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分明的乡下的夏日,蝉嘈掩埋了万籁。大地此时已被炫耀着自身的一切的烈日晒得发焦,但背阴处的深绿叶片上滴下的些微水滴证明了不久前曾到来过的大雨。
我们为了躲雨跑进了一座车站,是城市中难以见到的,如同废弃的土地庙前插上站牌的那种古朴的透风的车站,比平时见到的钢材车站要大上不少,但也破旧不少。砖砌的外墙上有几个大洞,土地庙状的车站内砖搭起的长椅上能看到排着队前进的蚂蚁。
雨停了,但突如其来的燥热让我不想移动身体。不顾及那些勤劳却也可笑的蚂蚁,我躺倒在长椅上。
“好热……”
把姿势从仰躺改为侧身,脸朝着车站内部的砖墙,是自己看不见那已经被高温蒸腾的扭曲的空气。
掏出手机,翻开盖子,下意识地看向来短信时的提示位置,但理智告诉我,这种地方没有信号。我叹了口气,长按了挂机键。关机铃声在我听来已经被蝉噪声覆盖地一干二净的,但我的旅伴显然注意到了,把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望着车站外千篇一律的树木的实现转向了我。
是的,我身边有一位旅伴,并不是个讨厌的家伙,但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她上看上去像个十五岁的少女,穿着绿色的只有古装剧中才会出现的奇异服装,如果单纯从外貌来说,他的确是十分出众的,深黑色的长发,深黑色的眸子,却有着淡淡的肤色,像随时都会消失一样。不仅如此,脸孔的端正程度于脸上各个部位的美好程度让她无论从总体还是部分都能称得上艺术品,前发上绑着的白色丝带也使她显得更为可爱。
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在一天半夜手持一把钝到家的菜刀出现在我房间里,一边说着:“有坏孩子吗?”一边在我床边跳着诡异的舞蹈,像某种叫人汗颜的白痴宗教。当我无奈地打开灯的时候她甚至莫名其妙地显得很慌乱。
“你看得见我?”然后问了个脑残的问题。
“废话……”
“呀~~~~~吼~~~~!!”
她居然欢呼雀跃起来,仰天大笑了有半分钟,随后挺起小小的胸部用手指指着我:
“听好了凡人呦!赞颂你的幸运吧!我之名为户女,是鬼怪哦!我要做你的式神!”
“……”这女孩的妄想症有多严重啊……
不过她的行为还真是活像鬼怪啊,特别是神怪志异中常见的“有坏孩子吗”那句台词。
我伸手抢过她手中的菜刀,“这种东西很危险的。”
并举过头顶。她一跳一跳地想夺回去,但却被鞋尖绊倒了。
瘫坐在地上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我抬头端详着那把菜刀,是把刀刃平平的玩具刀。
“唉……装鬼还只用玩具刀吗。”
我刚准备把手放下把刀还给她时——
——“呯”
一阵巨响伴随着剧痛从胯下传开。
我形象猥琐地蹲了下去,然后倒在地板上,口吐白沫,眼前是一只抬起的脚。
自称户女的女孩很高兴地拿回我捂住胯下时掉落的菜刀,朝我做了个鬼脸,翻窗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吃饭时我向老爸讲了这“奇遇”他只不过随意地说:“你在做梦吧。”我的话,虽然胯下的阵痛是无法忽视的,但我完全没在意户女她人的事情。
但随后我发现我太天真了。自从那次见面之后她总是出现在我面前,无视时间与地点,比较糟糕的例如当我在上厕所时发现手纸用完时,她会打开锁上的厕所门,迅速换上新的卷筒纸然后留下石化的我若无其事地离去。而且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但我有时也会想,
真是神出鬼没的女孩啊。
但生活也就如同原先那样进行着,不会随她的到来而改变,本来是这样。
那天,我那政员老爸把我找到大厅,干脆地对我说:“你最近累了,暑假去乡下的外婆家休养几天吧。”
而且选举也快到了,让别人知道儿子没出息对我评价也不好。这句话他没说出口,但我相信自己的脑内补充没有错误。
就这样,我被老爸当作麻烦遣返回老家,而在火车上我的一个想法导致了我生活方向的完全改变。
“好无聊啊……一个人去乡下什么的真无趣。”
自言自语着,那条熟悉的白色发带就从隔壁车厢探出来,出现在我眼前。
“伦大人,你觉得无聊吗?我来陪你吧。”
自说自话地坐到我身边。
“你是跟踪狂吗?还有不要叫我伦大人。”我已无意赶她走了,我知道没用的。
“那么,小伦?”她微微侧头问我。
“…………………好吧。”我相信我的表情一定很无力。
户女两眼放光地抱了上来,我满脸黑线地看着窗外,等待着时间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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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到达了炎热的乡下并由一场大雨迎接我们之后,就成了开头的那种状态。
离外婆的家还有大概只剩下不到一公里了,但我已经身心俱疲,户女似乎也没了精神,抢走我的手机自顾自地玩了起来。
“好热……”我背对着太阳把整张脸望脏脏的废弃土地庙车站的墙壁上蹭,用余光看着户女。
“虽然问过你很多次了,但你为什么要缠着我?”
户女似乎对手机失去了兴趣,把它放在长椅上,用手撑着长椅向后仰,让背靠在墙上,双眼望着远方屋檐下仅可见的一丝天空。
“我也回答过小伦很多次了哦,因为我是你的式神嘛。”
“请给我个不是妄想的答案。”
“妄想?”
“你是认真的?”
“当式神?当然是认真的。”
所以说我说的不是这个啦。
那么换个方法问。
“除了式神这个理由之外,还有什么原因吗?跟踪狂小姐?”
“因为喜欢啊!”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我从椅子上弹起,好像还扇飞了不少蚂蚁。
“哈~?”
“小伦看得见我,所以我喜欢。”
搞了半天还是妄想发言啊,有一瞬间期待的我真是笨蛋。
“被你搞得都精神了……走吧,还有一公里。”
“好远……”
我走出车站,回头对她说:“你不走我可要丢下你了哦。”
“别啊!小伦~”她慌慌张张地跑着跟了上来。
我大概,笑了。
就这样,我们一起在这炎热却宁静的乡间小路上迈开了步伐。
她用她小小的碎步,我用我不紧不慢的便步。
我们一起,
在这蝉声鸣起的夏天。
第一章活着的我们,享受着平凡的幸福
地面上的石子不断地被我踢得蹦起,虽然是徒劳,但我仍然幻想能用石子撞击鞋尖或是路面的声响掩盖身旁旅伴发出的抱怨。
“小伦~还没到吗?已经七百十一步了啊!”
“小伦~还没到吗?已经七百十四步了啊!”
从三百步开始就不断地以三步为公差大声数着自己的步数,连格式也一成不变。
“小伦~还没到吗?已经七百二十一步了啊!”
声音就像朗读一样做作,给人一种念着歌词的感觉。
不是心情格外好的人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你走的是碎步吧!”本已因高温而燃尽的我用全力吼了出来。
户女斜眼看了我一下,视线又转向前方,蹦跳了起来。
“小~伦~~已~经~七~百~四~十~步~了~哟~~~”
说一个字就在停顿处向前跳一步。
你果然是为了好玩而已啊……跟你认真的我输了。
我又踢飞了几颗路边的石子。
“小~伦~已~经……多少步了??”
“别问我……”我有种想跪倒在地的脱力感。
又听了五分钟户女的“抱怨”,被青色的树木围绕的空地上,一座小小的屋子出现在我们面前。
“到了哦。”
外墙是砖结构,内部是木结构的小屋,加上厨卫大概有七八十平米,在这种偏僻的乡下绝不能算大。
“哇~”户女显得很惊讶,“好旧的屋子!”
“但却给我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回忆哦!直到四年前我还住在这里呢。”
“哎~”户女完全没听我说话,自顾自地跑向小屋。
“…………随她去吧……”看着她的背影,我无奈地笑着。
这里的地面与城市中的不同,在炎热也从不会被烤出令人厌恶的柏油味。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所带来的怀旧与真实感中,我踢飞了这一路上的最后一颗石子,走向了外婆的小屋。
◇◆
站在小屋外,户女正像小动物一样兴奋地盯着木板门。
“外婆在吗?”我轻轻地叩向木板门。
哒,哒,哒。
……
……………
吱嘎。
户女伸手把门推开了。
“没锁?”户女歪着头看着我。
“喂……你真没礼貌啊。”
户女抬脚就想走进屋子,我伸手一把拉住她衣服的后颈处。
“看来你真是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啊。”
“嗯?”
