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
一百零三岁的李宗灵微侧着身,缓缓走在行廊上,枯瘦的双手一路拂过廊边的红木栏,如同正刮起的风。携长剑着轻甲的几名护卫默默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他忽然停下脚步,视线投向廊外,风起云涌,使得廊下的树林猎猎作响。抬头,视线越过树林,整个云天城如从前一样在他眼前闪闪发光,就像几十年前他亲眼看着红妆楼里的姑娘在他面前半推半就褪下衣服一样。
红色的房间,红色的纱衣,红色的眼妆,暧昧的空气,以及他身边大笑着喝酒的身着红色长袍的人——几十年过去,那种突如其来的震撼和惊艳冲破他意识的感觉仍不时地在他的脑海里回荡,与之一同的还有李辉那豪气冲天的笑声,像是战场上作响的军鼓。
如果有机会的话,其实他很想再去一趟红妆楼。但它已经在十八年前的那场战争中化为灰烬,正如当时的妙龄女子如今已经作古,红袍的男子死在了自己的宫前。
他叹了口气,继续前行,向整座城的最中心望去,看见了太平宫。
这座曾经号称‘中陆第一宫’的宫殿由大夏辉耀帝李辉花费七年的时间建造而成,所花黄金,人手不知几何。主殿高数十丈,主体均用遮日之森内的十年红木造成,饰之黄金,白银,琉璃瓦翠。每当早朝阳光穿过时,从臣子的角度看去,他们的皇帝就如同沐浴在光中一样。
李辉的一生都离不开光这个字。他称自己为光龙之子,自立谥号辉耀帝,就连寝宫的名字都叫作‘光殿’。他驾崩之后,李宗灵按照他的意思,将琉璃黄金馆在太平宫内放置了三天三夜。阳光穿过殿门,再穿过馆上的琉璃,照射在他的脸上,和早朝时的辉耀帝一模一样,仿佛回到了从前。
他是一个好的兄弟,却不是一个好的皇帝。每当李宗灵抱着一叠又一叠的文书用肩膀撞开他的寝宫大门的时候,总是先看见他身旁的妃子,如同众星捧月般将他围在中央。这时,李宗灵就抱着文书默默站在一旁,有时要等将近半个时辰,妃子尽数退下之后,他才能看见在瘫在椅子上醉醺醺的李辉。
而这还不是重点。李辉穷兵黩武,对治理国家几乎一无所知,且不听劝告,视李宗灵等人的上书为无物。大夏盛世,商业贸易往来频繁,却总是出现南方用金棱而北方用金圆的尴尬情况。统一金棱和丈量类似的话题上书了无数年,却始终没有回应。直到李辉死去,李捷继任之后,李宗灵才获得了权利,一改陈规,重新统一了货币和种种规矩,使大夏看起来终于像一个完整的国家。
但他不怪李辉。他为李辉立的谥号为‘夏太祖武皇帝’。开邦立国之人,当受此无上荣耀。只可惜他的国家,仅仅存活了数十年。
他默默伫立许久,扶栏的双手皱纹纵横,有些微颤。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古井不波,随即再向前走去。
护卫们依然跟在他的后面,铁甲冷面,没有说一句话。
太平宫的左侧,是李辉之子,谥号‘夏平帝’的李捷的寝宫。在李宗灵的眼里,他只是一个被匆忙推上帝位的,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尽力用自己那瘦弱不堪的肩膀支撑着大夏最后的余晖,却最终没能抵过他父亲留下的恶果。
李宗灵现在仍然记得第一次早朝时,李捷尽力抬高自己的脸庞,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威严的模样。他用很粗的声音讲话,学着宫里的文臣用他根本不懂意思的词汇,在用膳时和父亲一样将不满意的菜肴扔在地上,巡猎中始终背着那柄他根本拉不动的龙耀弓。他想变成一个像他父亲一样的皇帝,却不知道他的父亲在这方面根本不称职。
而在治国上,他倒比他的父亲显得开明了许多。李宗灵的许多建议在此时都得以实施,但奸臣贼子的谣言乱语也并肩前行。他也不怪李捷。因为他知道,如果不广纳众意,这位20岁都不到的平帝根本不懂该如何批那又臭又长的文书。
一开始,臣民们纷纷感叹新帝的睿智与成熟。然而星灾以后,这些感叹都变成了暗地下的臭骂。但这些都与这个少年皇帝无关——星空决定好的事情,注定是要降临的。李耀躲过了一劫,他的帝国则因此沦陷。因果报应,天道轮回。
李宗灵远远望着寝宫,呼吸声慢慢粗重了起来。扶栏的手也逐渐攥紧。他的力气已经很小,但青筋也因为瘦弱而明显。此刻全部迸裂,像是要从皮肤内喷薄欲出一般,看起来极为怖人。
有护卫想上前劝阻,却被领头一人伸手拦了下来。他们的交流悄无声息,只用一个动作,仿佛生怕惊动了李宗灵一般,连摇头点头都显得小心翼翼。
这个少年皇帝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结局却像是写好剧本的评书一样。云天城被攻破的前一天,李宗灵安排一队人马秘密护送李捷出城,逃往南方尚未反叛的星盟驻地。但他没有料到的是,就在他准备大开城门,献城求全的时候,身后却忽然有一队骑兵杀出。为首的少年英姿飒爽,身着他父亲的红轩甲,提着他根本拉不动的龙耀弓。
他发出了李宗灵从未听见过的怒吼,如同雄狮:“乱臣贼子,吾当生啖你肉,扬我大夏国威!”
