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Alice
in Wonderland
1
艾丽莎此时此刻多么希望自己是在做一场噩梦。
她哭喊着,哀求着,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不断跌倒,摸索。只希望脑海中那个熟悉的人影可以出现在她的身边。她的身体被下水道的阴冷和恶臭席卷,狼狈不堪。显然已经完全失去了平日光彩夺目的模样。
这个地方过于陌生,让她完全适应不了。
在这里消磨了多少的时间呢。
她仿佛被束缚在下水道的幽灵一般,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她找到了一个类似梯子的物体,艾丽莎把它作为唯一的救命稻草,义无反顾地沿着它攀爬。
可是,这梯子似乎相当长,甚至让她怀疑自己是顺着下水道爬上了一座高塔。
不停地重复这个动作让她产生了相当程度的眩晕和迷惑,感觉时间和空间都在这无限的黑暗中被吞噬了。
最后,艾丽莎来到了楼梯的尽头。拜托了,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就算是死,也让我死在其他地方吧。
带着唯一的,最后的祈祷,艾丽莎用力推开了头顶的盖子。
——阳光从外界撒在了自己脸上。艾丽莎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黑暗。
那么自己现在身处何方呢——
艾丽莎望着四周。此时的天色相当明媚。空气中弥漫着花香,远处的三色堇正在愁眉苦脸地望着天空。
夏天的空气很适合花香的发酵,所以微风中才会有这样浓郁的味道。
艾丽莎喜欢夏天。准确来说,她喜欢每个季节。春的清澈,夏的浓郁,秋的空灵,冬的沉淀。还有每个季节盛开的,不同的花。
这个世界是如此美好。
“……艾丽莎?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俊俏而年少的身影。
他看上去十七八岁,英气勃发,脸上时常带着有些恶作剧的微笑,但是现在那张脸则显得相当惊讶。
少年走到了艾丽莎身边,把艾丽莎从有些湿漉漉的地面上牵了起来,然后拍掉了她身上的树叶和尘埃。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明显是刚哭过的艾丽莎的通红的双眼。
现如今只有十四岁的艾丽莎身体轻盈,身材也只刚好达到了他胸口。
“福瑟哥……”艾丽莎知道眼前的人是谁。是温柔又聪明的福瑟表哥。
福瑟表哥的父亲是现任的国家大臣,他很爱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前任大臣——艾丽莎爷爷的女儿,所以在爷爷去世后,现任大臣一直对这两个家庭抱着相当深刻的感情。甚至他把自己的府邸迁移到了前任大臣的府邸旁,方便给两家族带来照应。所以艾丽莎的姑父在两个家族中都相当有声誉和话语权。这个有能力又可靠的中年人,对国家的治理也相当不含糊。这也是前任大臣会把自己的女儿连同手下的交椅一同托付给他的原因吧。
而大臣的儿子——福瑟有事没事喜欢装成平民的模样和城市周边商店街的小伙伴们打成一团。去给商队的马匹喂不知哪里搞来的变质蔬菜,或者是偷看面包店长的眉清目秀的女儿,又或者是找有些老糊涂了的酒馆主人,靠自己瞎编的故事骗一两杯小酒喝。但是福瑟酒量并不好,况且往往只是一时兴起,所以往往都是回家之后醉醺醺地被臭骂一顿。这个很大可能性继承整个国家大权的少年似乎总是这样不务正业。但是相当开明的父亲却并不反对自己的儿子混入社会之中,他似乎觉得这样更有利于福瑟了解这个国家,并且在今后更好地为国王服务——只要这个家伙能少惹点祸,不要老是让家里人给他擦屁股就好。
好在福瑟个人的性格还算担当,也有着相当的头脑和社交手段,自己能一个人在外面混的风生水起,和一帮小伙伴倒也是能自己为自己犯得过错买单。除了那次因为和其他少年团伙打架而打碎了某拍卖场的一件商品,被逼无奈的福瑟自己从家里偷偷拿走了一个宝贵的花瓶,去为被抵押起来的伙伴赎身。而那件花瓶事实上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可以说是家族的传家宝。大臣得知事情发生时头一次露出了让艾丽莎恐惧的愤怒表情,扩张的鼻孔几乎要把福瑟生吞了。因为这件事,艾丽莎的姑父整整一个月都不允许福瑟出门。但是也就仅此而已,并没有过多的惩罚。除了每天惩罚似的学习任务压得福瑟喘不过气来——但也是他自作自受。
艾丽莎喜欢自己宽容和蔼的姑父,当然也很喜欢自己的任性有趣的表哥。
而作为家族长子的福瑟也相当关心自己母亲娘家最小的子嗣。
而那个成天都喜欢和平民混在一起的纨绔子弟今天却少见的出现在后花园。
“怎么把衣服都弄脏了啊,艾丽莎……你刚刚是——”福瑟看向艾丽莎的身后,那是一棵有些年头的古树,坐落在后花园的中心,不知何时,那棵树已经被蛀虫啃食地空缺了身体,留下一个巨大的窟窿。
福瑟望向窟窿,倒吸了一口凉气:“艾丽莎你不会刚刚钻进去了吧?”
