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与偶像(2)

作者:Lu.an 更新时间:2018/7/17 16:50:33 字数:6267

四眼名叫大卫。相当普通的名字罢了。身材佝偻的三十岁男人,下肢因为营养不良严重畸形,走路的时候基本上是靠着机械手臂支撑行动。

外形也不具有显眼的特征,是个放在人群中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家伙。和多洛丝有着天壤之别。多洛丝不仅有着完整的肉身,而且经过多次的基因改造,不管是五官还是四肢,都呈现出了这个时代最为精致的理性和设计之美。完美的嘴角弧度,完美的瞳间距和脸型比例;完美的四肢长度和肌肉弧线。

将他们两人放在一起,不管谁看到都会产生一种让人不适的突兀感。就像是在腐烂的贝壳中发现了一枚珍珠。

好在现在的时间是大多数中层居民的睡眠设定时间,路上的行人并不多。

和灯火辉煌,夜夜笙歌的上区不同,中层和下层的人们为了生存而进行日常的体力劳作,所以需要定期的休息。因此这里也有特定的“夜晚”,每当到达“夜时”路上的照明系统就会将功率下调60%。而这个时候还在瞎逛的人毫无疑问都是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或者是为非作歹的亡命之徒。

要说整个地下城何时何地最危险?那毫无疑问就是此时此地。

就算是身体经过大型改造的佣兵都不敢在这样的地方随意晃悠,更不要说多洛丝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了。大卫实在是想不通她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但是那并不是自己分内的事情,所以他并不打算问。

两人于是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在错综复杂的,由无数道楼梯和吊桥构成的空间中。

似乎多洛丝终于是忍受不了着压抑的沉默,自顾自地开口了:“……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的吗?比如——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上城区的大人物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就算问了,我也不会明白你们的想法。”

或许是为了找到自己的优越感吧。大卫心想。正是靠着压榨他们这些劳动者,看着他们生活的艰辛,才会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吧——人类就是这样,只有品尝死亡和不幸才会觉得真正活着,然后再报之以屁用没有的同情。

“同样的,我们这些底层小人物的想法,你们也不可能明白。”

听到这句话,多洛丝反驳道:“那可不一定啊,我可是从地狱慢慢爬出来的人。”

“要是你们生活的地方叫做地狱,那我们这里算什么?底层的家伙们又算什么?炼狱吗?”

对于大卫的反驳多洛丝没有生气,而是心平气和地说:“我是出生在底层的人哦?”

“……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大卫甚至有点生气。他觉得自己被冒犯和嘲笑了。

他可不相信底层出生的人能够混出这副模样。在底层出生的家伙甚至都不能称作为人了——重度的工业污染和电磁污染,那里根本就不是生命应该存在的地方。所以这个城市的人对他们才会有“底层的活鬼”这样的蔑称。而多洛丝光是有着完整的身体这点就已经相当不符合常识了,只有那些贵族和大资本家才有资金去维持这样身体,要知道,生物医学的成本可是机械医学的好几十倍数百倍,更何况还有各种医疗维护。这样的消耗要从小维持到现在,花费的资金甚至远远超过了能够到达地上城的额度。

但是多洛丝没有因为冒犯到他改口,而是坚持地说:“我说的是实话——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大卫头也不回地说:“……那我就听听你要如何瞎编滥造一番吧。”

多洛丝迈着轻巧的步伐,她的双腿修长,轻易就跟上了大卫的脚步。用几个呼吸调整了心态之后,她就说出来了让大卫感到不可思议的话来:“在我被拐卖到上城区的时候,只有十岁。那时候的我身体还没有经过太多的改造,就和现在差不多,除了肺部之外基本上算是个正常人。而这样的我很快就在黑市中被一家由非法暴力团体经营的地下妓院买走。”

“也就是说你在做偶像之前其实是个妓女?”大卫有些惊讶。

“与其说是妓女,倒不如说是奴隶——也许在其他人的眼里我的遭遇是非常不幸的吧。我干这行的时间远比大多数人来的早得多,而且与那些自由选择这条道路的家伙不同,我别无选择,只能每天都艰难地挣扎在阴冷潮湿的地板上,过着永无抬头之日的生活。像我们这样被拐卖来的家伙只有两个结局:死亡或者被赎买。但是被赎买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情,谁知道那些买家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买走我们的呢?我已经无数次听说那些被买走的女孩结果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一开始那些带着激动的泪水,以为得到救赎笑着与我们道别的家伙,口口声声说一定会把我们救出去的家伙,结果到头来却是死的最快的那一帮人。”

