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之后，照片的事情也不了了之。每当他们有意图要看我的照片时，我则会用手机的事情来当作挡箭牌。
今天的天气气温骤降，按照常理，九月末的天气不应该这么反常才对。
我在起床时狠狠打了个喷嚏。
这时我注意到有人给我打了电话过来。但是我觉得这个时候能给我打电话的人，并不存在——“人并不存在”。
“喂。”
“……哈……哈秋！”
一字未开，先从电话那一头传来了一阵不舒服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里面的人才开口。
“……那个……那个，今天我身体不太舒服，可能……哈秋！——可能今天我不会……恩，那个你注意身体不要感冒了哦。”
“……哦，没事的。”我倒是无所谓，但是她的口气似乎有些虚弱：“你感冒了吗？”
“……啊？哈哈……没……没有啊……哈……哈秋！”
要撒谎就先捂住话筒再说吧。
“……唔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吃过药了吗？”我问。
“唉、？啊啊，吃了……已经吃过了哦。”
她先是稍稍惊讶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一般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毫无疑问又在说谎。
“说实话。”
我质问到。
“……那个……还没。”
“体温量过了吗？”
我接着问。
“……还没……”
“那你还傻愣着干嘛啊？好歹多对自己的事情……”
我刚要开口训斥她，这时候才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我在干什么啊？
一定是因为我一时没睡醒，竟然一不小心和她聊上了，甚至还关心起了她的病情。
我愣了起来，心里面的滋味开始变得复杂。
“——喂？还在吗？”
半天没听到我的反应，她在电话那一头开始催促起了我。
“……啊……没什么——好好休息，我要去学校了。拜拜。”
意识到了现实的我回归了该有的冰冷态度。
我把手机从耳边放下来，刚要挂断信号，才发现手机的屏幕一片漆黑。
对了，手机我睡觉时一般都会关机来着。
——
“时秋笛小姐身体还好吗？最近的天气见了鬼了。好多人都感冒了。”
尽管我打了个喷嚏，但是眼前却没人对我表示出关心。甚至我开始郁闷地发现自己编造的人物比我本人受重视。
“时秋笛小姐身体不好吧，有什么不舒服的状况吗？”
“……啊——她感冒了。今天在家里面休息呢。”
在别人面前我表现得很关心，与冷淡的态度截然不同。
——我很迷惑，哪个时候的才是真实的谎言呢？
一方面，我认为她会生病这件事情很荒唐，但又很可怜；而我又希望她能够多生病两天，这样我就能少和周围的人胡扯两句，用一句“她今天生病了”来搪塞所有问题。
２
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在今天下午我遇到了她——
我和叶子，再一次在校门口见面了。
她身上的装扮依旧清澈而甜美，衬托着柔美的脸蛋。
我的心不知为何再次跳动了起来。
跳得空虚。
她看见了我，没有选择回避，而是朝我递过来一个可人的微笑。我被这笑容刺伤了。毫无疑问，她对于我依旧是带刺的玫瑰。
我突然有好多话想对她说，真的。可笑的是一向口若悬河的我现在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这四个月来，我一直在故意避开她的行动轨迹。
没想到还是有面面相觑的这一天。
而在看见她的最初几秒钟里面，我似乎忘记了这段时间是如何度过的。就像是失去了生命的一部分一般，感觉到了一阵空虚。
我从谎言的浸泡中被拖出来晒干，我仿佛感觉这四个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时间就像是直接地从中间跨了过去。
我的这一块记忆仿佛被直接剪掉了，这让分手那天发生的事情变得清晰，历历在目。
——
“听说，你有新女朋友了？”
她问。口气中没有一丝埋怨和嘲笑，也没有依恋。就像是个普通朋友。
她的这句话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编造的现实。
对了，我现在有一个，叫做“时秋笛”的女朋友才对。
“……啊。”
我用一种不置可否的声音回答了她。
“是嘛。那是件好事——想必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吧。”
她问。
而我的内心里面却充满了矛盾。我产生了一种冲动。
一种，想让我在这一刻打破谎言的冲动。
但是我不能这样做。
这没有任何意义，即使我把真相告诉了叶子，也顶多是招来同情。
“是啊。”
我对她的问题，极不自然地点了点头。音色因为充满了纠结而显得怪异。
——“是嘛。那我先走一步。再见。”
或许是对于我的反应，她感到了尴尬。叶子不再多说什么，很快和我道了别。
她仍旧如同一个过客，来去匆匆。
——
九月，天气转凉，旧叶去色。
３
几天后，时秋笛的感冒好了，但是我却恰好在这时发烧了。就好像是在故意惩罚我的自私一样。
从昨天开始我就倒在床上没动，除了睡觉之外我也没有任何别的心思。
我似乎做了一个梦。
紫色的田野，洁白的婚纱，和一个矮小的身影。
蓝天从四面八方拥来，几朵白云适时地点缀在耀眼的阳光下。