艾丽莎没有回答,只是默不作声地低着头。
福瑟只能叹了口气:“你个小妮子真是胆子比我还大。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看来我得赶紧叫人把这个破地方堵起来——另外,赶紧去把衣服换了吧。今天你可是要会见重要的客人呢。”
“见客人……”艾丽莎小声嘟囔起来,头脑中有些混乱模糊的记忆开始苏醒。然后逐渐构筑起了自己的意识。对了,这个月的十三号,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也就是今天,自己得接见好多的客人啊。
“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呢,艾丽莎。好多邻国的人都来参加你的生日聚会了哦?就连表哥我今天都得老老实实得待在这附近呢——哎,本来今天还打算和那个没脑子的卡德去赌场玩玩,顺便敲他一笔——艾丽莎你应该听说过,那个叫卡德的家伙是个大蠢货,空有副好看皮囊,却连基本的数学都学不好,要是他以后当家作主,保证手下控制的税收区一定会因为莫名其妙的税率而来找我投诉吧,等到那一天,看我不好好捉弄他——啊,扯远了,艾丽莎今天可得穿上比平时还漂亮的衣服才行。好多客人们都等着第一次见到可爱的艾丽莎呢。”
艾丽莎现在作为这个国家联姻后的两大家族中,相当被看重的独女,她的生日宴会将是一场良好的社交时机,况且两大家族早就开始考虑她的联姻问题了。艾丽莎今年14岁,按照传统,已经是可以进行订婚仪式的年龄了。而这次的生日宴会则是一次相当良好的契机。
在大人的心目中,自己的家族已经是国家最顶尖的政治层次了,所以最好的方案是能够将艾丽莎放在更高的社交层次上——能够和邻国联姻。因此会有邻国的贵族来参加这场生日宴会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尚且不成熟的艾丽莎当然不太明白这些道理。她只知道今天的生日会上会遇到很多自己不认识的人。
而艾丽莎一向不喜欢陌生人,总觉得自己不熟悉的人仿佛是另一种生物,因为艾丽莎不知道对方的过去,读不懂对方的想法,这种距离和疏远让她害怕。
“今年生日……还真是出现了好多不认识的家伙。真是……麻烦。”
福瑟察觉到了艾丽莎的不满,他伸出手掌抚摸着艾丽莎柔软的头发:“不要这么消极,大家都是很喜欢艾丽莎的。今天,不只是我,所有人都为艾丽莎准备了相当棒的礼物哦,早上你看到了门口停着的由漂亮白马拉着的马车了吗?里面可是装满了邻国公子送你的漂亮礼服哦。你一定会喜欢的。”
艾丽莎脸色稍稍好转了一些。毕竟没有哪个女孩不会喜欢漂亮的洋装,可爱的玩偶和漂亮的首饰。小时候艾丽莎的生日愿望就是能像故事里一样住进一栋巧克力打造的,漂亮的房子里。但是即使自己是这样一个大家族的千金,像这样过分又不切实际的要求自然是不可能会实现的吧。
以前的自己还做过类似的梦。遗憾的是每当把糖果放到嘴边,愉快的梦往往就会惊醒。
梦——?
梦啊……
真是奇怪——总觉得,自己还做过一个相当异常的梦。那场梦是那么真实那么现实那么血淋淋又那么残忍不堪不敢回首无法理解难以想象不能承受。
而梦的内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但是——
——但是为什么一旦尝试回想起来就会如此悲伤呢。
小小年纪的艾丽莎并不知道这种忧伤从何而来,像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即使是最普通最平民家庭的女儿,也只有机会品尝童年的快乐和无忧无虑。
在这个富饶的国家,即使是与另一个国家盘踞了同一块土地,但是长久和睦共处的两个国家都相当繁荣,并没有过战争,因为少见贫穷和压迫。而这样的和平带来了社会的发展,带来阳光和温暖,黑暗几乎被埋藏在了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那么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为何会挥之不去呢?
哪怕只是尝试去理解和回忆,艾丽莎的眼泪都忍不住地往下掉。
艾丽莎拒绝回忆,摇了摇头。只有眼泪随惯性流淌在面颊上。
“哇……艾丽莎,你怎么又哭了啊。”
面对艾丽莎的脸色阴晴不定,福瑟显得相当慌乱。幼稚的少年只能掏出自己的手帕,为稚嫩的脸蛋揩去泪水,哄着对方回到了府邸之中。
弄脏了衣服的艾丽莎被送回了自己的房间。从七岁开始她就有着自己的宽敞的房间。
靠东边的墙边靠着巨大的衣橱,里面藏着许多华丽的服装。里面还有几件相当不和自己身材的衣服,但是艾丽莎相当喜欢。一个原因是因为赠送者是福瑟哥哥,还有个原因是艾丽莎相信自己长大之后一定能够相当配这些衣裳。
艾丽莎在女仆的帮助下穿上了相当华丽和繁琐的服装。
这套衣服是父亲给自己准备的。但是艾丽莎自己并不喜欢,虽然很好看,但是一点都不可爱。上面没有花纹或者可爱的装饰。颜色也是坚定的黑色。有些过于严肃了。
但是既然是父亲吩咐的,也没有必要故意去违背了。
就在艾丽莎还独自一人守在房间里,对着巨大的镜子转圈,思考可不可以在哪个地方装饰一下的时候,房间的大门被谁轻轻推开了。
但是进来的不是女仆,也不是管家。也不是自己老是板着脸的父亲或者温柔的母亲。
而是一个,年纪可能要小自己一两岁,一头卷发的少年。他靓丽的蓝色瞳孔和修长的睫毛相当迷人。对方的视线在房间游离,冲满了好奇和惊喜,但是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真是相当单纯的人。
——有点喜欢他。
艾丽莎这么想。但是一察觉到自己的小心思,她就立刻觉得害羞了起来。
艾丽莎有些慌张地停下了正在旋转的舞步,羞怒地瞪着这个不速之客:“你是什么人!”
少年却并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环视着房间,露出了相当惊讶的表情:“唉~原来女孩子的房间有这么多衣服的啊。”
少年很不礼貌的表现让艾丽莎非常生气,她挡在了少年面前,用自己早先发育起来的身高优势压制了对方的视线:“你妈妈没有教过你这样看女孩子的房间很不礼貌吗?!”
“恩。说过啊。但是如果是夫妻就没关系啦!”少年露出了相当天真无邪的笑容,又用相当谄媚的口气示好。
“哈?”艾丽莎一头雾水,然后用相当嫌弃的表情看着对方:“你在耍什么白痴啊?”
“……作为一个大家族的千金说话可不能这么难听哦。艾丽莎小姐。”少年显然有些被艾丽莎的气势吓到。毕竟能毫无顾忌地,对至少是客人的人吐露这么直白的谩骂,可不是一个贵族该有的修养。
“要你管啊,话说你是谁啊?”
艾丽莎也很奇怪自己的态度为何比平时被娇惯的自己还要恶劣,为什么这个人能让自己这么生气呢?单单是看着他就心里不爽。
“都说了啊——我是将要成为你丈夫的人哦。”
“对不起,像你这么无礼取闹的小屁孩,可是很难让女生动心的。”艾丽莎毫不留情面地说。
“那么艾丽莎小姐又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呢?”