“而至于死亡,那可就花样百出了——不间断的殴打,来历不明的疾病,因为找不到客人而饥饿致死,自杀——当然其中最困难的就是自杀了吧。毕竟你可是花价钱买来的商品。为了阻止你轻生,但他们一定会翘掉你的牙齿,尤其是门牙,其意义我想就不用细讲了吧——再拔掉你的指甲,有必要的情况还会熏哑你的喉咙,不过客人大多不喜欢不会出声的家伙。”

“不过你也仅仅是个商品罢了。当你已经完全失去了价值,因为生病和精神崩溃而不能工作时,这样的商品就再也没有任何价值。那些人不会出钱给你治病,只会眼睁睁看着你慢慢凋零,最后死在充满排泄物的脏乱地毯上。”

“……那你光是能活下来就足够幸运了啊?”大卫带着疑惑反问道。

两人在经过一个拐角的时候看见了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从身上的创口来看,应该是被大口径的子弹打穿了吧。浓烈的血腥味和机油味弥漫在巷道里,让大卫这个熟识这片土地的男人都产生了不适感。但是大卫悄悄地观察了身后的多洛丝,却发现这个女人毫无反应,就连心跳都没有加快一拍——这个反应让大卫认为她说的话多少有了可信度。

只有见过地狱的人,才能对这样的景象熟视无睹。

“是啊,尤其因为我是整个场子里面最受欢迎的那个倒霉蛋。”多洛丝轻描淡写地说,甚至都没有多看地上的尸体一眼便继续向外走。

“从你的外形来看,受欢迎也是理所当然的。”大卫回答。

“不,并不是这个原因。毕竟我以前也不是这副模样。”多洛丝回答说;“我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我身体的每个角落都能感受到‘痛苦’。”

“……”大卫隐约有些不快的预感。

多洛丝继续说:“我的肉体几乎没有被改造,因此还被店里的人扣上了‘地上人’这样的噱头来吸引顾客。不管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嗜虐心,亦或是对地上城人们的报复心理,我都是最繁忙的那个家伙。因为我总是可以对那些摧残我身体的家伙做出反应。”

“来我们这种场合的人,除了衣冠楚楚的达官贵人之外,还有不少发不义之财的恶徒。他们或多或少都已经损失了身体的一部分——而我,这样完整的肉体的我,让他们兴奋,就好像我的痛苦让他们找回了失去的身体一般;‘啊啊。原来手臂被折断是这样的反应啊’——我总能听到类似的话来。”

“……既然你是这么珍贵的商品,那些家伙也不会任由你被毁坏吧?”

“那是当然啊。”多洛丝露出了自豪一般的笑容来,伸出左手,说:“掰断我的大拇指需要支付1000点数,其他手指800点数。手臂1500,腿部2000,五官4000——我的每一个器官都是明码标价的。”

大卫从她无所谓的表情中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恶寒。

“付钱,摧毁,然后医疗——这就是我在那里的生活。我觉得,那些年花在我身上的点数,都足够换取上城的入住资格也说不定了。”

大卫有些震惊地看着多洛丝脸上那计算出来的美丽笑容,竟然觉得有些发毛。能够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样的话来,说明她的内心要么已经完全不正常了,要么已经彻底升华了。

“……真亏你经历了这些事情还能笑得出来?”大卫说。

听到这个话题,多洛丝不由得笑出声来:“嘿,这个‘笑容’可是我命运的转折点啊。”

“我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差不多,那时我已经14岁了,在那个地方已经呆了七年——大概吧。至少我的体检报告是这样告诉我的,毕竟呆在那种地方过着那样的生活和死了是没有区别的。那天我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客人。‘你长得很像我死掉的女儿’那个人这样说道。他是一个小偷,曾在一次失手中被烧毁了脸,所以整张脸都是换成了电子显示屏。而这样的家伙,却对我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你能对我笑一笑嘛,就一下’。”

“我当时很奇怪,因为每个遇到我的人都渴求我痛苦的表情,他却希望我能够露出微笑来。但是当时我的状态根本就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于是对方就伸出了双手,粗暴地拽着我的脸,向两边拉伸,‘保持这个表情’他命令,而我照做。‘真难看’说完这句话后他便离开了。”

“幸运的是,这天我没有再遭受到额外的痛苦来。这让我产生了错觉,让我以为似乎只要我保持这样的表情,就能够暂时远离折磨。而第二天,那个家伙再一次找上了门来,他对我依旧只有一个要求——‘笑出来’。日复一日,他几乎每天都会找上门来,除了提出奇怪的要求之外,还会给我讲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事情。”

“这个世界?”

