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轩风咬着牙,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
从苏启文的眼里,他只看到了淡然。
不是不识时务,而是目空一切。
苏启文自信这世上没人能够伤的了他。
事实也似乎如此。
沐轩风忽然发现自己无力反驳。
因为他知道,他向来不如苏启文。
早在苏启文杀死天下第七刀的时候他就知道。
天下第七刀,江左权,是沐轩风的恩师,他的背影在沐轩风眼里就如父亲一般伟岸。
在沐轩风七岁生辰的时候,他的家族给他挑选了二十位顶尖的用刀高手作为老师。
然后沐轩风用刀剁掉了十九人的右手大拇指。而在他准备剁掉最后一人的大拇指时,那人忽然拔刀削掉了沐轩风一缕头发。
同时,那人也被刺了两刀。
一刀来自沐轩风的父亲,一刀来自沐轩风。
当护卫们朝着那人疯狂冲去的时候,沐轩风却指着他大笑说:“我就要他教我了。“
那人便是江左权。
沐轩风跟着他学了七年刀法,然后苏启文在第八年杀了他。
那个曾经为了刀客的荣誉敢向沐轩风挥刀的人,在临死前失去了所有的荣誉。他跪在苏启文面前痛哭流涕,乞求活命。
沐轩风就在一旁怔怔的看着。
苏启文甚至都没有扭头看他一眼。
也是自那时起,沐轩风就改学剑了。
他从十四岁离家,然后开始设计,谋划,试想着并自信终有一天能够站在苏启文的面前。
就如今夜这般!
沐轩风咬紧了牙。
折巧其实不是他们的目标。
但玉玺出世这件事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个十分难得的机会!
天下人其实并不知道,隐居世外的藏剑山庄庄主与朝廷六扇门的总捕头向来莫逆。
尽管折巧如今不受皇帝待见,可毕竟千钧还是由她执掌,那么这次玉玺出世,代表朝廷的六扇门派出的必是折巧。
而沐轩风早已在暗中用黄金堵住了六扇门大部分人的嘴,他们已不会再派遣任何人帮助折巧。
而当折巧失去了心腹六扇门的援助,再被阎罗斩其羽翼,那么走投无路的折巧必然求助苏启文。
而这时沐轩风早已在罗浮布下天罗地网,只待他来!
这计划本来完美无缺!
可是沐轩风愤怒的发现自己竟然再不敢向他迈上一步!
苏启文就像压在他心头的山,随着仇恨的逐渐增长而变得越来越庞大,仅仅是面对,就有些筋疲力竭。
他的眼神也仿佛带着山河之势,淡然而沉重,仅仅一眼,就让人如负千钧。
那绝不是人该有的目光!
冰冷,无情。
还有在其中掺杂的,对不自量力之人的讥讽,毫不留情,就如剔骨的刀一般锋利,瞬间割碎了沐轩风的自信!
让他一下子联想到了四年前在大荒原上遭遇的那头猛虎!
沐轩风悄然握紧了剑,努力不让自己流露出恐惧。
他自藏剑山庄而来,天下无敌。
千里独行,一步步走向不可测的陷阱,苏启文一路积攒了太多的刀势与自信。
一出刀,必定鬼神惊泣!
他看着沐轩风,眼眸微抬,
“你不是我的对手。“
沐轩风冷笑:“可我想试试。“
苏启文道:“试的话,你会死。“
沐轩风忽然抿起了唇,“我已完全不在乎。“
苏启文淡淡道:“但你现在还不能死。“
沐轩风道:“为何?“
苏启文道:“因为你还要去救人。“
沐轩风道:“无常只杀人。“
苏启文道:“无常总该去救无常。“
沐轩风道:“她现在很好,甚至正准备杀人。“
苏启文道:“但我一会儿就要去杀她。“
沐轩风忽然变了脸色,“你觉得你还能活着过去?!“
苏启文认真道:“我这就要去了。“
“你却还不敢踏出屋子一步。“
“你怕死!“
沐轩风突然哽住了喉。
雨打在檐上作响,气氛是奇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冰冷的夜里,才有人忽然笑出了声。
沐轩风猛地掀翻了屋子里的桌椅,冲着苏启文谩骂不休。
他束发的金丝缠带已经被扯落,披头散发,浑然没有了刚才的儒雅。
苏启文看着他不语。
风暴狂澜之后总归是风平浪静。
于是癫狂的沐轩风忽然站直了身子道:
“是的,我怕死。“
这一句,他竟有些意外的平静。
当一个人面对难以逾越的高山,是选择勇毅的攀登,还是沉默放弃?
他又是否真的怕死?
怕死的人不会来到罗浮山。
更不会直面苏启文。
他只会逃的不能再远。
沐轩风的确不怕死,但他在担心。
他担心自己死了,谁还会去帮李清诗?
她真的是折巧的对手吗?