自己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呢?大概——福瑟表哥?不不不,那种喜欢并不准确。要说自己对另一半的要求,还真是相当模糊。
“……”这个问题居然连她自己都答不出来,这让她有些懊恼:“……反正不会是你。”
“艾丽莎小姐,即使是我,被这样明确否认也会相当伤心的哦。”
“尽管伤心去吧。你要是再不报上名字,就赶紧从我的房间出去!”
艾丽莎作势要推少年出去,少年立刻开口了:“啊啊,好啦,我知道啦!叫我纳姆!纳姆就好了。”
“……!”
听到这个名字艾丽莎心头一紧。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伤了一般。
剧痛让她几乎痉挛,自己的意识仿佛瞬间挤压进了遮天的巨石的岩缝之中,几乎能让自己的人格破碎。但是在自己刚感受到这种疼痛的刹那间,自己的意识仿佛又跨过了深重的时空,回到了现实。
“……纳姆?”
艾丽莎失神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总感觉每念一遍,就能感觉到自己连同这个世界都要崩溃了一般。
“是的。纳姆.D.威克斯托。是贵国的邻邦的公爵长子哦。”
“……那有如何啊?我姑父还是这个国家的总理大臣呢。”
“我不是在炫耀啦。我的意思是我会给艾丽莎小姐准备相当不错的礼物哦。”
“那你倒是拿给我啊?laaaaa——m阁下。”
“现在的话也太随便了吧。而且……不是拉姆……是纳姆(nam)……”
“哼,我就是不喜欢那样叫你。况且作为男生的名字一点都不好听,像个女孩。”
“艾丽莎小姐说话真是相当不留情面呢……”
“我觉得我到现在还把拉姆阁下留在房间已经是相当宽宏大量了哦。”
纳姆露出了相当的苦笑:“那好吧,艾丽莎小姐,待会在大厅再见。”
“你最好躲起来,别让我发现,不然我就告诉父亲刚才有可疑的家伙闯入我的房间。”
“……不要抓着我尾巴不放啊。”
这个叫纳姆的家伙,出现的时候自己竟然会产生这样不安的情绪。
艾丽莎知道那种感觉绝不是单纯的厌恶。至少自己不会无缘无故去厌恶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除了那一年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个浑身恶臭的流浪汉。
但那种不幸的存在毕竟是少数。况且少年单从外表来看是很符合自己的胃口的。
艾丽莎也渐渐意识到,这种不安感不是简简单单的嫌弃,倒不如说,是一种相当有年头的怀念,就好像是从床的角落翻出了幼年记忆里的洋娃娃一样,既喜爱又嫌弃。
但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家伙怎么会让自己产生这么复杂的感情呢?甚至艾丽莎自己都觉得她这种小女生有这种情绪已经是相当奇怪的事情了。
还是不要想太多了好。艾丽莎把关于少年的全部年头从脑海中抛了出去。
艾丽莎走出房间,窥伺四周的走廊,在确定少年没有躲在哪个角落蹲点自己之后,她走到走廊尽头的摆钟前,看了一下时针的位置。差不多到了晚宴该开始的时候。夏天的白昼很长,所以外面的天空依旧泛着蓝色。
这个国家很难见到晚霞和夕阳。因为整个盆地都深深地陷入了悬崖绝壁之下,往往天空开始泛红的时候,太阳就已经躲到了断崖的背后。但是今天一定有机会看见落日将整个天空和云层晕染得灿烂炫目的情景。
那景象可比自己顶层蛋糕上寥寥无几的蜡烛要壮观。况且吹蜡烛的时候,自己许过的愿望也没有实现过的嘛。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存在吗?
艾丽莎想到,如果真是有神存在,那该是多么懒惰又不可爱的人哦。不过看在那个家伙还会制造出鲜花和天空的份上,暂且相信他是个还算好的家伙吧。
艾丽莎在走向生日会场的路上心里胡思乱想了起来。尽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艾丽莎自己当然也很清楚,今晚自己很有可能会选定和自己度过余生的另一半。这是这个国家贵族的传统。包括福瑟表哥的母亲——艾丽莎的姑妈也是在自己14岁那年结识了大她几岁的姑父。
艾丽莎心里自然很紧张,她可不希望自己的终身大事会出什么差错。虽然说婚姻方面的事情由家族内来做主,但是自己的意志也是很重要的。如果自己不喜欢对方,就算是一向严肃认真的父亲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强迫自己。
况且今天来的人,想必也是抱着差不多的目的。在身份上,大多数人其实都是在高攀和讨好艾丽莎的家族。毕竟艾丽莎的家族和福瑟的家族已经从各种方面牢牢控制了国家的实权。说艾丽莎的身份堪比国家的公主也毫不为过。
所以事实上艾丽莎把握着绝对的机会和主动权。
虽然自己的年龄阅历还不允许自己看透那些求爱者,但至少,自己未来不希望嫁给一个无趣又无能的家伙。
艾丽莎来到宴会大厅的门前,一头雾水地发现了刚才那个男孩竟然和卫兵一同守在门口,还装模作样的持着不知道是从哪里搞到的长枪,完全不成比例的滑稽模样配合着东倒西歪的站姿,简直比即将上台的小丑还滑稽可笑。
沉重的长枪压得他脸上都开始渗出了汗水。但是少年看到自己的一瞬间却露出了相当惊喜的表情。
“艾丽莎小姐,你终于来了!”
“……”看到对方满脸不知从哪里来的荣耀感,艾丽莎心头又莫名生出了火气。
“……”少年似乎察觉不到艾丽莎的怨气,反而期待少女能问出自己想好了问题的答案。
“……卫兵,把这个家伙给我扔出去!”
“哇!为什么啊?!”尽管知道是玩笑话,并且卫兵也不敢对自己动粗,但是少年还是相当慌乱。
“你这个家伙在这里捣什么乱啊?”
“我在体验守护艾丽莎小姐的感觉。”少年得意地回答,就好像真的可以讨好对方一样。
“你顶多能体验到被别人嘲笑的耻辱感,你这模样就像一个没熟的西瓜插了根大银叉子。”
没想到这个讨人嫌的男生还缠着自己。
这个家伙是在想什么啊?向个鼻涕虫一样黏哒哒又没脑子。
“麻烦你多为自己的家族颜面考虑一下吧,拉姆阁下。令尊会因为你的丢脸表现而蒙羞的,想必他老人家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宴会被路过的每一个人都掩面嗤笑吧?”