薰衣草的芳香在梦中反倒变得清晰了起来——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错觉，就好像来到了一个温柔而完美的崭新世界。
我变得迷恋起了这种虚幻。
只不过我也记不清楚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了。
而到了现实之中时，我浑身乏力，口干舌燥。
——
我艰难地睁开眼，视网膜中映射出了苍白的天花板。我能感觉到额头上不知何时放上了冷敷的冰袋。
“——感觉好些了吗？”
我循着声音扭了扭头，发现她正坐在我的床边。
这一幕使得现实与虚幻惊异地重叠在一起，让我一时以为自己还没有清醒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你感冒了，所以我过来照顾你啊。”
她用一种但有的眼神看着我。
“……那我头上的冰袋？”
“是我帮你弄的。”
她用立功般的口气说道，挺了挺胸脯，似乎是在等我表扬她。
而我当然知道她在说话——
不。
是我在对自己说谎罢了。
冰袋自然是家里人帮我弄的，只是我感觉不到家里人在哪里。
父母很忙，即使生病也不太会有时间陪在我身边。好在我也不小了，即使一个人家里养病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但是她的出现，并没有让我感觉过于意外——毕竟在我的内心，我还是渴望别人的陪伴。
但是，她并不能做出什么实际的行动来安慰我。因为说到底，即便我能看见她，也是因为我过于常人的想象力和对她的熟悉。
她始终是个谎言而已。
我突然想到了“聊天女仆”之类的人工智能软件，我曾一度认为用这类软件的人很恶心。
然而我现在和她的交谈又何尝不是一样的事情呢。
“——我刚才，似乎是做了个梦。”
“是嘛。”
“似乎，我有梦见你……”
我想到了梦中那个若有似无的娇小身影，以及那莫名浪漫的气氛——还有，那洁白耀眼的婚纱。那时候她沉浸在一片紫色当中，似乎连呼吸都带着色彩。
“……是……真的嘛？”
她露出了十分惊喜的表情，粉白的面颊上染上了绯红色。
“我们在梦中做什么呢？有趣吗？”
她带着期待的表情看着我。
对于这个问题我选择了沉默——梦中那个场景，我不希望，也不可能让它实现。
“不愿意告诉我吗？难道是——”
她定住了，脸蛋先是僵硬了一下，随后又露出了一阵慌乱和眩晕，我甚至能看见有汗珠在她的小小额头上蒸发。
“……难……道……难道是……那种事情吗！呜哇……那个……那个……虽然很难为情……但是……但是人家不会嫌弃的哦！……而且……而且……”
看着她一脸蔷薇色的羞红，也不知道她在心里面脑补了什么情节。
“……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是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哭笑不得。
她微微发颤的瞳孔和不安绞在一起的手指在我的眼神下终于变得平静了下来。
“……啊……哈哈……是嘛……哈哈哈……”
察觉到自己想歪了，她尴尬地发出了憨憨的笑——似乎还有点失望。
“——不过啊……做梦，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突然，她问我。
而我则是愣住了。
对于这个问题，我觉得在意料之外，但是又在情理之中。
她自然是不会做梦的。
她就这样一直爱着一个不会爱她的人，却连做一个梦的权力都没有。
她永远得不到她所希望的那些憧憬，甚至是连一丝安慰也不允许得到。即使是在虚幻中，也只剩下一种哀伤。
我的内心为她升起了说不清楚的怜悯感。
“……假如，我也是可以做梦的话——我也能够在梦中遇见你的话——”
她将双手叠在胸口，就像是握住了什么宝物。
她垂着小小的肩膀，低着头，似乎是在祈祷着什么。她看着我的瞳孔有些耀眼。
“我希望，能做你的新娘。”
她说。
——那个梦。我做的那个梦。
是你传达给我的吗？因为你迫切的希望，而让我做了这样的一个梦境吗？
我盯着她的额头，试图发掘里面的心情。
４
当我第二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已经从正午的灿烂褪色发黄，显然已经是夕阳西下之时。
察觉到了我醒来，她向我递过了水杯。
“要喝水吗？”
我有些惊讶她还会在这里——竟然在这里陪我了整整一天。
“……要。”
我接过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干燥的喉咙被突然的湿润冲击，我立刻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没事吧？”
她立刻把身子朝我挪了挪，一边抚着我的胸口帮我舒气。
我感觉好受了些，于是她又扶着我躺下了。
这些细腻又温柔的动作都是我久违的温馨与感动所编织的珍贵。
话说回来，之前她生病的时候，我完全都没想过去探望她，这让我心生愧疚。
不过，我知道这并无所谓，毕竟连她家里的地址都是我虚拟出来的。
我转了转头，注意到了放水杯的桌面上还放了一个一次性纸杯。
“是咖啡哦。”她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开始解释：“因为你不喜欢喝嘛，所以我只冲了一杯。”
她说着，把微微冒着热气的纸杯捧到了我的眼前。
“你想要喝吗？”
“不用了。”
况且我又不可能真的能喝到。