“……”
我觉得再也不与她抬杠了。
我想已经打开的门用较大的声音喊道:
“外婆在吗?我是阿伦!”
“咳咳……”
从外婆的房间内传来了咳嗽声。
“看来在啊。”
我换上拖鞋,再硬是帮户女套上鞋套后,打量起这个曾经的家。
没有什么改变,全是木制的家具,客厅中间摆了一张圆木桌,边上放着一圈小木椅,客厅通向后院,后院简单地种着一些观赏盆景。客厅的左边是我以前的房间,右边是外婆的房间,厨房则在后院的一个角落。
简单却又温馨,这个家曾经的理念看来维持到了现在,让我感到欣慰。
我与户女走到外婆的房间门口,敲了敲房门:
“外婆,我进来了哦。”
推开了连把手都没有的小小木门。
与客厅一样朴实无华的房间里,外婆正坐在铺在地上的褥子上,笑着看着我。
“欢迎回来,阿伦。”
“嗯,我回来了,外婆。”
“你身后的那是谁呢?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啊。”
“哎?”户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外婆回头看去,户女正睁大眼睛满脸惊讶地看着外婆,有点害怕地扯着我的衣角。
我把户女推到身前,
“她因为一些原因(自称式神)跟着我到这里,应该(大概,也许)不是坏人,所以让她留下来也没关系吧。(反正饭量不大)她名字叫户女。”
我给户女做了省略不少要点的介绍,低头一看,她满脸感激地看着我,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罪恶感。
“那么,小姐,你和阿伦是什么关系呢?”
“……我是式……痛……唔……唔……”
我“啪”地捂住了户女的嘴。
“她是我……市里的朋友。”
“朋友啊……女朋友啊……”
“才不是呢!”我捶打着墙壁,木墙发出危险的吱嘎声。“
户女紧张地看着外婆的笑脸,问:
“难道……外婆你看得见我?“
直接跟着我叫外婆了啊!而且开口就是这种妄想系的问题!何况如果看不见刚才那些对话又算什么!已经被一老一小外加天气搞得脱力化的我已经无力吐槽这些了。
但外婆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
“看得见,很可爱呢,就像年轻时丽绫一样。”
丽绫。我母亲的名字,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因病去世的母亲,我对她完全没有印象,但从外婆口中得知是个温柔的人。
户女的表情不再紧张,甚至有了些笑容。
“太好了,大家都看得见我。”
听到这句话,外婆依然很明朗地笑着:“是呢,太好了。”
难道觉得户女奇怪的只有我吗?
外婆突然拍了拍手:“说到丽绫,你么今天吃完晚饭去扫一扫她的墓吧。”
“现在就去吧!”户女大声叫道。
“吓!”
“但阿伦好像已经累得不行了。”外婆看着我说。
“去吧!小伦!……毕竟……”
“?”
“毕竟晚上的墓地还是挺可怕的……”户女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声说。
这家伙会害怕啊。
“好吧……”我苦笑着。
对不起啦,我的腿。辛苦你啦,我的汗腺。
户女一下抱紧了我的手臂。
“扫墓~扫墓~”
“你还真精神啊。那么我们去了,外婆。”
外婆坐在床褥上向我做了个“去吧”的手势,等户女转身了,外婆又指了指户女,对我竖起小指,用口型说着“好样的”。
我觉得我头又大了。
…………
“咣”
…………
孙子关上大门的声音传来后,已入古稀的老人自言自语着:“户女……巧合吗?还是说……咳咳……”随后咳出了眼泪。
◇◆
墓园在一座小山丘的顶部,我本就已累得头晕眼花,在爬上山丘之后更是倍感虚脱,很不像样地趴倒在墓园门口。一路上户女蹦跳着数着步数,在半山腰时突然大叫着:“走不动啦!”就把自己关挂在我背上,话说你根本不是用走的吧!
“简单来说,现在就是她压在伏倒在地的我的背上的状态。
“下来……”我有气无力地拜托她。
“我很累啊。”
“我不累吗?……就这样你还自称是我的式神啊?……”
户女挠了挠右边下巴。
“这件事是这件,那件事是那件。”
蝉鸣声像在嘲笑无可奈何的我一般愈为聒噪。
“开玩笑的啦~”户女从我背上离开,“来,伸手。”
户女作势要拉起我,但我总觉得她那是对待狗的态度。
拉,还是不拉?
不到零点一秒,我的疲劳与对那只很漂亮的手的某种期待(欲望?)就战胜了自尊。我迅速拉住她的手继续趴在地上。
“呜……啊……唔……”户女想拉起我,但她小小的力量根本无济于事。
五分钟后。
“走吧~拜托你了~刚才是我错了~”我双手合十地低下头对着鼓起脸不快地坐在墓园边石像上背对着我的户女恳求道。
◇◆
母亲的墓碑的位置按当地人的说法是块风水宝地,处于山丘的最高处,可以将这个乡下小镇的一切尽收眼底,甚至还能望见远处的大海。我与户女正跪在这个地方,为母亲点上了几柱香。
“母亲,我来看您了。”
除却鳞次栉比的墓碑,幼时的我感到山顶空阔到不可思议,而如今的我却已然没了这种感觉。
“没有蝉声了呢。”户女坐到地面上,闭上眼睛享受着一阵阵温暖的微风。
“是啊。”我在户女的身边坐下。黄色的,满是石砂的土地,却有着奇异的温暖与柔软感。
“小伦,你的妈妈很幸福哦。”
“怎么会呢。去世了还被埋在这种破地方。”
“这里很空旷啊,很容易让人心静下来呢。”
“哪里空旷了?区区一个乱葬岗。”
户女爬到我身上,把我上半身按倒在地面上,那用姣美都不配去形容的面孔就在我上方十几厘米处。
“干……干什么?……”我一定满脸通红。
户女从我上方离开,我怀着少许遗憾准备起身——
——“别起来。”户女正在侧身看着我,然后伸出手,指着上方。
“你看,很空阔不是吗?”
循着她的手指望去。
那是广袤的天空。
没有任何浮云,夏天雨后才能见到的,清新的天空。
也是只有这里才能见到的,令人诧异的宽广天空。
与繁星点点的夜的天空如同两个极端,空无一物,穹顶的淡蓝色过渡到天边的白色,拥有无限可能的天空。
户女也在我身边躺下,
“很宽广吧。真是个好地方。”
“嗯啊。”
户女侧过身看着我,白色的丝带挂在她的脸颊上。
“小伦,你的妈妈是怎么去世的?”
“遗传病吧,外婆是这样说的。”
虽然没有见到过发病的母亲,但从外婆咳嗽时的样子就能想到个大概。
“这样啊……但她现在一定很幸福吧。能躺在这样美丽的天空下。”
“她可不幸福啊。”
“嗯?为什么这样说?”户女直直地盯着我,我脸有些发烫,但我还是回答了她。
“即使我们头顶的苍穹宽广地催人泪下,离去的人也再也看不到了不是吗?——
——所以,不要羡慕消失的人啊。”
“……”户女沉默了一会儿。
“是啊……消失了可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想一直和小伦在一起,”户女的眼神转向天空“如果哪天我消失了,小伦会伤心吗?”
……
…………
………………
“不知道啦……大概会吧。”
我用她勉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户女睁大了眼睛,把视线转向了我。
“我们认识才多久啊!不要说那么肉麻的话啦!”我为了掩饰发烫的脸颊,站起了身。
“回去吧。”我转身往墓园门口走去。“哦,对了。”
我向身后伸出了手。
“要我背你吗?”