“没关系,父亲一向都不太器重我,他似乎更把注意力放在我兄长们身上。”
“那麻烦你把你的哥哥们叫过来代替你。我可不是一个需要用多余废料来滋养的花哦。别随随便便找个人来敷衍这场宴会好不好?”
“我和父亲都不是那个意思啊~况且我最小的哥哥也都已婚了。”
“我也没说我会嫁给你哥哥啊,我只是觉得阁下太碍眼了——我可不想把蛋糕切给一个被所有人当成了小丑的家伙。”
“……艾丽莎小姐说话真是一点都不客气……”
“对你有什么客气的必要吗?拉姆阁下,如果希望一个女孩子对你客气,至少你得争取一点点的好感才行。”
“比如说呢?”
“这种事情从女孩子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你就已经认输了。你准备好了吗?拉姆阁下。”
“……别,我再自己考虑一下。”少年稍作思考,然后说:“那么,艾丽莎小姐,能否请你和在下去一个更方便些的地方?”
“不去。”
“算我拜托艾丽莎小姐了。”
“容我拒绝——宴会就要开始了,我可没有闲工夫陪阁下瞎晃悠。”
艾丽莎叹了口气,总算是失去了耐心,她打算扔下这个家伙,赶紧到大厅里面去。想必里面其他还没有见过自己的人已经等得着急了吧。
可不能在这个家伙上面浪费太多时间了。
“那么我先告辞了拉姆阁下。祝愿你在今晚能好好享受美妙的宴会。”
艾丽莎扔下对方,头也不回地进入了大厅。
2
真是累死了。
艾丽莎感觉很痛苦。大概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不开心的一次生日了吧。
在自己进入了宴会厅不久,父亲和姑父就带着她走到了会场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介绍给了众人。艾丽莎一向可以感觉到别人的视线,所有人的视线在她的感官中都是有质量一般。如今重重的视线压在身上,让她几乎窒息。
艾丽莎总是试图去理解别人的意图,不管是家人也好,朋友也罢。而对于素未谋面陌生人,最简单的理解方式就是透过对方的视线。艾丽莎这样就可以理解对方是怀着什么样的意图,或者是否还有更深的算盘打在自己身上。
但是这种能力让艾丽莎感觉相当多余。倘若自己能选择去无视对方的意图,自己现在就不会紧张到几乎胃疼的地步了吧。
而在艾丽莎结束讲话走下了高高的台阶之后,噩梦才是真正开始的时候。
自己身边不断地出现了从没有见过的男性的身影。大多数还算年轻,当然也穿插着不少显然已经脱离了少年范畴的男人。他们谄媚,他们在脸上挤出虚假的微笑。他们让侍从呈上了包装精美的礼物。他们伸出手邀请自己在滑稽的音乐下跳舞。
——拜托你们动点脑子。邀请女生跳舞能不能选一首别人喜欢的再来啊?
艾丽莎的内心是崩溃的。这些家伙的眼神显然比平时见到的人要沉重很多,说明多多少少心思不纯。这也不能全怪他们。这个会场上自己是唯一的女主角,从各种意义来说,这里已经是雄性动物的竞技场了。而最终胜利者只会有一个。如果谁在这里被光明正大地淘汰掉,想必会是非常失落又挫败的吧。
艾丽莎有些同情这些家伙了。但是很遗憾,目前为止你们都不在我的考虑之中。感觉隔着这种隔膜相处起来非常累。她甚至有些开始怀恋一开始遇到的那个少年了,至少,他的眼神中自己读出来的只有单纯的爱慕。
啊啊,这个时候自己宁愿和那个笨蛋浪费时间也不想受罪啊。
话说回来,那个家伙——不在?
艾丽莎努力将视线抬到了众人的包围之外,环视了四周,并没有发现少年的身影。
是因为太瘦弱了挤不进来这里吗?还是说因为自己愚蠢在房间迷路了?又或者是因为表现得太过愚蠢被父亲遣送回家了呢?
——总不会,是因为自己的恶语中伤而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吧?
艾丽莎皱了皱眉,希望事情不会是以这种方式展开。好歹对方是邻国公爵的儿子,如果因为自己的关系而导致两个家庭乃至国家之间产生了裂缝,那可是大罪过;即使没有身份上的关系,如此伤了一个少年的心想想也是相当残忍的事情啊。艾丽莎稍微有点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而感到后悔了。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啊。艾丽莎又开始抱怨了起来。明明都已经烦人得连见都不想见到的地步,却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让自己有鲠在喉一般难受。
艾丽莎相信如果就这样放着少年不管,直到宴会结束,乃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会陷入莫名其妙的内疚中。
“抱歉各位,我先失陪一下。”
艾丽莎用笑容敷衍了众人,悄悄地滑出了会场。
为什么自己要逃出来啊?或者说,自己打算去做什么啊?总不能像个在婚礼上被新郎抛弃的新娘一样,提着礼服满屋子乱跑地找对方吧?
那也太丢脸了,而且想必也会让其他人大跌眼镜。光是想想那场景就相当难看。
“卫兵,有看见……刚刚那个在这里捣乱的男生去哪里了吗?”
“抱歉小姐,我们这边没有看见他出来。”
卫兵回答。如果是这样,那很有可能就在会场附近。
——总之,先试着找一找吧?
