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癞子之所以被叫做癞子是因为他的头顶有一个数据接口，这项改造手术使得他的头顶再也没能长起来头发。不过放在这里，这点外观没什么值得嘲笑的——缺胳膊少腿，没鼻子瞎眼的多得是。地下城下区的身体畸形就像是每个人的个性符号一样，总得有几个。
在他很小的时候，只有母亲一人抚养，生活拮据的家庭没能准时让他去接受肺部改造，因而在他出生三个月政府停止了氧气输送后，底层区域的毒气损伤了他的大脑。因此癞子的学习能力受到了损伤，用简单的话来讲就是脑子不好使。而电子脑价格昂贵，是这个家庭一时承担不起的，所以母亲索性给他的脑袋顶开了个洞，这样他就可以通过电子脉冲学习一些非常简单的语言和工作技巧。
比如回收。这正是癞子的工作。
癞子的工作很简单，这是在地下城中最简单的工作，同样也是成就点数最少的工作。“就算不吃不喝捡上一百年垃圾，也不可能得到去地上城的资格。”大家为癞子感到可惜，特别是在癞子的母亲死后，得到一个机灵的大脑也成为了他不可能的奢望。而这意味着癞子只能在暗无天日的底层待上一辈子。尽管回收垃圾并不是什么下贱的苦力，但是在底层活着实在是一件太可悲的事情。
就算是相对于暗无天日的地下城来说，这里也太过于死气沉沉了。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通常都是缺胳膊少腿又没钱装新肢的孤寡老人，穷困潦倒又没上进心的失败者，刑满释放后却无处容身的囚犯，或者是为了重案前来调查蛛丝马迹的警察，癞子经常有看见满脸嫌弃的警察来到这里的垃圾场寻找线索。
但是这里几乎只有悲惨和凝滞的毒气。
说到环境，这里无疑是最差的，没有完善的公共设施，没有安全设施。就连霓虹灯也不愿意光临，底层只能借着中上层遗落的余晖勉强看清这个黑暗的世界。由于这里堆积着整个地下城新陈代谢的产物，所以也积攒着最致命的毒气和腐蚀液。
没有能够对应的设施和装备，正常的肺部半天不到就会坏死；走路时也得小心，就算是金属的下肢也可能被路边的一摊透明液体腐蚀得一干二净。那些绚丽夺目的金属矿石可能在不经意间让你的系统出故障，如果运气不好你有个电子脑，那么可能直接被格式化掉，整个个体都会因此瘫痪，变得像是坏掉的机器人一样倒在路边。毕竟这里的人类和机器人从表面甚至内部结构都难以区分，就连癞子也不止一次在垃圾场意外砸死一个系统瘫痪掉的人。当然，并不会有人责怪他，因为这里的人们都早已以无法分辨自己究竟还是不是一个真正的活人。
越是纯洁和美丽的东西，在这个地方越是致命。
没有人会喜欢这里，被困在这里的人们都很不幸。出生在这里或者不得不被迫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活着离开底层。
但是在这些人之中，癞子却很快乐。
因为他很容易快乐。癞子脑袋并不聪明，所以他也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其他人才会思考和抱怨的问题。他每天想的东西很少，比如早餐会不会有变化，晚饭会不会有变化；今天该过滤多少废液，明天该拆解多少报废机体。
很简单，很明确。
回收17千克铝。
——这是今天的工作。对于他而言，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他起床过后喝掉了半杯动力油，随后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他打开了右耳内置的无线电。
全系画面投放在不远处，画面中的新闻播报者出现在眼前：整齐的西装，完整的五官和健康的四肢。那些人都是丝毫没有被机械和污毒侵犯过的，让人羡慕的完整躯体。
电信管制和播报一向是属于地上城的工作，从他们的衣着和外貌就能看得出来对方和自己是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地上城与地下城是由“穹顶”隔开的两个世界。
传说那里有干净的空气和水，永远不会饿肚子的美味食物和调味剂，遍地的绿色植物和活生生的动物。
而这一切只是存在于癞子的幻想中，他的床头挂了一张他儿时画出的，关于地上城的幻想。但是母亲纠正了他“地上的这些绿色的东西叫做‘草’，是一种有机生物。它可不会长得像是半导管一样又粗又短还发着光”。
尽管说这话的人也没有见过真正的植物，但是癞子相信母亲的经验和知识，刮掉了颜料上的荧光质，然后把短而圆润的单位画成了尖尖的三角。
当然，除了那些长在地上的和捧在手里的，癞子向往的东西是别的存在——
画面中那一切都没能填补画面的空白背景。
尽管癞子在画纸上填满了钢铁的大楼和街道，又或者是霓虹灯编制的巨大笼子。但是似乎这一切的背后总是缺了什么。
而癞子也是后来才明白了画面中缺少的东西，也明白了地下城的人们努力工作的原因。
“那么……政府对这次地上城重要人物的失踪事件的态度也相当模糊呢……”
全息图像中，从播报员未被机械化的五官可以很容易读懂他们的表情。那些人似乎正陷入某种困境之中而焦头烂额了。
“是啊。只能希望奇迹发生了——各位听众如果你发现了任何线索，请一定……”
癞子听到一半就关闭了无线电。因为他听不懂。打开无线电只是一个习惯而已。在母亲活着的时候，她就常常一边准备早餐（在癞子被骗着喝掉工厂废液烧坏胃和消化道之前）一边打开无线电哼着跑调的小曲。
直到某天他在垃圾场发现了主芯片不知被抢走的母亲的损坏遗体。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某个从地下城上区逃亡的罪犯，为了更换和隐藏自己的机体物理编号，不被追踪到，于是谋杀并且夺走了路过此地的母亲的芯片。
但是母亲离开后癞子也并不孤单。因为——父亲还陪伴在他身边。
癞子的手放到了餐桌上不远处的一台半球体仪器上，这个东西不大，只有十五厘米左右的直径，刚好能够放在人的头盖骨里面。
而他也知道，这就是父亲的大脑。
这是他5岁的生日礼物，那天，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来到家里，把这个带给了他，而他也是在那天起，知晓了“天空”的存在。
这就是画面中那一切都没能填补画面的空白背景，所渴求的一部分。
与往常一样，癞子将插口装进了头顶的接收器。
当特定的电流脉冲在脑海中碰撞的时候，他的视觉和情感与从未见过面的父亲重合了。视野之中，他看不见父亲的脸。这是当然，因为父亲此时没有把视觉同步的摄像机摆在面前，也没有照镜子——
但是癞子却看见了和镜子一样洁净空灵的事物——
那是天空以及满天的星云。
与此同时父亲触目这一切时，脑海中那不可思议的情感波动也同步给了癞子。年幼的癞子因此泪如雨下——即使是现在，他完整的右眼也正在流淌着泪水。
摘下插口后，今天他依然感觉很快乐。
癞子今天也会努力工作，因为他也想要亲眼看看属于父亲眼中，那美丽地让人颤抖的透明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