户女站起身来,轻轻地牵住了我的手。
“这样就行了。”她低下了头。
“……”我有些惊讶。
于是,我牵着她的手走上黄昏时不再炎热的回家路。
我不知道,在那一天的苍穹下,我错过了她那一抹寂寞的笑容。
第二章 幸福的我们,不知迷惘未来。
嘟……嘟……嘟……嘟……
一阵毫无特色的电子音在窗外的鸟鸣与蝉噪的衬托下格外突出。
微微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不是平时看见的我房间的蓝色天花板,而是陌生却更为熟悉的那满是裂缝的木板屋顶。
“……已经到乡下了啊……”
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
“好早……”头好痛,有点感冒了啊。
明明记得把手机闹铃设置成关的,故障吗?我吸了吸有些堵塞的鼻子。
再睡一会儿……
再睡一会儿……
…
……
正当我正要重归梦想乡时——
——“咣!”
门被打开了。
巨响把我的血压瞬间抬升地几乎冲出脑门。
“小伦!起床了吧!外婆说今天我们可以去钓鱼呢!鱼竿都拿来了!”
户女正站在我的房门口。
“你太精神了吧!”
“真奇怪啊,明明把铃声设定好的,小伦你怎么还没起床?”
是你干的啊!
◇◆
于是,来到乡下的第二天,我们就在连夏天的太阳都还未准备露脸的清晨,带着外婆一大早借来的古董级钓鱼装备来到了位于小屋一公里外的河边。
“话说外婆人缘真好啊,那大伯居然那么早就把鱼竿送过来。”户女正摆弄着鱼饵。
“毕竟她是我们这里最有名望的家族的管理者嘛,一定很受人尊重。”作势甩了甩鱼竿,我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最有名望的家族?”
“曾经是啦,现在就只剩下我和外婆两人了。”
“管理者……也就是说,被管理的只有小伦你一个?”户女的声音颤抖着,绝对是在笑。
“……是啦。”
“哈哈哈哈~~~~!”
还真笑出声来了!
“对了,祭祖祭快到了,过段时间你也来帮忙吧。”
“还有祭祖祭啊……好吧。”
“唰”地,户女把鱼竿甩向了河中,在我身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我用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拿着鱼竿。
仔细想想,还真是怀念啊,四年前我几乎每天都在这条河里抓鱼呢。
独自一人。
但今天不同了,我转头打量了一下我的同伴。
户女上半身穿着白色短袖,下半身是牛仔短裤。如果不看那发带的话就可随处可见的都市女孩打扮地一样了。
“你是第一次在我面前穿那件绿衣服以外的衣服啊……”
“哦,是哦。我只有那件衣服啦,这件事外婆给我的。”
“只有那一件?!”手中的鱼竿差点滑脱。
“奇怪吗?”
“当然!这样很脏耶!好好买些衣服换着穿啊!毕竟是女孩子不是吗?”
“好~好~”
完全没听进去!
就在这时,我的浮标下沉了。
“上钩咯!”
钓竿不是能转着收杆的高档货,只是竹子上绑上钓线的简单构造,但这调河里只有小鱼,所以就算用这个也能轻松钓起。
“哟!”一条小鱼被我拉出了水面。
“哇!”户女惊讶地站了起来,“好小!”
“这种反应……你在讽刺我吗?”
“?”户女歪了歪头。
“……是我想多了。”
还真是个怎样都会感到惊讶地活泼女孩啊……
用余光看到,户女的浮标也下沉了。
“你的也上钩了哦。”
“哎……哎?!”户女慌乱地用力拉起钓线,因为用力过猛而一屁股摔到地上。
但我已经无暇嘲笑她,因为——
——好大!
一条大鱼飞跃出水面,摔在了岸边。
如果不用会让自己摔倒的力气根本钓不起来的那种大小。
这条河会有你那么大的鱼吗?!
“好大……”户女满脸疑惑地看着我。“小河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鱼?”
对于应该惊讶的事为什么你的反应那么淡定?!
“大概河神被你钓起来了……”
“真的?!”
怎么可能。
“对不起啊河神大人!”户女跪倒地上不断地磕着头。
“话说你自称是式神的吧!你也是神吧!”
“哎……对……”
这是一股多么熟悉的脱力感啊!
我按住脑门低下头。
这时我的浮标又下沉了。
“哎,又上钩了。”
“唰”……
……
…………
“哇!皮靴!”
户女的惊讶疑迟了!
即视感,从各种意义上。
“虽然我也很惊讶,但你的反应让我微妙地不爽,你犹豫了吧!”
“……是吗?”
“我们来比赛吧!”
“嗯!”
“我可是有七八年钓鱼经验哦,绝对不会输给你。”
“呀,又上钩了。”户女用力拉着钓竿。
一条体格不输刚才那条的大鱼被拉出了水面。
“又一条了哦~”
“可!恶!”我用力甩出钓竿“砍我让你输得涕泪俱下!”
……
五小时后……
以下是我们两人的战绩:
阿伦:小鱼三条,皮靴正好一双,木板两块,杂志一本,自行车内胎一个,汽车轮胎一个,土地庙匾额一块。
户女:大鱼五条,落汤鸡一只,落水狗两只(其中一只是纯正的哈士奇),头顶盘子的青蛙色生物一只。
“不要什么东西都往河里扔啊!!”我怀着无比真挚的悲愤与失落感向天吼道。“我来钓的是鱼啊!!!”
“嘿嘿……“看到失控的我,户女苦笑着。
“好~既然这样!”
我把裤腿拉上来,叠了几层,跨入水中。
曾经及腰的水线现在已经刚过膝盖了,但水流不断冲击着身体的舒滑感觉如同过去那般。
“看我的!”
脚底摩擦着河底的鹅卵石,我把手伸到石头背对水流的那一面,摸索着,抓出一条小小的鱼。
我捏着鱼向户女挥了挥手,然后把小鱼扔向河岸边。
“接好咯!”
“啊?哎?!”户女刚接住小鱼,鱼就从她的手中跳了出来,重新落入小河中。
“啊……”
“哈哈哈哈!”看着手忙脚乱的户女,我不禁大笑起来。“你也来吧!”
“哎?我?算了吧,我怕水。”
“那还真是可惜啊,本来还想带你去海边玩的,如果小河都进不来,那么踏浪就更别提了!海浪冲在脚上可是很舒服的哦!”
“……”户女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小伦,”突然抬起头,又歪着脖子看着我。
你的脖子真辛苦。
“小伦……不是不是亢奋过头了?”
“怎么会!我只是……可能……有点”被她这样一说,脚步似乎有些站不稳了。”亢奋……怎么会……”
“你这不是在硬撑着吗!”户女站起身向这边走来。
哎~不尽全力就发不出声音所以听上去亢奋啊……
毕竟这几天只睡了四个小时,还去山顶吹了风啊……
明明是个大热天。
眼前的景象略显模糊,随后黯淡了下来。
我倒了下去。
视野的最后,户女向我冲了过来。
◆◇
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躺回了房间中铺在地上的褥子里,窗外的蝉声亦如之前。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无论是浅浅的小河,病倒的我,还是快乐的户女。
身边传来不自然的凸起,——户女正躺在地板上熟睡着。
“吱嘎”
外婆推门进来了。手中拿着一碗米粥。
“那么简单就累倒了,之后的祭祖祭该怎么办啊。城市的生活还真让你虚弱了不少。”外婆在我身边蹲下,把米粥放在枕边。
“要谢谢户女小姐啊,她把你背回来时自己都累得不行了,还满身是水,你们在干些什么啊!你不注意自己身体还给户女小姐添了麻烦!”
外婆很明显生气了。
“对不起。”
“你该向她道歉,米粥自己吃了吧。”
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我把被子盖到户女身上。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摸了摸她的脑袋。
头发上的水还没干,我似乎可以想象出她用小小的身体拖着我艰难前行的样子。
“呃……”户女用手揉了揉眼睛。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吗?”
“户女向上盯着我,眼眶一点一点湿润了。
“诶?”
“哇!呜!哇!!对卜(不)起小伦!丢(都)死因为我!!”
嚎啕大哭着。
“诶?诶诶!我应该向你道谢才对吧!是你把我救回来了啊!”
而且明明那么怕水的。
“因为我总稀(是)缠着尼(你),尼采(尼采)生病了不是吗?”