艾丽莎开始绕围着会场的走廊踱起步子来。她尽量压慢了脚步,显得不那么着急。
艾丽莎一边转动着脑袋扫视周围,一边思考着待会儿如果见到了少年该如何开口讲话。如果对方只是单纯地去上了很久的厕所,那自己绝对要好好嘲弄对方;如果是躲在某个角落黯然伤神……那自己还是会狠狠嘲弄他!怎么这么没出息啊;但是,如果对方一气之下离开了……
“……”
这种最糟糕的状况希望不要发生的好。艾丽莎祈祷一般叹气,把视线放到了窗外。
此时外面的天空已经变得一片火红。夕阳的热量就集中在那高耸而绵延不绝的围城般的山体之后,宛如火海在沸腾,甚至让艾丽莎产生了这个世界已经被燃烧得只剩下眼前这点土地的错觉。但是即使会产生如此恐怖幻想,这火红热烈的景象也无法否认相当的美丽夺目。
就在自己情不自禁地欣赏着窗外难得一见的景象之时,身体右边斜射的光线被一束黑影挡住了。在艾丽莎的余光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她看起来和福瑟表哥年纪相仿,然而却有着绝美的容颜,让艾丽莎自己都感觉到了无比的惊艳,甚至都有些嫉妒,想必自己在她面前也难免黯淡失色。对方身着一袭黑色的礼服,恰好映衬出了白皙珍贵的肌肤。而最令自己移不开视线的,是对方那对宛如是刚从傍晚承接过来的落日一般,美到窒息的金色瞳孔。
为什么自己的生日宴会上会出现这样一位客人呢?艾丽莎还以为自己的会场中只会有愚蠢的男人,没想到还会出现这样美丽的陶瓷娃娃。不过仔细想想也不会是什么奇怪的事,自己的姑父生性随和,在作为大臣的这些年不少在政治结交到友党。其中有只有女性子嗣的家族也不奇怪。但是如果是这样,那自己以前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凝视一会,对方和自己竟然有着难以置信的重叠感。
“艾丽莎小姐,你是在找什么人吗?”对方露出了笑容问道。
闻声艾丽莎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盯着对方有段时间了。艾丽莎有些尴尬地将视线从对方脸上移动到了对方的手腕上,摇了摇头。
“……不不,只是稍微出来,休息一下。”
“看来艾丽莎小姐不是很喜欢这种场合呢。”
如果是平时的话,自己对于外人肯定会否定自己的意图。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同性的缘故,艾丽莎难得地吐露了实话:“啊啊,是啊。总觉得男人都好麻烦。”
艾丽莎惊觉自己发言的失态,连忙修正了自己的话语:“我的意思是,大家的思想都太复杂了。”
“可是艾丽莎小姐却自己说过,男人的脑子一半都是**啊。”对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依旧保持着微笑和缓和的口气。
“……一半都是……‘什么’……??”
艾丽莎一瞬间没有听清对方的话,瞪大了眼睛凝视对方的视线,希望找到一点线索,但是自己并没有产生任何联想。只觉得从美艳的嘴唇中吐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污秽词语。
“男生的脑袋里一半都是欲望。”她回答。显然是换了一种措辞?
对于这句话艾丽莎并没有从对方的视线中感受到任何玩笑或者贬低感情。就像是单纯的复述着谁说过的话。
“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的成分则不尽相同。或许是怠惰,或许是欺骗,或许是傲慢,或许是责任。或许还有很多其他的成分。”
对于这个言论,艾丽莎有些似懂非懂。对方继续提问:
“那么艾丽莎小姐,你所中意的人的另一半,所拥有的那份感情,你希望是什么?”
艾丽莎继续苦思着。要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自己还在这里瞎寻摸什么啊?
“艾丽莎小姐。”声音又传来,好像对方根本不打算留给艾丽莎考虑问题的时间:“你对自己现在的生活的世界满意吗?”
“……这个世界?”
这又算什么问题啊?艾丽莎完全一头雾水。感觉眼前的女人从一开始交谈口中就没有过任何中心话题。
“……没什么不满意的吧……虽然很普通,但是平静一点也挺好。”
在艾丽莎的记忆中没有什么特别刻骨铭心的事情。自己也好,这个世界也好,都像是一个不会坏掉的机器一般,按部就班平稳地运行着。
或许有些无聊,但是,并不坏。
“那么如果以后你遇到了一个自己并不满意的人陪伴自己度过余生呢?”
“那种事情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让自己后悔一辈子。”
“这种事情上面相当不妥协呢?”
“当然不会妥协了。”
“那么看来今天艾丽莎小姐似乎很失望呢。”
“是啊,目前而言还没有我上心的人。”
“一个都没有?”
“对,一个都……”艾丽莎正打算全盘否认,然而就在此时此刻,那个傻乎乎的脸却突然浮现在了自己面前。
“……”突然之间她的思维陷入了不知由来的混乱,犹豫了。
“……一个都没有。”
但是最后艾丽莎的理智还是留存了下来。而听到了回答的对方似乎是露出了相当满意的表情。
“那么,”她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只有神话中才会出现的金色瞳孔深深吸引着艾丽莎,让她的话语变得有如魔法一般,铭刻在艾丽莎的脑海:“让我们,舍弃这一切如何?”
舍弃……?
那是什么意思?就算自己有些失望,但是,还不至于到达全盘否定的地步吧?
“艾丽莎小姐。即使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依旧感觉到了疲惫不是吗?”
“——那么,就让我们舍弃这一切吧。”
艾丽莎尚且不明白对方话里的含义。或许自己根本就不能理解对方的意图。空空的大脑中无法产生任何的联想。但是,这种不解却让艾丽莎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挫败。而同时,在她的心中,燃烧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和哀伤。这种讨厌的情绪最终融合汇聚,变成了无法抗拒的,致命的——
厌倦。
在这短短的刹那,艾丽莎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视线中的色彩消失,耳畔的风声化作呼啸的绝望,记忆开始溃散,逐渐产生了异常的幻觉。浮现在脑海的是宛如噩梦般的情景。
悲惨的世界,悲惨的人。哀伤的过去,荒芜的未来。被抛弃的世界,被拒绝的乾坤。
自己陷入了无尽的悲伤之中。而这种悲伤也逐渐消散,作为人类的感情也渐渐远去,只剩下了超越宇宙次元的厌倦感和疲惫。
——是的,自己该离开了。
就算这最后一个被独立出来的意志如此奋力地挽留这一切。但是这都是毫无意义的。
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我不能忘了为何创造这个世界——只是为了寻找超脱。
何为超脱?——自己渺小的那一部分已经发现了这名为死亡的无法描述的意象。
——死亡即为超脱。
眼前的一切毫无意义可言。悲伤也罢,幸福也罢。只不过是某个渺小的部分臆想的事实。都只是所谓的,渺小的人类的自我认可。而这一切都不过是,没有意义的挽留。
——所以自己应该毫不迟疑地舍弃才对。
“——艾丽莎小姐!”
又有谁在叫着自己?