“你还真是喜欢喝咖啡啊。”
我明知故问，但是我记得她应该不是很喜欢这种罐装咖啡才是。
“但是，我不太喜欢这种罐装咖啡。”
就好像是听见了我的心声一般，她回答了我的疑惑。
“喝这个是拿来提神用的。”
“……提神？”
“对，这样我才可以随时有精神来照顾你。”
就像是在给我演示一般，她端着杯子喝了一口。但是并没有像往日在咖啡厅里面一样露出愉悦的表情。这时我才注意到了她眸子下面一圈乌黑。
“……你在这里守着我多久了？”
我问。
“恩……从昨天晚上我就来了。不过你睡得挺香的，大概不知道吧。一觉到了天亮。”
我看见她深陷的眼圈里面充满了真挚的神情。
我感到很不是滋味。
“何必。”
“唉？”
她不明所以地偏了偏头，露出了疑惑的神色，盯着我的眼睛。
我的内心产生了不安和内疚，我别开了视线，好像不敢与她对视。
我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你根本不用为了我做到这种程度——有意义吗？……我终归是……讨厌你的。”
这次轮到我来结巴了。
——我讨厌她吗？
我真的讨厌她吗？——仅仅因为她是我的谎言我就讨厌她吗？
说真的，这种感觉，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害怕。
我害怕的东西太多了，我害怕谎言被揭穿成为笑柄，我害怕承认自己的怯懦与脆弱。
我害怕和叶子在一起时的回忆。
——“没关系哦。”
就在我为自己内心的挫败感与恐惧而颤抖的时候，我听见了她从内心发出的语言。
“没关系哦。”
“本来，我就是虚无的东西
——因而，你就是我的全部。”
“就算你不喜欢我，像仙人掌一般把全身的尖刺都朝向我，我也愿意承受所有的痛来拥抱你。”
她低声的诉说中带着一点羞涩与不安，像是迷茫的人在自言自语。
——
是啊。
真傻啊。
她无需任何回报，也无需任何安慰，甚至——
她不需要任何理由。
她把最单纯，最洁净的爱倾注在一个自己中意的沙漏中。
任他们逝去又回来。
——
“……把手给我。”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冷不丁地开口了。
“……唉？”
她从沉吟中回过神来，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着我。
“把手给我。”
我艰难地重复，好像自己随时会反悔一样。
她不安地把手颤抖着伸了过来。我则是抬起了手臂，把她的手掌握在手心。
我第一次地握住了她的手。
一开始她有些畏缩地收了收肩膀。这害羞的行为不由得让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与叶子牵手时的情景。
她的手很软，有些凉凉的，像是一块果冻。
不一会儿，连那份冰凉也融化在了温存之中，仿佛消失了一般。
我产生了错觉一般的，怀念起了逝去的曾经。
而仅仅是在这么一瞬间，时秋笛的模样在我的眼前虚闪了一下。
——我知道原因。
我又一次地，开始想要忘记她。
我又一次地，开始怀恋起了叶子。
——
我定了定神，让自己再一次沉入了虚幻。
手中的清凉又一次回来了。
“……好……好温暖呢……”
她说。呼吸有些急促。
“恩……因为我发烧了嘛。”
“……唉？”似乎是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她糊里糊涂地道起了歉：“对……对不起……”
我也懒得去纠正她的想法了，闭上眼睛享受了一会儿彼此的心跳声。
似乎都有些快。
再看看她，粉红的脸颊晶莹剔透，整个人如同精致的洋娃娃一般美丽。
像这样的女孩，若不是在我的幻想中，又怎么会喜欢上我呢。
“——秋笛。”
“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话——你还会喜欢我吗？”
我直勾勾地看着她，问出了心头的疑问。
“……”她不果断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但是答案已经很明确了：不会的。
因为和我在一起，她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快乐——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我希望我可以就这样爱你——”
“虽然我并不存在，但是，仅仅是这样爱着你，我就觉得很幸福。”
——仅仅是因为爱着某个人便感觉到了幸福吗？
虽然是无比幼稚的发言，但是，我的确从内心感受到了一份伤感的温暖。
“……秋笛。”
我再一次轻声呼喊她的名字。
“恩？”
我张了张嘴，想开口，却感觉到喉咙像是堵住了一般不顺畅，这让我的话语变得艰难。
“……谢谢你。”
但是最后——
我居然向自己的谎言道谢了。
多荒唐，不是吗？
她本来是我一直想要努力去摆脱和唾弃的事物，如今却成为了我的陪伴。
或许，每个人都有一个不能揭开的谎言寄存于心里。
在孤独的时刻支撑自己不迷失在浊堕的现实之中。
听到我的话，她笑了起来。
那笑容是我至今为止没有见过的欣慰和柔和。
“……我一定会，努力让你喜欢我的。”
再一次听见这句话，让我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啊，那就来试试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