“别在意……虽然这也是个原因啦……”
“果然!”户女抱住我的脑袋,把我压倒了。
这个状况,最重要的,不是她推倒了我或是她小小的胸部正在我的眼前——
——我的后脑勺狠狠地装在盛米粥的碗上,滚烫的米粥全部浇在了我的头上。
醍醐灌顶?
“好!烫!啊!”
“对不起对不起!”
“吱嘎”
外婆又在这微妙的时刻进来了。
于是,之后我们一起被外婆数落了半个小时,在各方面。
◇◆
本应是吃晚饭的时间,我们却被罚打扫后院,话说我是病人啊!
“呐,小伦。“
“?”
“祭祖祭的工作我会替你做的,所以你放心养病吧。”
“我的病才没那么严重……”不过偶尔也会很温柔嘛,户女这家伙“不过,要帮忙的话我可以信任你吧,式神小姐?”
“嗯。”
“那么,从现在开始就拜托了。”我把扫把往墙上一摆,径自走向房间。
“怎么这样!”身后传来户女不满的叫声。
“到时候我们一起做祭祖祭的准备吧!”我大声说道,“然后一起去海边。”
“……嗯。”
“到那时可别再爬睡了哦。”
“嗯!”户女的声音带着笑意。“一起,去看海!倒是小伦可别再感冒了哦。”
“嘿,啰嗦。”
◇◆
回到房间,外婆正在摆放碗筷。
“约会的预定成功了?”
“才不是!”
我又倒在褥子上:“外婆你听到了啊。”
“户女是个不错的孩子,要好好珍惜啊。”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今年的祭典搞盛大点吧,你们那加油准备啊。”
“不用操心。”
当时的我是那么的愚蠢,甚至没注意到那么明显的暗示。有时我还会想,如果我能更明白些,是不是能更坦然地接受赐予我们的命运?抑或是,改写我们的未来?
但无论如何,那时的我都是不知道的,不知道自己的愚蠢,不知带已然安排好的命运。我只能默默地走下去,同身边的人一起,同户女,同外婆,一起——
——仰望自己的未来。
第三章 迷惘的我们,自私地选择着自己的未来
直到二十六日,我与户女都是在玩乐中度过的,我们体验了打牌打到手手抽筋,吃西瓜吃到闹肚子,纱窗未关而浑身起包等一系列难得的经验。
然后突然发现,祭祖祭已经迫在眉睫了。
在夏日的最高潮却只能不断地搬着东西,挨家挨户地发请帖的我本以为心情会非常差,但事实好像并不是那样。
因为我越来越发现户女是个多么有趣的人。有趣到我甚至乐意看着她抱着一堆道具踉踉跄跄地走着而不去帮助——那碎碎的动作实在太好玩了。
但与此同时对她身世的疑惑也攀上了我的心头。
她完全不像个妄想症患者,或是跟踪狂。她说“式神”一词时的自若令我难以怀疑她。
不论怎样,于一个有趣的同伴在一起工作总不会像平时那么累,哪怕那个同伴添的麻烦比帮的忙多得多。
◇◆
今天是二十九日,祭祖祭的准备已经临近尾声,外婆突然做作地说:“啊呀!我的镯子不见了!阿伦,帮我去买一个吧。带上户女,这些钱都给你用了。”
说完塞给我两千元。
“好多~!镯子只要不到两百元不是吗?”
“零花钱啦。”
说完就把我和户女推出了门。
“要去城里的大商场啊!咳咳……“
“没事吧……咳成这样。”
“钱不许剩下啊!”
“怎么可能!”
“明明是政治家的孩子。”
“外婆你对老爸有偏见啊……”
袖子被拉了拉。
转过头去,户女正两眼放光地看着我。
“快走吧!小伦!”
“好~好~”
我又进门拿出了手机,塞进口袋。正当我要踏出门槛时——
——“我也想要手机!”户女兴奋地叫嚷着“这样就能随时和小伦联系了!”
“反正在这个乡下地方也没信号,要手机也没用。”我扇了扇手。
“不能这么说咳!”外婆指着我说“以后一定用得着!”说完又塞给我两千元。
“好好干!”
“你是比尔盖茨啊!”
◇◆
就这样,我们现在在城里最大的商场里.
镯子早就买好了,我们正在看手机.
“嗯……这个不错……”
“那么就这个?”
“不不不,那个也不错……那个也好赞……科技已经那么发达了吗?……”
“这个怎么样?”我指着一台较新的款式,白色小巧的外形总觉着很适合她,而且价格也很可以接受。
“就这台了。”
“诶?那么快?再看看也可以哦。”
“就要这台了。”户女用坚定的口气又确认了一遍。
“呃……好吧。”
我们来到收银台。
“哇!好可爱的女孩啊!”
收银员小姐迅速从柜台里跑了出来,蹭着户女。
“配男朋友先生真是太浪费了!”
失礼啊……
“我们不是情侣啦……”
“那么是……禁断的……兄妹?”
“不对!”
“切,没意思。”
让这人当收银员真的没关系吗?
“户女快窒息了啦,快放开她啊。”
“啰嗦!”
蹭啊蹭啊蹭。
火大火大火大!
“我们是买手机的啊!快点!”
“切。”收银员小姐轻轻地放开已经喘得像小狗一样的户女,一把抓过我手中的手机。
“一角两分。因为看你不爽所以一千两百元。”
“……”幻想性的报复吗?一般做生意不说这样说的吧!都是“一百二十万,算你一千两百”才对吧。
“好贵~~”户女含着泪珠说。
不要跟她认真啦……
但收银员小姐露出了“啊~被治愈了~”的表情。
“算你八百!”
这种人快撤职了吧!
结果我们的确买到了六七折的手机。
◇◆
还剩三千元,该买的却都已经买完了,我们正漫无目的地逛着商场。户女对商场的兴趣我只能用“啊~真不愧是女孩子啊”这种想法来解释——不断地跑着一个个店铺,“哦~wow~~”地发出惊叹声。
但却完全没问我要这要那。
“你要买什么就直说吧,我们还有不少钱。”
“小伦,为什么外婆会有那么多钱?她一直住在乡下吧。”
“大概是老爸寄过去的吧,他好像满尊敬外婆的。”
“哎~那么,小伦你帮我挑些东西吧。”
“我?我看看啊……”
往前走了几个商家,我停下脚部,打量着户女。
……
…………
“?”
“果然还是给你换身衣服吧。”
“啊?不用了吧。”
……
三小时后。
户女兴高采烈地从商场走了出来。
“好看吗?小伦?”
户女转着圈子,脚部的却优雅,原来绿色的复古衣服已经被装在了袋子里,现在真穿着一件纯白色的花边上衣,换上了一条河绿色的长裙。显得十分高挑抢眼。
虽然这样,我已经——
——筋疲力尽了。
三小时跑了有十家商家,换了数不尽的衣服,而我则无聊地跟在她身后。
“好看……”
“嘿嘿……下面,到哪里去玩呢?”
“诶?!”
完全high起来了啊,户女这家伙。
◇◆
傍晚。
我感慨着这是多么充实的一天啊……
先是去了商场,又被拉去游戏厅,最后居然还去游乐园玩了过山车。
再回乡下的列车上,我正干呕着。
“好……难受……”
“不要紧吧,小伦?”
“没事……”
我扶着座位边的墙壁。
“真的吗?”
“……大概……”
“那么,小伦。”
“嗯?”
“这个送你。”
“哎?什么?”
户女拿出一个小盒子。
让我产生即视感的盒子。
我拿过来打开它。
一条项链正静静地躺在里面,纯白色的心形项链。
“诶?”我惊讶地叫出了声。
“你一定在想‘这家伙哪里来的钱’吧!没想到吧!我也是有积蓄的哦~”
“不,不是的,我惊讶的不是这个。”
我也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我在等你换衣服的时候买的,本想你换好就送给你的,刚才忘记了,诺,你看。”
户女打开盒子,那是一枚完全相同的项链。
“诶诶诶诶诶~!!!买多了?一样?!”
“哈,我们交换吧。”
户女有些担心地看着我。
我对他微笑着。
她也像是放下了心,笑了出来。
“我们还真有趣呢。”
“是啊。”
……
…………
“小伦,你身体真的不要紧吗?”