随着这声音在耳边响起,萦绕在心中的种种情绪,以及某种超越了自我的存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刚刚自己思索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回忆了什么?不行,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艾丽莎失神地把视线从暗红色的天际转移到了声音响起的地方,看见了自己刚刚一直在寻找的少年。但是,在那个地方,方才还在与自己对话的少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原来在这里?”艾丽莎问道。刚一开口,她惊觉自己的眼角竟然湿润。
自己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又流了眼泪。
“艾丽莎小姐,我把东西带过来了哦。”少年兴高采烈地从身后递出了一个白色的盒子,“希望,这个你能够喜欢——虽然这么早把订婚戒指拿出来有些唐突。但是,我相信这也是迟早的,是吧。”
少年带着相当戏谑的表情把盒子打开。
盛放在盒子中的,是一块与天空的颜色相呼应的红色宝石。宝石的下方是陈旧铜质底座。不管从哪个方向来看,这都不是一件值得拿出来炫耀的工艺品。而作为一个大家族公子的定情信物,也显得太过滑稽。
任谁看都会厌恶吧。
但是奇怪的是,艾丽莎的内心竟然没有任何的排斥,而是在产生的难以名状震惊感中充满了安心。
“这是……什么可笑的东西啊?”
即使内心相当动摇,但是艾丽莎的本能却在拒绝着。
少年微微地笑着,开口:“艾丽莎小姐,你可曾去过外面的世界?——这所府邸之外。”
“阁下这句话相当可笑呢。我又不是囚犯,当然见过这里之外的景色——不管是王城还是平民的住宅区,甚至是遥远的北方我也去过。北方的冬天有着相当漂亮的雪花,想必身处南方的拉姆阁下很难的一见吧。”
“那么,艾丽莎小姐觉得这个世界如何呢?”
“只在这片国土待过的我也只能评价一下我的所见所感吧。虽然这个国家有着地位和权力的差距,但是明智的统治者还是能让人民的生活相当安逸。没有战乱也没有压迫,经济繁荣,比起宗教,更崇尚真理与科学。想必贵国也是这样繁荣的景象。而在盆地之外的世界,我相信也不会太过糟糕。”
“艾丽莎小姐的感受已经相当全面了啊。但是——”少年脸上的笑容突然失去了实质,变得仿佛成为了另外一个人:“艾丽莎小姐的所有感触,想必是建立在了一定的对比之上,因而才会有这种满足感,不然贪婪的人性是不会允许你做出这样的发言——那么艾丽莎小姐的参照又是什么?”
“……!”
艾丽莎愣住了。稍微思考一下便可以理解少年的意思:自己的言论明显是在一定的参照之下才会成立。但是,自己又参照了什么呢?
“那么艾丽莎小姐,请你稍微想象一下这样的世界:被囚禁在一片于是隔绝的土地中的两个国家,其中一国相对弱小,而受到了邻邦相当残忍的剥削和压迫,这个国家变得民不聊生,在长期的被奴役中几乎崩溃。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没有真正的秩序,有的只是暴力和奴役。在这个国家,即使最渺小的愿望,也不得不被现实摧毁,成为没有意义和未来的垃圾。溃散的政府,痛苦的人民,更可怕的是他们完全找不到解脱的方向,找不到未来的出路。不用想也能知道,这个国家已经是在慢性死亡之中。”
“而在繁荣的邻国,一切也不是那么美好。强盛的国家被宗教支配,而长期地使国家在愚昧中挣扎。在幸而获得了意外的知识的技术,国力强盛之后,依旧保持着宗教高于政治的姿态。人民比起信赖科学,更相信宗教的形象。一边学习着技术和科学,却不相信真理,只是一味认定了这都是神的恩赐。表面上人们是自由的,而在内心的深处,他们是已经失去了思考和怀疑的残次品,成为了只会单方面接受一切的傀儡,只是一群愚昧的教徒。那个国家的人民已经失去了智慧,失去了自我的存在。相信就算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乃至整个国家毁灭,人民都永远看不到真理和未来。”
“我口中的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绝望不堪。”
“这样的世界——你觉得,你能够认同它的存在吗?”
最后,少年向目瞪口呆的艾丽莎提问。
“……这样的世界……”——未免也太过残酷了。艾丽莎不由自主地想到。
无法理解和想象那样悲惨黯淡,毫无未来的世界。宛如被神明完全抛弃的世界。不幸绝望肮脏破败堕落腐朽糜烂。沉重得根本无法认同。
但是艾丽莎却相当的动摇,这样的世界的确是难以忍耐,不能承受。艾丽莎的内心对那个世界竟然没有一丝否认感。就好像自己曾经经历那一切一般。
“……那样的世界……”她犹豫了,咬紧了嘴唇,艰难地从口中挤出了自己的答案。
“……即使是那样的世界,我也不会否认它的存在。”
“因为我相信,即使在那样的世界,我们的存在也是有所意义的。至少,仍然有人会好好地面对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正视痛苦和幸福。我也相信,即使在这样的世界——”
“也会有连神也愿意留恋的东西。”
在语言出口的那一瞬间有什么重生了。
又有什么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少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张陌生的面孔突然变得熟悉又温柔:“艾丽莎,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外面的天空已经变得一片绛紫色。仿佛是被血染的大地呈现出的颜色。阳光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挣扎着发出死一般的光芒。而那色彩也已经开始褪去,变得暗淡又恶心。耳边宴会的音乐声也逐渐化作了杂音。微风中的花香变得不新鲜,就连夏日的温度也在消失。地面的大理石板像是没有了重量一般,开始漂浮,分解,如袅绕的烟雾一般消散了。
艾丽莎知道,这个短暂的、虚假的世界已经开始崩坏了。同外面真实的世界一起开始化作被神遗弃的废墟。