“是啊,像是人们生活的不同区域之间的差别;上城区的人们腐败的生活和下城区人们的水深火热;以及这个世界除了面包还有其他的食物;除了黑暗之外还有光明;还有——在这个地下的城市之上,那巨大的穹顶之外,有着——”

“天空。”

听到天空二字,大卫的心一下子就被牵扯住了。多洛丝似乎是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变换,但是她并不急于去揭穿,而是继续讲着自己的事情:“从那之后,我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生动了起来。或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自从学会了笑容之后,遭受的痛苦反而要比曾经少了。甚至我的笑容还会换来多多少少的好处。”

“很多暴戾而凶恶的家伙在看见我的笑脸之后,似乎变得要比我想象中温顺了。他们并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可以笑得出来。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于是我去询问了那个教会我笑容的人。‘想要活下去的话,就好好给我笑着吧’那个小偷也这样对我说‘只有在黑暗和绝望中依然能够露出微笑的蠢货,才有被救赎的资格’。而在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他就被警察抓住了。原来他为了能与我见面,每天都进行着高风险的作案,不管他的手段多么高明,被抓捕只是迟早的事。”

“在那之后不久,我遇到了第二个给我人生带来转机的人。麦克顿伯爵。”

这个名字大卫并没有听说过,毕竟上城的贵族距离他们这些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平民来说,实在太遥远,甚至都不应该是一个种族的人。

“他是这个场子的最大主顾。被他买走的女孩不说上百,也有几十。虽然没有被人揭发和举报,但是他那过于高频率的赎身自然是相当不正常的。其实场子里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所有落到他手里的家伙统统都死了。因为每当他从我们这里买走了女孩儿,不用多久上城区的垃圾桶就会发现一具无法分辨身份也无人认领的尸体。”

“……等等。我可不想听你说什么这样的嗜血的家伙被你的笑容打动最后放你一马。”大卫说。那种只有童话故事里面的桥段如果出现在这个世界里面,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种事情我当然也很清楚。不过事情发生得比我想象中更加具有戏剧性。”

“在我被他锁在地下室进行折磨的第三天,我只剩下了一只眼睛和一只胳膊和腿。那时他说了一句话让我非常印象深刻‘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这家伙还能笑得出来’——但事实上我并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是否在笑,或许是我的肌肉已经完全僵硬到无法改变了吧。然后,他继续说‘明天我就要去地上城了。那帮条子似乎已经注意到我这些年来干的好事了’。”

“他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早晚有一天他会遭殃。所以在那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办理了去往上城的,重生的资格。”

“而我,则是他最后一个‘客人’。”

“这帮有钱的混蛋……”大卫啐了一口:“真是为所欲为。犯下滔天大罪后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逃之夭夭。”

“是啊,不过去往地上城也等于拿自己一辈子的财富和成就去洗刷罪孽。我倒觉得这个制度还算合理——再说我这边吧。当伯爵离开了地下城之后,我居然成为了他遗嘱里财产唯一的合法继承人。真是可笑不是吗,这个可怜又残暴的家伙连一个亲人朋友都没有,最后只能把财产交给一个半生不死的妓女。”

“……那你也算是苦尽甘来。”这样的逆袭会让人惊讶。但是大卫并不羡慕多洛丝。

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有这样的好运,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有这样的意志熬到好运出头的这天。

“之后的事情没什么好讲的,”多洛丝伸了个懒腰:“修复身体之后,我带着钱在这个城市中享受了一段时间。我去到大学里面学习知识时,无意中被古典乐曲的旋律打动。”

“从那时起,我察觉到了音乐有着强大的力量,而且我能够驾驭这份力量——至少时间和事实证明了我的猜测。我用了两年的时间出道,然后一炮而红,成为了地下城最为瞩目的一颗明星。上城区的每一块广告牌都会贴上我演唱会的海报,音乐排行榜的前五首歌曲都是我的曲目。”