被她一提醒,我——
——“呕~”
◇◆
八月二日,夜。
在屋外的空地上,祭祖祭正在进行着。
外婆打扮地奇形怪状,在已经铺开的舞台上跳着奇怪的舞蹈,每个动作都像没加油的齿轮一样僵硬。
舞台前的人们都跪倒在地,祭拜这外婆所扮演的“土地神”。
祭祖祭所祭拜的土地神是我家族的守护神,守护着流有祖先之血的人们。是曾经富极一时的我的家族的祖先请来守护这个小镇的神,据说因为它的存在,这个小镇才得以在四周林立的钢铁世界中依然保持纯朴的原貌。
为了不让人们忘记土地神而致使它消失,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举办祭祖祭,是土地神的守护能够维持下去。
这种清新的信仰也是我喜欢这个地方的原因之一。
我的身边,户女也正跪倒在地。
“……”流着汗?
“户女?怎么了?”我轻声询问。
“……”户女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鼻子以外的部分。
我冒着为呵斥对神明不敬的危险,在外婆转身时撩起了她那绑着丝带的侧发。
“……!”户女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颤抖着。
“户女……你……”
她闭着眼睛,脸上的汗比刚才看到的多得多。
“小伦……我不要消失……”
“什么?”
这时,舞台上出现了异状。
外婆倒在了舞台上。
“!”
我冲上舞台,拉着我的手的户女也跟着跑了上来。
“大家别动!”我大声后向躁动的人群。“别上来!”
我摸了摸外婆的额头。
遗传病。
“叫救护车!快!”
突然地,户女松开了我的手。
我不禁想在我身后的她看去。
…
……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美丽的舞蹈。
如同白色的凤凰一般,翩翩起舞。
户女旋转着,向前跃起,又用轻巧的步子跳了回来,手部如同火烈鸟的脖子一样优雅地弯曲着,身体如同燕子般轻盈地腾跃着。灯光打在她身上,那不仅仅是天使的姿态,那是神女的姿态。拥有至黑的长发与纯洁至极的皮肤的神女。微张的眼睛非常动人。黑发随着身形旋转起来,洁白的发带在空中划出一轮又一轮的光,艳丽之极,也纯洁至极。
我看得呆住了,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一定呆住了。
但事实不是这样。
其他人对户女几乎神圣的美丽熟视无睹。
大家慌乱着,关切地看着外婆,却没人注意到户女。
户女停下舞步,回头朝我——
——苦笑着。
几乎不可能在她脸上出现的,
带着忧伤与郁怨的,
无奈的苦笑。
“大人醒来了!”
我又转头看向还倒在地上的外婆,她睁开了眼睛。
视线与户女相对着。
“果然吗?户女小姐……你是……那件事,是真的啊……”说到后半句时外婆像是非常失望。
“……”
“……”
“我想跳舞……为什么呢?”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害怕知道!我想知道!我不要知道!……”
外婆艰难地站起身,人们骚动起来。
——“大人,没事吧!”
——“休息一下吧!”
——“大人!”
“安静!”外婆说道。“户女小姐,阿伦你们跟我来一下。其他人就先散了吧。”
人群又骚动了,但外婆忽略了他们,拉着我们两人的手进了屋子。
“户女小姐,请你先去阿伦的房间里冷静一下,阿伦跟我来。”
户女直到进了房间依然惊魂未定,我想跟过去,却被外婆制止了。
“我又很重要的事要对你说。”
◇◆
◇◆
外婆与我面对面坐在地面上,四下一片寂静,无论蝉鸣还是蛙声都如同被扼杀了一般。
上次遇到这样的情景是什么时候呢?
……
…………
“我想,对于户女小姐,我已经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了。”外婆很认真。
“……”
“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怀疑了,不过现在已经足以确认了。户女小姐应该就是这里的守护神,我家的守护神。”
“!”完全超乎我的想象。
“其实……”外婆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欲言又止。
“其实早在四十年前守护神就失踪了。四十年前曾家道中落,你是知道的,这就是原因。”
“……”原先逾三百人的大家族只留下了母亲一支,原因是突然爆发的遗传病。
“根据史料,守护神缺乏人的‘气’而变成了鬼怪,我为了安抚地区上的居民,把祭祖祭维持到了现在。”
“……”
鬼怪。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户女时她所说的话:
“我叫户女,是鬼怪哦!”
“而这次她在祭祖祭上所做的应该让她变回了土地神,在祭祖祭上跳舞是匡正土地神的方法之一。她跳的舞是‘祝舞’,土地神之舞。”
我想起了刚才户女那优美的身姿。
“随之而来的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另一个问题?”
“如果是鬼怪那还好,但土地神是依靠信仰而存在的,这你是知道的。但实际上,土地神还需要更为基础的东西。”
“......”
“请神者一族的‘气息’,即是说,请神者一族必须有人活着。”
“只要我和外婆或者土地神就不会消失吧。”
我还是没法用“户女”去代入“土地神”。
外婆苦笑着。
一阵不祥的预感袭上我的心头。
“刚才啊,大家都没看到户女。”
虽然早就有感觉到,但被外婆说出来还是没有真实感。
“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
“因为刚才病发作了,我的生命遇到了危险。”
一阵令人汗毛直立的后怕爬上了我的后背。
我差点就失去了最重要的家人。
但我发现了另一个重点。
“为什么?这样……难道我没法让土地神存在下去?”
……
…………
“你要听吗?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你听到可能会后悔。”
“……请务必告诉我。”
我将踏入未知,这未知究竟是怎样一种形状又是怎样一种颜色,
无论如何,我都有必要知道。
我希望,至少能平视自己的人生,无论它有着怎样的坎坷。
我认为我能接受一切。
因为我相信,至少现在,我不是孤身一人
第四章 自私的我们,不愿被夺走奢侈的幸福
……
…………
一片寂静中我清楚地倾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急促的,将慌乱满载至溢出的,
颤抖的,如同恐惧的统合体的,
我的呼吸声。
我恐惧,因为我不知道为何恐惧。
只是觉得,那是源于初本的害怕,对死亡,对消失。
但我却不知道我为何会死亡,为何会消失。
“小伦……”我呢喃着他的名字,希望能以此静下心来。
却换来了另一重心痛。
记忆渐渐侵入脑中,变得愈发理解,愈发完整。
却依然冷静不下来。
“呼……”我走出房间,接着走出屋子。人们不知何时已经散去,道具也已经收走,环顾着小小的镇子,一切变得熟识起来。
光着的脚摩擦着粗糙的地面,我拖着似乎还属于自己的脚,挪出步子。
那个地方,可以静下来,我记得那里。
不知是遥远的记忆,更是与那个男孩的回忆。
那个地方,
可以静下心来。
◇◆
外婆从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里拿出了一封信,信不长,却令我目瞪口呆,那是我母亲写给外婆的信:
妈妈:
好久不见了,您身体还好吗?虽然您会很惊讶,但在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所以,我要告诉您一些事实,我不想破坏现在的生活,但这些毕竟是事实。
我病得很重,我不怕死,但我不想带着这个沉重的秘密离开人世。
我是个胆小鬼吧。我知道的。
罗嗦了那么多,其实那个事实很简单,阿伦不是我的孩子。
预产期前一个礼拜我的孩子就已经死在腹中了。没有任何预兆,护士告诉我的。
但在这里的家人似乎并不知道,哦,不是不知道我的孩子死了,是不知道我已经知道孩子已经死了。
他们什么也没对我说,起初我以为他们是不想让我受伤害,但到了那天,我依然被推进了手术室,出手术室的时候,护士手里的确抱着一个孩子。
就是现在的阿伦。
不知道哪里来的,我的孩子。
多么简单的事实,我说出来了,哦不,写出来了。
丈夫动用全部关系找到的,代替的孩子?还是丈夫的另一个孩子呢?……是不是为了这个孩子的出生才弄死了我的孩子呢?
其实都没关系了。
我看来注定当不成一个好母亲了,我是多么……
拜托您了,照顾好那个孩子,他没有罪孽。
我的丈夫也没有,至少他没有抛弃我。
我没有遗憾。
丽绫
“……”
我并没有太过悲伤,仅凭我对母亲的感情不至于令我在意,但——
——我无法帮助户女。
毫无血缘。
她会,
消失。
该死。
一些重要的东西浮现了出来,原本就早已刻画在那里,却一直未能发现的东西。
而现在,它似被不可名状的东西填满了凹槽,轻易地把这印象送入了我的内心。
那是对户女的印象。
“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的,但这次你有必要知道。我的病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你要有同时失去我与户女小姐的心理准备,而且请你不要自责,户女,千门万户之女神,神明的命运本就不是人类能改变的……你——”
“户女!”