“……纳姆你这一步棋真是相当冒险呢,”艾丽莎露出了和她的年纪毫不相配的成熟微笑:“明明下水道里面的我几乎都打算放弃了,你居然还是打算让我来收这个烂摊子。”
“不怪你。毕竟你当时作为正常的人类女性,在根本无法理解现状的情况下,面对那样的惨烈屠杀而精神崩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纳姆说。但是眼前的艾丽莎显然已经成为了高于人的存在:“但是——我坚信,穿越了300多年,让灵魂重新降临在这个世界的你不会这么轻言放弃。”
300年前承受了剧烈打击的萨罗琳的灵魂,在自我崩溃之前,努力地逃离了现实,没有将自己溶解到虚无之中,而是找到了同样怀着希望的另一半灵魂。之后他们选择在这个时间段的这个世界重新诞生。似乎冥冥之中他们已经知晓了神的夙愿,并且打算劝阻神的所作所为。
他们始终怀着希望来反抗着绝望的碾压。而神一刻也没有停止试图抹杀这两个曾经背叛了自己的灵魂。但是愚蠢脆弱的凡人最终没有被命运碾碎埋在心底的希望,保持着人格的完整,凭借着没有意义的感情走到了如今的这一步,拥有了和神谈判的资本。
“没有放弃的不只是我——拉姆。你不是也依旧不屈不挠地继续帮助着我吗。”
“是啊,萨罗琳小姐——真是彼此都太辛苦了。”
“是啊。而我创造的这个美好而虚假的世界也太短暂了点。”艾丽莎看着这个灵魂的另一种形态,有些嘲讽的说:“没想到这个世界中的纳姆会那么帅气——少点恶心猥琐的想法果然会给你的气质加分的哦。”
“反过来讲这里的艾丽莎倒是让我一点都不意外。嘴巴还是那么不讨人喜欢。”纳姆笑了笑。接着,纳姆露出了少有的严肃表情。
两人没有继续习惯中的长久的斗嘴。
两人看着纳姆自己已经渐渐变得扭曲的身影,意识到这已经是极限了。
好在自己已经达成了目的,抢在了容纳神的躯壳说服艾丽莎之前。
还有最后的机会。
纳姆至始至终都没有选择作为神的意志觉醒。
在纳姆还存留最后的自我的时候,他将戒指带到了艾丽莎能够找得到的位置。他也随即被“永生”的人们撕成了碎片,失去了思考的媒介,化为了这个被抛弃的世界的最后愿景。
而承载着最后一部分神的意志的艾丽莎借由内心的迫切愿望创造了这个世界。通过这一过程,艾丽莎能够得到与神交流的资本。
但是这个美好虚假的世界是一把双刃剑。能带来希望,也能带来绝望。倘若她不够强大,选择在那个问题中否定了自己悲惨的过去,抛弃了给予自己希望但是不幸的人生,那么艾丽莎只会被自己的幻想摧毁。而让纳姆欣慰的是,得到了神的力量并且经历了创世的艾丽莎,她最终没有被巨大的、充满绝望的神的意志抹杀,没有随同神一起赴死,而是坚定地选择了希望,选择与神对立。
但这已经是纳姆最后的赌注了。
之后不管她能够努力到何种程度,自己都无从知晓也无能为力。
“艾丽莎,人类的意志在神面前渺小到不值一提,即使是拥有这份力量,之后你要面对的不再是分散的意志——是神本身,是一,是全。倘若神一心赴死,我们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力。但是,人类可是找到了连神都不知道的‘死亡’。所以我相信人类还有规劝神的可能。”
纳姆把再次戒指交给了艾丽莎。
事实上在纳姆得到这枚戒指的那一天,灵魂深处的真实的自己就没有打算去承受这份责任,因为他相信,以自己脆弱的人格,即使得到了这份神格,也只会像福瑟一样,被神的意志同化,完全去践行神的意志,甚至是被溶解沦为容纳意志的躯壳——而艾丽莎不一样,她的灵魂当初是带着希望逃离了被绝望摧毁的命运。如今那沉淀了300年的人格和希望已经坚不可摧。
“带着神的一部分,你还有和神谈判的权力。”
“真是个相当麻烦又不负责任的家伙呢。创造了这长达300多年的闹剧。还偏偏没有搞定这个结局。明明完全可以在更短的时间里自行结束这一切,却非要让愚蠢的人类来协助它。”
“恐怕神自己也在犹豫吧,毕竟——死亡这种谁也不了解的东西,即使是神也有所畏惧。”
“话说纳姆都真够辛苦的,圣修女也是因为当初的你才会出现的吧——你这个罪孽深重的男人。”艾丽莎戏谑:“倘若当时你没有简简单单地被暗杀,或许后面的事情还不会这么糟糕。”
“但是那时候即使没死,神也不会放过我们——肯定会想尽办法用更加悲哀的命运来摧毁我们的意志。这一次的人生你不是已经尝够了苦果嘛,一直以来你都是如此不幸。”
“这算是自食其果吧。谁让我当初将死亡的存在泄露给神了呢。”
“所以等到一切都结束了,不管结果如何,我们也要在一起啊——即使神最后还是一心赴死,留下一个腐朽恶心的世界,我们也要完成最后的心愿。”
“噗,事到如今还在想些什么异想天开的事情呢?鬼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况且你不是已经被撕成了一地残骸了吗?”
“啊啊,一点都没错。那模样真是惨不忍睹。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无数的不死者纠缠。明明胳膊被扯断,血流不止,连大脑的基本思考也开始模糊,可就是死不了。等我拿到戒指并且扔进下水道的时候,我的大脑已经完全失去了运作机能。和周围那些死不掉的家伙一样,沦为了行尸走肉,意识被牢牢囚禁在腐朽的没有机能的尸体中,却永远在那里徘徊,无法思考也不具情感——我经历过这种永生的感觉,像这样被神抛弃的意识真是相当可悲的东西啊。”
“听你这么一说,要是神最后还是死掉了,我才不要和那样的东西结合诶。到时候我自己也会选择变成毫无意义的流言和撕碎的意志,什么都不去想——反正我的身体在现实中一定也已经被弄成了一堆烂肉了吧,就让我躺在里面好了。”
“所以说为了阻止这一切,艾丽莎,你要加油啊——即使只为了我们。”
“我会的,因为这是我带来的灾难啊。但是——即使世界被拯救了,那时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子呢?谁能保证我们还能在一起呢?”
如今的艾丽莎已经完全理解了人类的渺小,以及不值一提的感情。倘若神要抹除这不值一提的人类情绪,彼此不可能还会依恋着对方。神放弃这个世界,一切都将不复存在,管他是爱或者恨;就连时间和空就都会一直腐朽下去。即使神不抛弃这个世界,在死而复生的世界中,又真的有人类存在吗?人类都不存在的世界,又会有爱存在吗?