“我的歌声让我在上城区赢得了地位和名声,也没有人知晓我的过去,我的后半生几乎是完美的。”多洛丝得意起来。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回到这样的地方来?继续在上城区过着你苦尽甘来换得的生活不好吗。”大卫继续带头走着。

事实上,他的确是对多洛丝的名字有所耳闻,每当他的周围有人拿杂音大过乐曲的共振仪器去接受无线电波的时候,总能听见一个高扬的女声在吟唱。

那时候大卫感到惊讶,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够从身体中挤压出如此有穿透力的声音。

而那个家伙,恐怕就是现在眼前的这个女人吧。

这时,他们的身边出现了一个乞丐。

当然,在中城区的乞丐多得如同蚂蚁和霉菌。

与其说是乞丐,倒不如说是一帮等死的绝望者。

他们的存在并不是为了乞讨而生存——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没人会给予他们施舍,因为这里的人们都是差不多的经济状况,都是在拿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去换取金钱。你会把自己的命分给其他人吗?当然不会。

这些所谓的乞丐,都是对生活失去了希望,既不想继续拿身体做交易,也不想加入反叛党的革命,在炮火中化作一声闷响。他们只是偶然觉得疲惫,然后静默地蹲在原地,等待着化作这漆黑冰冷城市背景一部分的守望者。

对于这样连生死都已经不确定的家伙,大卫连余光都没有瞟过去。这个乞丐显然不如刚才那具炸毁了脑袋的尸体显眼。

但是多洛丝的目光却紧紧地锁定在了他身上。这让大卫有些不解。

“……你认识他?”

“并不。”多洛丝摇了摇头。

“那就没什么好看的,走吧。这是中层区最不值得注视的东西。”

“我倒觉得,这是我来这里一趟的目的——”多洛丝说:“我来这里,是希望唤起整个地下城的希望来,包括这些人,也包括你。”

“希望?那东西听上去可糟透了。”大卫露出了嘲讽的笑脸,那四只眼睛在微微地变换着焦距:“没有希望的话,还能和他们一样默默等待腐化和风蚀,而有希望的家伙只会活得更加痛苦和挣扎——在这样的社会里面,像我们这样生活在中下层的家伙而言,希望就是毒药!是这个社会鞭笞我们的酷刑!”

“是啊,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残酷和恐怖——”多洛丝说:“但是,我并不希望社会变得美好,因为社会正是因为有矛盾,各种矛盾——贫富差距,男女权利,教育差距,信仰差异——正是因为这些东西,才会激发我的创作灵感,社会才会显得如此有趣。我并不希望社会变得美好——而同时,我相信这个世界是值得期待的。倘若你真的对这个社会失望透顶,大不了逃出去,一走了之。”

“一走了之?说得轻巧啊,我们这些被困在地下的虫子能逃到哪里去?”

大卫的这句话让多洛丝慢慢地伸出了右手,她指着高高的天空,指着那宛如一轮月亮的穹顶,那穹顶被上层的射灯和霓虹灯照耀地五彩斑斓。

多洛丝像是在布道一般地说道:“去外面,去到地面,去到天空之下。”

“……”这个想法让大卫不由得堵住了嘴。半晌过后,他说:“……要是有什么方法的话,我们早就出去了吧?你有考虑过吗?如果只是不负责任地告诉这个城市的人我们只要出去就能得到救赎,那还不是一句屁话罢了。”

“方法?方法很多啊——挣钱也好,抢劫也罢,叛乱和犯罪也是情理之中——这,正是体现出社会矛盾的有趣的地方!”

“……你疯了吗……”大卫算是明白了,这个女人,她只是想要煽动民众动乱。

多洛丝顿了顿,然后端庄礼貌地看着大卫,问:“难道你不是这样打算的吗?大卫先生。”

“你在做的,不正是因为希望而产生了冲动的念头吗?你不是正在踏上一条冲击穹顶的路吗?”

多洛丝兴奋地问道:“差不多该你来跟我讲一讲了吧,你为什么要那么多钱,为什么——你想要去地上呢?”

大卫察觉到,自己在一开始就已经被看透了内心。

他感到非常难堪,同时也察觉到了这个有着不平凡经历的女人是多么深不可测。

于是大卫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多洛丝的问题:“……我拿钱,并不是因为‘我’想要去地上——而是为了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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