外婆的话说到一半,我就跑出了房间,敲着户女的房门。
“我进来了!我有话对你说!”
推开门。
不在。
我跑出屋子。
“户女!户女!”
我跑在河道边叫喊着她的名字。
却没有回答的声音。
“户女!户女……呼呼……呼……”
用手撑住膝盖略作休息,心形项链用我的脖子上荡到了眼前。
“……”
用力握住它,却无法握住她。
继续跑起来。
“回答我啊!户女!”
黑夜中,伴着月光我寻找着她的身影。
而那月光黯淡地令人发狂,讽刺着我所作为的我,讥笑着无可奈何的我。
我拿出手机,完全不顾那连电信公司都没法显示的信号,第一次播起户女的手机号码。
当然没有回应。
“我要冷静……”
我停下脚部,脚早已生疼。
“如果我是她的话……”
如果我是她的话,我会去哪里?
不知道。
我对她到底有多么不了解啊!
“可恶……”
脚沉重地难以再抬起,甚至连眼皮都渐渐地变得如铅一般。
用力甩了甩头,用指甲切割自己的脸,好让自己精神下来。
“户女……”
抬眼望着天空,紫色的穹顶囊括着曾经的蓝色世界。
如同那一天一样辽阔,却点缀着银白色的繁星。
户女第一次牵住我的手的那一天。
“!”
我又奔跑起来。
◇◆
母亲的墓地,那座山丘。
身体不断的发出悲鸣,太阳穴充血的跳动令我头昏眼花。
但,她的确在那里。
在我们曾经一同仰望的那片天空下,浑身白色的户女。
我的脑中不禁浮现出“神明”这个词。
……神……吗?
户女正躺在地上。
“小伦?”
看样子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我从未窥探到她的内心。
“……嗯。”我向她走去。“回去吧。”
“再等会儿。”
“……”
“来,躺下来。”
户女扶着我使我躺在地上。
似曾相识的场景。
即视感。
但这次,他和我一起躺下了,握住了我的手。
户女的手柔软地不可思议。
“看啊,这天空。”
向上望去,与刚才不同,天空不同,还是在我眼里不同了?
那被点缀的天空拥有它无与伦比的华美,深沉的黑色占据着它,依然开阔广袤。
“那是夏季大三角哦。”
户女伸出手,指给我看。
“呃……嗯。呐,户女,我有话对你——”
“牛郎,织女呢……”
“我有话……是啊,牛郎织女呢。”我看了眼户女,继而转向天空。
我们仍然能一同仰望着的天空。
“一年一会啊。”
“嗯。”
“如果我离开了,还能不能与小伦相会呢?”
……
“我不要啊……小伦,我不要消失,你说过的,消失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是吗?”
户女的声音略显激动,已然带上了哭腔。
……
…………
我坐起身。
“户女,我有话对你说。”
我要传达给她,哪怕一点也好。
那是,我的心意。
“我喜欢你。”
望着天,我感到户女的手一瞬间颤抖了一下。
“小伦……你不知道吧,你可能不信,我是堕落的土地神哦,会消失的哦……就算你这样说,也只会让你自己受伤……”
“我知道的,土地神的事。”
户女的手又颤抖了一下。
“我是个懦夫,从未想过去确认自己的心意,如果能早一点发现,本能给你更好的回忆的。”把头转向户女,四目相对,黑暗中亦能看清她微红的脸庞。“但现在我明白了自己在想些什么。所以,户女,请给我一个机会。”
我硬是压下几乎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直视着户女的眼。
“不要那么温柔。”那双美丽的眼中终于溢出了泪水。“我会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如果你不知所措,就请交给我吧。至少,在我们剩下的时间里,无论多长多短,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再一起钓鱼,一起吃西瓜,一起去游乐园,对了,我们还能一起去国外玩玩,比如?——”
“去海边吧。”
户女说道,我又听到了她微塞的鼻音。
怎么也说不上好听,
但却是不知何时就再也听不见得美好声音。
忍不住的,没用的我哽咽了。
我用没有牵着的手摸了摸户女的头。
“……嗯……去海边吧,明天就去。”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白的虚无缥缈的手,我也想永远握下去。
“再说一遍。”户女抬起头盯着我,红红的眼眶令人怜爱。
“明天就去。”
“不是这句。是最初的那句。”
“……”我深吸了一口去,再缓缓吐出,想用最清晰地发言,仪式般的再次道出那句带着魔法的话语:
“我西化你。”还是咬到舌头了啊。泪水早已满面。
“伦!喜欢户女!”
“我也是。”户女擦去了眼泪,快乐地,唱歌般的回答了我。
下一秒,我的唇接触到了那温暖而又柔软的部分,被轻轻地掠过。
“嘻嘻……”户女趴到我身上,搂住了我的脖子,我也紧紧地回抱住了她。
…….
◇◆
清晨的山顶不再炎热,甚至有些凉爽,我与户女的手一夜都未松开。
我想尽可能多地握住她,因为不知何时就会再也触摸不到。
静谧的山顶,耳畔萦绕的只有所爱之人的呼吸声。
这是种多么好的幸福,而这种幸福正被我紧紧地攥在手心。
闭上眼睛,依然能清晰浮现出户女美丽的面容,柔软的唇,纤细的身体。
张开眼,又能看到真切的睡脸。
这就是我的幸福。
不知何时,已在我心中生根的幸福。
不知何时,就会随风消逝的幸福。
但却绝不虚假。
我希望,能将这份幸福守护下去。
哪怕付出的代价多么奢侈。
我坚信着,我要继续我下去。
你就是我那不惜代价的幸福。
第五章 不愿被夺走幸福的我,却独自数着不属于自己的时间
早晨,十点刚过。
病院。
我与户女正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我抱着头,闭上了眼睛。
“小伦……”
“……都是我的错……”
“没有的事。”
“都是我的错!”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户女,但对上户女关切的眼神马上就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鄙夷,“都是因为我不在她身边,外婆才……”
“没有的事!”户女将手放在我手上。
为什么会这样?
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梳理一下事情的经过。
太简单了。
今早我与户女刚从山丘上下来就被镇民告知外婆病发被送往了医院,而骑自行车赶到医院就被发到了病危通知书。
太快了。
城里的大医院都对母亲的病无可奈何,外婆将会迎来怎样的结果可想而知。
太糟糕了。
仅仅一夜,我的幸福就要被夺走了吗?
“可恶……什么啊……”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保护这一切的,却依然只能无所作为吗?
没出息的阿伦。
“是我的错,”户女幽幽地说“如果我不自说自话出门的话……”
“即使你没去山丘昨晚我也一定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的。别搞错了,这一点我并不后悔。我只是——
“不要自责了,毕竟没有那么多如果,不是吗?”
……
“嗯。”
“但我也觉得,太快了啊。”户女低下头,白色的发带再次遮住了她的侧脸,“再久一点儿多好,能在和小伦躲在一起一会儿多好……”
虽然看不见表情,但低下的泪水沾湿了她的白裙子。
“……”我不允许自己呜咽,至少我要坚强地承受一切。
“明明是知道的,这是命运,本就不是有心就能改变的,但的确还是……”
“我也是,我也不服,这算什么破命运啊。”
但我们无能为力。
“我还想和小伦一起,再一起去游乐园,再一起去祭奠,一起去海边……”
我什么都做不到吗?连实现你如此小小的心愿都做不到吗?连守护自己的亲人都做不到吗?我到底要没用到什么程度啊……”
“户女?“一股似有似无的温暖包裹住了我。
她正将我拥入怀中,低下头看着坐着的我。
仰视她更使我感到神圣。
“都说了不要自责,我不希望小伦说那么消极的话。”户女笑了,“我喜欢的是那个会牵着我的手一起向前的,努力着的小伦。”
“我根本没努力过。”
“说谎。你一直在努力不是吗?你为我做的一切,你为外婆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哦。”
…
……
“!”