但是,艾丽莎此时并不想去探究这种无聊的问题。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的她唯有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不是吗?万事万物与你我合而为一。”
纳姆笑了笑,转而沉入了世界的漩涡中。
——我永远爱你。
——我也是。
怀着这份已经不复存在的感情的同时,虚假的世界迎来了极限,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记忆化作粉尘,人格更是被碾碎在更加巨大的意志之中,就好像雨滴融入了大海,雨便成为了海洋。雨也就忘却了自己曾经是云。
这个世界的时间已经停滞,空间已经静止,万物终结了生与死的循环,失去了毁灭与重生的循环的权力,留在崩坏的尘世,永远地被神所抛弃。
接下来,所面对的,是神。
残缺不堪的,即将逝去的,濒临死亡的,最后的,存在于自我之中的,那一部分的神。
她保存着的最后的一部分神。
而这一部分如果也放弃了继续存在,选择死亡。那么一切就结束了。所以,自己要竭尽全力保留最后的这份意识,与希望——
——“神为什么渴望死亡呢?”
“因为永生是一种诅咒,我已经被困在这种诅咒之中太久了。只有死亡才是解脱。”
——“我知道死亡是什么吗?”
“我也不知道,我创造了世界。创造了法则和物质,创造了时间和空间。唯独没有创造死亡。”
——“为了无法理解的东西而放弃这个世界,我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我创造的这个世界本身就没有意义,我只是单纯地将自己的意志换了一种形式存在着。我的意志成为了这样的世界可以说是存在的,没有世界的混沌我也是存在的。没有值得不值得之说。人类的渺小的,可笑的价值观更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但是我们人类却发现了死亡。”
“这是奇迹。”
——“我会用奇迹这个词还真是可笑呢。那么这个世界中除了死亡就没有任何我所在意的东西吗?”
“没有。”
——“真是简单明了的回答。看来对于我而言,人类的感情,包括所谓的爱情,友情亲情也是相当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吧。”
“如我所言。人类失去了肉体之后的意志,和石头的意志,天空的意志,时间空间的意志没有什么不同。这意志只有存在于人类的身上才会出现这种无关紧要的情绪,这些情绪的产生也很容易理解和解释。并不是那么神奇和高贵的东西。”
——“那么人类在我眼中和石头,天空,时间和空间没有什么本质差别对吗。”
“诚然。”
——“但是,那我可知道人还有希望和绝望?”
“……”
——“我沉默了?”
“……那也是人类简单的情绪而已。”
——“人产生的情绪,或者说表现出的情绪能够用我的法则来解释,但是凭借人的情绪为什么能产生希望和绝望我却不知道。甚至连我自己都能保留着这种人类拥有的情绪。我虽然认为我创造世界完全是无凭无据,但事实上我是因为希望而创造了世界;而同时,我也是因为永生的绝望而渴望着解脱。也就是说,这两种情绪引导着神,驱使着整个世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和低劣的人类共享着这种东西。”
——“难道不是因为希望和绝望是高于我们的存在吗。”
“……我不敢认同我的说法。区区一个人类的意志妄图揣测神的地位,实在不自量力。”
——“对,我就是如此不自量力。人类就是如此肆意妄为,人类永远贪婪,永不知足,人类就是我创造的这个世界的典范。永远在绝望和希望中挣扎的不只是人,是整个世界。是我,是神本身。不论这个世界是如何,我们都永远怀揣着希望,也不得不面对着绝望。因为绝望而带来希望,又因为希望而产生绝望。即使选择了死亡,也只是跳入了绝望,而等待希望罢了。”
“……我竟然无法否认这种说法。明明以我的智慧,可以驳倒你的发言。但现在我的思维却似乎被什么给限制住了。”
——“那是因为人类的,最后的夙愿的囚禁。我最终没有被神的意志同化,反而是将神容纳在我的意志之中。此时神的意志本来就是人的意志。人的意志能融合万物的意志,也能被万物的意志融合。只是很不凑巧,我现在正在影响神。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人和神别说谈判,连被注意到的资格也没有。所以神现在其实很大程度被拉低了智慧。”
“也就是说我现在某种意义正在被一个渺小的人类欺骗蒙蔽?”
——“可以这么理解。毕竟神现在还是基本在以人的思维思考着。”
“或许把额外的意志交付给愚蠢的人类是相当错误的选择。”
——“但是不这样做我也就无法通过死亡来实现解脱了。”
“我现在很苦恼。”
——“毕竟神现在尚且被人类的意志限制着。”
“现在我认为区区人类的谈判成功了吗。”
——“我觉得算是成功的,至少,我给我留下了一个无法理解的难题。我相信神在决定死亡之前,会想要解开这个疑惑。”
“是的,我为这个世界争取来了一个机会。”
“但下一次,我一定会解开这个问题。即使一次不成,还有千千万万次可以重头来过。”
——“那我可能就再也不会被死亡这种可笑的东西缠上了吧。毕竟如果连希望和绝望都看懂了,也就不再需要靠人类找到的可笑答案来解脱自己了。”
“那么就让一切——”
“再一次开始。”
神因为畏惧自己的永生而在混沌中创造了世界。
故事中,神用了六天创造了这个世界。
或许会有人想到一个无意义的问题:世界的死亡会用多久时间呢?
可笑的答案却是这个世界永远都不会死亡。
只要时间的齿轮被启动,一切的一切都将永远地存在下去,即使沧海桑田乃至是天崩地裂,就算宇宙在某个瞬间再次化作尘埃,世界只是换做了另外一种方式继续活着。
而作为这个世界的神它本身也将永存。
这是一种无法逃脱的诅咒。
神仍旧厌倦这永生的世界。
直到神注意到了某个不起眼的灵魂,那个灵魂向神泄露了死亡的存在。
于是神寻找到了解脱的途径。
神决定抛弃世界,抛弃永生。就像是关掉了坏掉的的复杂机器一般,任由其中的齿轮独自陈旧腐坏。
而最终,神却被人类蒙蔽和欺骗。
于是神决定重启了这个世界,来寻找它所追求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