没等李宗灵反应过来,城门忽然大破而开,叶晟的军队冲进云天城,如同洪流一般将他们淹没。
他捧着大夏传国的玉鼎,愣愣地站在高台之上,随后清楚地看见十余丈之外的李捷尚未拔剑就被叶晟斜里一枪斩断了头颅,带盔飞出数丈远,落在了高台的旁边。
温热的血喷溅出来,将他的袍子和玉鼎染成了赤裸裸的红色。李宗灵双腿一软,跪在地上,颤抖的双手无以握住玉鼎,掉在地上摔成粉碎。他尽力向前爬去,一头栽下高台,滚了数圈之后,在被血肉占据了的视线里找到了方位,发着颤,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身前李捷的头颅,失声尖叫出来。
就像市井里失常的疯子。叫声在混乱的交战场面下,渺小的不值一提。
“国师,捷儿年纪尚小,在群臣面前不能失了礼,因而显得威严,也不能问太多。但私下里,还是请国师多加指点。”继位第一天,早朝之后,李捷曾经私下将他留了下来,语气恭敬,还行了一个极标准的对师礼。
他看着这个少年抬起头来,掀起龙冠的珠链,对他露出淡淡的微笑:“今后的大夏,全靠我和国师了。”
那大概是一个皇帝对他的臣子最信任的体现。但李宗灵辜负了这份信任,或者说,这份信任来的根本不是时候。
接下来是五国时期。叛乱的诸侯们将大夏曾经雄伟的版图分割成了五个国家,各自据地为王,并在太平宫前定下了太平之约。负责统治遮日之森以南,原野关以北,大夏曾经的核心地区的,是曾经的大夏远宁侯,李辉的表兄弟,李志云。
他是原先负责驻守遮日之森附近的诸侯。大夏建国以来,北境地区虽矿产诸多,但却离国中甚远,鞭长莫及。且与祈火隔山而望,气候炎热,疏于管理多年。因为有遮日之森和星河这两大天险作为防范,李辉便放任不管,只将北境作为矿物的产区,并派建国功臣之一的李志云驻守遮日之森以南的远宁城,作为连接国中和北境的中枢点。他人前木讷,为人沉默寡言,但办事牢靠稳重。征战多年,经验丰富,且忠心耿耿,对李辉毫无二心。作为边境的守护者,最为合适。
但热血易冷,忠心难长。后来,北阳侯叶晟囤兵多年,一举造反成功。飞快地横扫整个北境后,他深知李志云所面临的艰难情形,只带了三十辆装满军粮的木车,跨过遮日之森,与三万龙骑隔星河而望,长达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与叶晟对视许久的李志云默默下马,在他人讶异的表情下反身一剑杀死了自云天城而来的使者。随后单膝下跪,行武臣礼,亲自迎叶晟过河。而当叶晟和他的部队进入远宁城,前往粮仓查看时,他的手下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远宁城的粮仓早已空空如也。原先存储着兵粮的地方,堆叠着小小一摊狗屎。
云天城的补给线早已断了许久。很长一段时间里,士兵们都得靠着外出打猎得来的猎物苟延残喘,最困难的时候,他们甚至啃光了远宁城沿路而种的水木树皮。北境特有的龙种战马皮包瘦骨,本来的精钢重甲早已换成了皮革。如果背上的骑兵稍微重一些的话,它们就连行走都摇晃,更别提发出强有力的冲锋了。
如果不是叶晟紧急运来的军粮,这些骑兵可能真会无奈之下杀马而食。对于他们而言,那不啻于将他们本人剥皮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