“我们去海边吧!户女!”
“哎?那么突然?”我拉起户女的手,不让她看到我的表情。“外婆怎么办?”
“……”
已经没有时间了。
户女的身影就在刚才,有一瞬间变得透明了。
现在我更确信我没看错。
握着的她的手——
几乎没有任何实感。
明明就在那里,却那么虚幻。
不敢再看向她,害怕透过她看见医院走廊的尽头。
“外婆还在里面呢!小伦!”
关心一下你自己吧,户女。
“小伦!”
至少,让我来实现你一个愿望。
“小伦你怎么——呀~!”
我突然转身用力抱住户女。
“至少,让我来实现你一个愿望。”
说出来了。
好高兴。
“……”
“嗯……拜托了。”
我马上转过头,牵住户女的手:
“走吧。”
“嗯……去海边吧……”
◇◆
从医院去海边的路程绝不算长,但我却骑得十分吃力。绝不是因为坐在车后座上的户女的体重,只是因为身体的某部分像是被抽空了一样。扶着车把的手颤抖着,踩在踏板上的脚也几次划空,刚才户女那透明的皮肤又几回浮现在眼前。不敢回头看他,只是用后背感受着她微热的体温。甚至不敢看环过我身子的那双手——本已白皙的虚幻的那双手。
眼睛紧紧地盯着公路地面上黄色的车道线,但焦点却早已不知滑脱到了哪里。
“小伦,天空很蓝呢,我最喜欢天空了。”
“嗯,我知道。”
“大海与天空相比,哪个更美呢?”
“各有各的不同吧。”
“我不喜欢这种不干脆的说法。”
“都是自然的造物,没什么优劣吧。”
“哎~小伦你也会说这种话啊……”
“我偶尔也是个认真的人。”
别说开玩笑了,保持冷静与你对话就已经费劲全力了。
“明明是个吐槽角色。”
“我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设定了啊!总的来说我还是个严肃的人好不好!”
“又吐槽了呢,不过很没技术性就是了。”
“要你管……”
“嘿嘿……”
手渐渐抓紧了车柄,蹬踏的感觉也越来越实在。
啊,放松下来了。
侧过脸望着远处的地平线之上的天空。
安静的蓝。
忧郁的蓝。
寂寞的蓝。
清新的蓝。
腾出一只手盖住户女环住我腰的双手,感觉到那份真实。
不安静的户女。
不忧郁的户女。
却是寂寞的户女。
是清新无比的户女。
“你和天空多少有些相似啊。”
“我知道的,是美丽美丽美丽还有优雅优雅优雅吧!”
“……无法反驳……但总觉得由你自己说出来就已经足够不优雅的了。”
“但我很美丽对吧!”户女带着欢快的声音说道。
然后抱紧了我。
何止美丽,天女一般啊。
虽然说本来就是神明。
◇◆
“到了哦。”
我停下车,户女急着跨下去,跑向防波堤,伸出头望下去……
“这……就是大海?”
我也向下看去:“对哦,这……”
没有能称为海浪的东西。
退去的潮水只留下一片污泥。
◇◆
我和户女坐在防波堤的石块上,望着一些渔民的孩子正抓着泥滩上的螃蟹。
“啊……原来这是退潮了啊……”户女很露骨地表达出了“失望”的心情。
“其实,退潮的话走到远处还是能看到大海的哦。”
“诶?真的?”
户女三两步跳下防波堤。
“那么还不走?”
“好好~”
还真不怕摔着。
◆◇
我们走在长长的浅滩上,轻微的海风吹走了深夏的闷热,脚底凉快的淤泥将舒爽带到全身。
最令我安心的,是牵着我的手的户女。
无论美得多么虚幻。
无比真实。
从手中传来的兴奋地颤抖,望向海平面的期待的眼神。
一切一切,都是我喜欢的户女。
一言不发的我们。
不需任何言语的我们。
牵着手,一起漫步在退了潮的沙滩上。
够幸福了。
但,
太不够了。
太不够了。
太。
不够了。
◇◆
“这就是……大海……”
“是的。”
一浪接着一浪地打在我们脚上,大海与远处的天空相接者。
深蓝色的大海。
天空有多宽广,大海就有多广袤。
“比起天空,大海更像你啊。”
“和我一样不安静,不忧郁,不寂寞呢。”
“!”
像看透了我所想的一切。
不,还是有点出入。
“你,不寂寞了吧?”
“当然。”户女看着我的眼睛,深深地吻了上来。
“当然了,小伦。”她朝着我笑了。
阳光下的海面一样,耀眼却不刺眼。
……
我们拥抱着。
“时间,快到了呢。”
户女推开了我,我看见了,透过她的身体我看见了海与天的边界。
“你……”
“我快消失了吧。真的对不起,明明外婆要离开了你还在这里陪我。我早就知道我的状况了,却没有告诉你。我很自私吧,为了占有你。”
我很惊讶,但并不慌乱。
于是我想做出一个微笑,但似乎失败了:
“你还真自私呢……就这样想一走了之了吗……”
“嘿嘿……小伦,我现在想跳舞。”
“跳吧,我爱看。”
“记住哦,这不是作为守护神的舞蹈,而是为了你一个人,我作为女人献出的舞蹈哦。”
“……”
“感激我吧。”说完这句,她踩入了浅滩,跳起舞来。
已变得半透明的户女旋转起来,穿过她身体的阳光映入水面,照出粼粼波光。随着她的旋转,光线不断被折射着。
她的舞姿和上次看到的不同。
这次,如天空般优雅,如海浪般跃动。
户女不断地腾跃着,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长裙,温柔的海风吹起了她的长发。
发边缠绕着的发带随着风飘了起来,渐渐滑行到我的脚边。
但户女没有停下,她更有力地踩起水花,溅到她的上半身,令我产生那是她的泪水的错觉。
之所以我认为那是错觉,因为她明朗地笑着,那是真正幸福的笑容,我知道。因为我现在也一定是这样的表情。
像傻瓜一样快乐着。
至少,让我们一同感受这最后的幸福。
户女的身影越发模糊,已如幻影,但她仍然跳着,依然能感到那种美丽。
比平时更为美丽。
“小伦。”
“嗯?”
“我幸福吗?”
“别问我啊……你自己是什么感觉?”
“这种感觉,应该就是幸福吧!一定是!有你陪着我的感觉!
现在的我!
很幸福!”
…
……
阳光直射到水面上,水面上的涟漪仍未消失,证明了有人曾存在于其上,跃动着自己的身躯的事实。
对,
事实。
绝不虚假。
无论是她,还是她的舞姿。
绝不虚假。
即使没有人记得,
也绝不虚假。
我走到浅滩上,拾起一枚心形的项链,收起那套已经濡湿的洁白衣服。
我没有流泪。
因为她曾经幸福过。
我没有流泪。
因为我曾经幸福过?
因为属于我的时间,属于“小伦”的时间,已经停止了
在这里,我失去了爱人,亲人,欢乐,悲伤。
在这里,我失去了她的音容笑貌。
在这里,我失去了一切。
时间停止在这里。
在她跳着舞的海边。
终章
尽管已至夏末,天气依然变化无常,现在阴沉与闷热同时死死地抓趴着大地。
我正坐在与户女一起避过雨的那个车站内。
现在已经不是车站了,我把钓鱼钓到的那块土地庙的匾额放到了车站前,多多少少让这个小砖屋在名义上恢复了原先的作用。
我们曾在这里开始了属于我们的夏天。
而如今归去时却只剩下我独自一人。
失去的悲痛总是建立在得到的喜悦之后的。
“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得到。”
如果是两个月前的我一定会这样想吧。
但如今,我不后悔。
因为,至少,在这两个月中我的时间真正推进了。
真正地感到我活着。
真正地庆幸我活着。
真正地庆幸与她相遇。
本想在庙里放上一个香炉之类的,好让路过的等车人能向她祈福:
“神明大人,保佑我生意成功。”
“神明大人,保佑我学习如意。”
“神明大人,保佑我丈夫不出轨。”
“神明大人……”
如果被不断拜托这种俗不可耐的愿望,会令她感到无比心烦的吧。
于是最后就成了只有我一个人信仰的穷酸土地庙了,
啊~啊~真是穷酸到不行了,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
在别人看来只不过是车站而已吧。
对她来讲只不过是坟墓而已吧。
只有我一个人信仰着。
至少要留下什么。我这样想。
所以我坐在这里,听着寒蝉的凄鸣,写着土地庙的铭文。
说是铭文,只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罢了。
但至少能让人们知道,那位神明存在过:
于此供奉之神明为小镇之守护神——千门万户之女。
“咚咚咚”我用指尖敲着木制的长椅,又把笔杆放到嘴里咬了起来,牙齿磨擦着笔身发出不输于指甲刮黑板的声音,我却没在意。
因为想不出啊。关于户女身份的其他内容我一个都想不出。
配合着蝉鸣,我有节奏地敲打着长椅。
“咚”“咚咚”
“啊~真麻烦~明明都不在了还要给我添麻烦……”
像她在我身边时一样,我苦笑着抱怨起来。
撕下刚才的那张纸,在下一页上我动手写下了对那位神明最直接,最直白的印象,贴到了空无一物的墙壁上。
之后,随着已不呛人的夏天的风,我的存在,她的存在,都从这个小镇逝去了。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庙宇,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小镇。
不愿回头?