答案是不知道。
沐轩风真的不知道。
所以他不敢出手。
但他如果放弃眼前的机会,那又怎么对得起恩师。
沐轩风也不知道。但他同样明白,死去的人终究是死去了,但活着的人还活着。
苏启文看着沉默的沐轩风,思考了很久,才道:“原来你不怕死。“
沐轩风忽然低声道:“多谢。“
苏启文看沐轩风的眼神有些奇异。
沐轩风看出了这并不是嘲笑。
仇恨使人强大,但如果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还有决然放弃仇恨的勇气,那这个人必然会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
沐轩风手中忽然又有了力气。
他决不能死在这里!
他想要搏一下。
但苏启文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就转身牵着马离去。
沐轩风在原地目视着他,他的脚步毫不留恋。
只有在他即将没入黑暗中时,才有片刻的停顿,有话儿顺着风传回,
“现在,你可以去救人了。“
于是沐轩风猛的冲入屋外的漫天大雨之中!
......
......
暴雨冲刷下的街巷,就连瓦砾都在瑟抖。
群星被阴云遮掩,冷月无光。
衣衫薄,夜寒凉。
人在雨中,却已无暇顾及。
八名身穿仆衣的刺客在李清诗发出命令的时候就已无声的将折巧包围。
一步,
两步,
三丈,
两丈,
他们在折巧的一丈外精准的停顿,不再踏进一步。
这是千钧枪的极限!
雨依旧在下,如瀑轰鸣。
一响的沉默后,所有人同时抽出了腰间的刀,借着雨声朝着折巧斩下!
折巧尚在抱臂瑟缩,似真的十分寒冷。
但当杀手们拔刀挥刀的那一刻,她忽的抬起头,做了一个动作。
千钧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折巧手中,尽管枪匣依旧背在她身后,但她的确是擎着枪横扫四周!
“凤三叠!“
所有人都在心中忍不住的惊呼。
雨水顺着枪尖泼洒,反映着银光。
千钧枪长六尺,折巧臂长两尺,一丈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的距离。
她为何还有着自信,要用出这一招凤三叠?!
所有人都不知道,但所有人都在心中恐惧。
恐惧,但不曾退缩。
杀手们的眼里流露出无奈。
他们生来为死。
众人,刀影,呐喊,将折巧围绕。
阴云之上,雷蛇攒动,照亮了天穹。
折巧的长枪也如闪电一般闪耀,填满了整条街道。
耀眼的光明下,所有人都不自禁闭上了眼睛。
然后再也没有睁开。
折巧的长枪精准的割开了他们的喉咙,以完全不可能达到的距离。
鲜血自喉间喷洒,混入雨中。
尸体围着折巧倒下。
然后一柄刀从缓缓倒下的尸体缝隙间刺出,从背后准确的贯穿折巧的小腹。
折巧痛哼一声,长枪倒转回刺身后。
李清诗大笑着弃刀而退。
又有八名面无表情的杀手围了上来。
两人前后用刀砍向折巧纤细的脖子,
两人用刀刺向折巧提枪的手,
两人用刀挥向折巧的腿,
两人伺机而动。
又是一场计算至完美的刺杀。
精确封锁了折巧所有的生路。
她甚至来不及拔出腹上的刀!
雨聚,
雨落,
刀起,
刀却无法落下,
折巧再一次不可思议的从绝命的刀围中挣脱!
依旧是横扫,依旧是凤三叠。
但却比所有的刺客都要快。
因为快,所以活命。
八具逐渐僵硬的尸体倒下,却依旧面无表情。
他们早已明白自己的命运。
只是诱饵。
一柄刀再次以刁钻的角度刺向折巧,并准确的送入她的小臂!
李清诗依旧狂笑着后退,依旧是八名面无表情的杀手重新围了上来。
折巧感觉有些绝望了。
杀手们每人持双刀,刀光从四面八方涌来,杂而乱,就像被吹乱的雨,令人应接不暇。
折巧勉强挥枪抵挡着。
伤痕在她的身体上渐渐浮现,增多。
然后她忽的跌倒在地,似是脱力。
杀手们目露喜色。
没人愿意赴死。
他们本来是诱饵,但若猎物死了,那就能多活一阵子。
于是他们大笑,于是他们死亡。
在成功前的任何一丝松懈都是致命的。
折巧艰难的扶着枪站起,身体颤抖。
她抵挡了杀手们十七招,却只攒下了一招的力气。
她已精疲力尽。
这里的每一个人,为了活着,都已经拼尽全力。
二十四名杀手在折巧的身边层层堆叠,就如盛开的血莲。
浓郁的血腥气即使是在雨中也令人作呕。
李清诗却嗅着血气沉醉。
凤三叠有三重,要死的人也自然该有三重。
李清诗看着杀手们的尸体,目光微讽。
然后她再次从赵晓仁的身上抽下了一把刀。
她舔舐着手上的鲜血,眼瞳就像被鲜血涂抹。
她要杀人,不想再浪费时间。
折巧的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李清诗就看着她得意的笑。
然后,她们都不约而同的听到了一阵铃铛声。
一阵,即使是在雨中也清晰无比的铃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