是那家伙搞的鬼啊。
因为炎姬对我的信任产生了裂痕,所以恶魔凭借这个机会引诱她离开教堂,然后再用虚假的诺言让她产生错觉,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炎姬已经提刀朝我走来,神色坚定,一副上战场之前的决绝模样。
所以说我才讨厌被人依赖着啊……这种自说自话的感情根本就没法处理,麻烦得要命。
不过……
之前就说过了,人生是麻烦与麻烦的交接。
而我要做的,无非是选择不那么麻烦的事情而已。
如果真的死在这,那之后留下的烂摊子,可就真的麻烦到无药可救了。
赌一次吧。
赌上我对少女心的信任。
炎姬驻足于我的面前,一咬牙,高高抬起了持刀的手臂。
“拜托不要再迷失了,哥哥!”
她悲怆地喊道,并落下了直指胸口的刀尖。
人在认为对方无法反抗的时候,是最为脆弱的。
也许连恶魔的以为我真的是在等死了吧。
在炎姬的手臂落下之前,我轻松地抓住了她持刀的右手手腕,并顺势借力,忍着腹部的剧痛猛地转身将炎姬按在了我刚才所依靠的巨石上。惊慌之余炎姬仍想发力,但右手已经被我死死地摁住,左手也在我迫使她转身时被我抓住,高高举起与另一只手一同压在了头顶。
“请不要再反抗了,神父哥哥,在让你认清现实之前我是不会——呜!?”
哦是吗。
那就看谁先认清现实吧。
在吻住炎姬口唇的同时,我以莫名的自信如此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