不敢回头?
不能回头。
在将来,或长或短,几天后或是几年后,亦或是几十年,我还会回到这个地方吧。那时这里在我人生中将会具有何种意义呢?拥有美好回忆的地方?拥有悲伤回忆的地方?两者皆有?当然也可能两者都没有。但我相信不会是后者,记忆不像身影会消失于任何地方,无论时间怎样流动,弥足珍贵的记忆都会永驻在某个地方,不曾有所改变。
◇◆
时间是流动的。嘛,谁知道是怎么流动的呢?全凭遐想与定义。
身为标量却有方向本身就很奇怪了。
有谁感受到过时间呢?回忆归去的老人?还是实现长大愿望的孩童?
至少回到城市的家中的我,没有。完全感受不到所谓的流动。单纯的钟表滴答声无法给予我任何概念性的结论。
是世界变得虚幻了还说我变得虚无了呢?看来是我呢,毕竟早就知道了,我有什么早就被挖走了。
在那个夏天,我的感情,早就被挖走了。
◇◆
尾声
多长时间过去了呢?我真的不知道。
我的确回去了,应该说我的确回来了。
又是夏天,那座车站依然像守护着什么一样站在那里,如我所想,一切都没有改变,匾额也像我离开时一样摆着。
走进车站,看到了那张被我称为铭文的纸,令我惊讶——是因为纸质优良还是因为没人注意到呢?历久如新。
土地庙也并未染尘许多,甚至让我觉得有人定期打扫。
忍不住伸出手想触碰铭文。
“呃……请不要碰那个东西……”
小孩子清脆的声音。
“嗯?”
回头打量了一下,是个没见过的小女孩,淡金色的头发扎成双马尾。
“你是……?”
“人家……人家是负责打扫土地……庙的……请不要碰那张纸!那是属于这里的神明大人的!外乡人!”
一下变得好有气势!
出现了令我在意的单词。
“你说……这里的神明大人?”
“嗯!就算是我们这种地方,也是有神明大人寄宿的!别小看……人家……哦虽然……连请神的氏子……都不知道是谁……痛!”
我抓住了小女孩的肩。
“喂!告诉我!你说的神现在在哪里?!”
“神明大人怎么是看得到的!肤浅啊!外乡人!神明大人是用来信仰的!”
明明被吓得泪水直流了还那么强气……
我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抱歉,吓到你了。”
“……人家才没有!”
“听好哦,神明什么的可不只存在于信仰里,这样是不够的。”
“因为,我可是爱上了神明呢。
仅仅在心中祈祷,那叫相思病,我才不要。”
我想小女孩一笑,跑出了土地庙,留下她一人满脸茫然地站在原地。
如果是我爱上的的那个神明,她一定在那里。
我奔跑着。
第二次了呢。在不平坦的道路上奔跑着寻找她。
我奔跑着。
这回,胸口的两条项链一同在空中舞动起来,我又紧紧地攥住它们。
我奔跑着。
这回,我有信心知道她在哪里。
与上次一样,我奔跑着,几乎可被称为狼狈地奔跑着。
与上次一样,听着身体部件发出悲鸣声跑着。
但这次,我满怀信心。
这次,我确信她在那里。
现在的我,了解她。
冲刺着,我望向那个地方。
◇◆
我在海边奔跑着,寻找着那翠绿的身影。烈阳的焦熏下几乎能看见汗腺不断的被催出液体。
第三遍了。
我沿着整个海滩跑了整整三个来回,从未觉得如此无力。
被吊起的希望像从天际被丢下一样摔得粉碎。
“不……还没有结束。”
我用像要扯下头皮的力度擦了擦汗,继续奔跑起来。
◇◆
及海边之后,我又去了小河,外婆的屋子,现在面对着乱葬岗的那对石狮子。
双手合十,祈祷着。
“……”
迈步走了进去。
◇◆
我发现,其实我只是个拾捡着粉碎的希望的残片的自大狂。
本以为已经接受了失去她的事实,却依然撕扯着名为绝望的外皮,露出我被称作天真的内在。
什么幸福啊,怎么可能幸福,无论是户女还是我。
一切都没有改变。
母亲的墓前空无一人。
户女曾躺着的地上没有名为存在的痕迹。
我已经无力再去拼凑希望的残片。
没用的我,跪倒在地。
◇◆
回到土地庙,那个小女孩已经不在了。
像是已经成为习惯,我躺倒在长椅上,感受着窒息的闷热。
呆滞地凝视着我写下的铭文,用嘴唇的力气嚅动道:
“这里祭祀着的——”
“——这里祭祀着的,是个美丽的,天空样的,坚韧的,大海样的,我爱着的女孩子。”
海风一般的温暖,白云一般的轻柔,草地一般的清新,一度如美梦一般虚幻的声音透入我的身体。
比非条件反射还要迅速,我从长椅上弹了起来。
翠绿的衣衫的花香飘入我的鼻腔,白色的发带随夏风浮动着。
“户女……”
那个熟悉的女孩子正坐在我躺着的长椅上,离我狡辩不到十厘米,手中拿着一个盛茶的小杯子。
轻轻地抿了一口。
“真是美好的铭文呢,请神的是你吧,那么你就是我的氏子了哦,小伦~”
我侧身靠到石墙上,真正的再会的喜悦并没有让我失去理智,要说是什么感觉的话就是“嘛,理所当然的嘛。”这样。
把脚放到底板上,摆正身子坐好,默默地靠近户女。
“你这家伙……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一直一直找着你的是我啊!而且我一直在等着你啊!一醒来就成了这种小破庙的寄宿神,连氏子都找不到!”
“诶?”
“真是的!”
“抱歉。”
“……你那么坦率地道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抱怨了!”
户女把茶放到一边,用右手盖住了我的左手。
茶杯的温热残留在她手上,也传到了我的手中。
……
…………
“呐,我们是重逢了,是吧。”我尽可能平静轻柔地说道。
“……”
“太好了,不是吗?”
“……”
“呐……说些什么啊……不要让我先哭啊……”
户女把头埋到了我的胸口:
“小伦……你慢死了……”胸口感到了湿意,“太慢了啦!……我都等了你多久啊……你知道我多害怕吗……?”
……
现在该说些什么好呢?
只能——
“抱歉……”我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户女。
“呜呜哇哇哇哇~~~~~~~~!!!!”
“呵呵,呵呵,呜呜呜呜……呵呵……”
神与她的氏子。
我与我的神。
我们像笨蛋一样,拥抱着,哭泣着。
不错呢,这样的。
真好呢,这样的。
看来我们的时间又要向前流动了。
不知多少年后,随着时间,应该还会迎来别理吧,但那时的我们还会留有遗憾吗?
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至少,看来我们还能一起走过不少夏天呢。
让我们继续。
你用你小小的碎步。
我用我悠闲的步伐。
一起走过,充满回忆的,我与你的一年又一年。
——《神明的四季——夏——跳着舞的海边》
Fin by T高桥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