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子跟着库珀——地下城的最高行政官——穿过了上层区，走进了电梯中，然后在重兵的看守之下，来到了顶层——管理区。
“这地方我来过。”瘦子挑衅地说：“从你们的地盘里面我偷到过不少好东西呢，要我说出来给你听听吗？”
“我知道，谢尔登达芬奇阁下。”结果库珀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平静得不可思议：“因为我就是黑翼的头目——那只趴在蛛网中心的蜘蛛。”
这句话让瘦子突然有些恍惚。
库珀看着瘦子满脸的茫然，安慰道：“你不相信也是正常的。毕竟正常人是不可能让别人来偷自己的东西，然后再拿到手，不是吗。”
“……不，听到这个答案，我反而觉得说得通……有些相信了。”瘦子也难得地平静下来，那双一直带着亢奋和生气的目光变得有些暗淡。
“阁下果然是个聪明人。”
“……但是……我还是有些地方不太明白。”
库珀打断了瘦子的其他问题：“你很快就会明白的，阁下——请随我来。”
等到电梯门打开，库珀命令手下都不许再跟随，然后领着瘦子进入了一个空旷而高耸的空间。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巨大的平面，似乎这是一整个空旷的楼层。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阁下。”库珀问道。
瘦子望着四周，恍然大悟：“……该不会……这里就是‘穹顶’的上方吧？”
他想起了每时每刻，只要抬头仰望就能看见的，阻挡着地下与地上的那块巨大铁盘。
库珀点了点头：“没错，阁下——而且，这里就是人们一直以来，翘首以盼的——”
库珀伸出手指，指着上方：“天空。”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瘦子的瞳孔收缩成了一个小点，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要爆炸一般的压抑。
“但是，我们是‘看不见’的——你和我的大脑都没有经过电子化，所以这个楼层里面的电磁场是不会对我们产生影响的。如果是其他大脑被改造过的人类，在此时此刻，看到的，应该是一片美丽的星辰。”
“那些景象是我们从最后一批保留着天空记忆的人类大脑里面提取出来的印象。”
瘦子颤抖着，几乎陷入疯狂和崩溃的边缘——
他幻想过无数的真相。
比如，这个地下城的存在是为了供给地上城人类的生活，而且为了防止污染泄露而封锁的生产区域；他也想过，也许是曾经的一场战争，导致了战败的一方全部被迁移到了地下，被压缩了生存空间，只有证明了自身的价值和能力，才有加入地上“国籍”的资格；他也想过，这恐怕是人类一直以来的社会传统，就像远古存在过的阶级制度，而这种制度一直延续到现在。
但是……他唯独没有想过——
这一切都只是谎言。
他从来没有想过，天空竟然是如此虚无。他从来没想过，潘多拉魔盒之中，竟然连绝望都不存在。
“……那……那么那些申请了进入地上城的人们呢？他们去了哪里？你把那些一直以来怀揣着希望而来的人们怎么了？！”瘦子大叫了起来。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淌。他也说不清这泪水是因为绝望，还是因为痛苦。
“你把他们藏到哪里去了？还是删除了记忆然后改造成了你手下的士兵？！或者干脆就杀了他们，偷了他们的财产！？然后继续你的独裁政治？！”
面对瘦子连珠炮一般的质问，库珀回答道：“……都没有，他们——”
“都活在天空之下。”
“……你说什么？”瘦子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库珀。
这时，库珀抓住了手边的一个抽屉，拉开——里面赫然盛放着一个人类的大脑！而且这巨大的空间的每一处墙面，似乎都是一个类似的抽屉，这也就是说——
“……这是……”瘦子惊恐地凝视着布满了电极的人脑，瞬间明白了一切：“……你把他们丢到了一个虚假的世界里面？！”
那些上百年来，渴求天空的人们，都被锁在了这墙壁之中。
“没错，只要连接好神经装置，填充好营养液，他们就能够在主计算机的运行之下，共同生活在一片虚假但是美好的天空之下。”
“……你这个骗子！”
瘦子再一次发出了咆哮，手上的数据线纠缠着，迸发着蓝色的电流。
“你骗了所有人！你让地下城所有人拼死拼活地工作，结果到头来却是这样的下场吗？！混蛋！”
瘦子几乎要一拳打过去。但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没有一丝力气——
是绝望。太过深沉的绝望已经剥夺了他的力量。
“……对，我是个骗子。”库珀说。
他说他是人类，瘦子不相信，他不相信人类能够做出如此冷漠的态度来。
“我不仅欺骗着公民，也欺骗着罪犯——”库珀的手中升起一个虚拟光学屏，其中，上百个镜头正在转动着。有些人瘦子认识，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些正是在地下城赫赫有名的反叛党和通缉犯。这些人，都是把政府视为仇敌的家伙，毫无疑问是库珀的眼中钉肉中刺。
库珀已经完全掌握了他们的情报，但是却没有实施抓捕。这实在是没有道理。
库珀解释道：“地下城的所有犯罪组织，都是由我来领导的。除了黑客组织黑翼，还有武装反动派的红毯，经济犯罪组织紫钻——所有的罪犯，所有的反抗——”
“都是我组织起来的。”
这个消息过于震惊，让瘦子没能明白其中简单的道理：“……为什么……”
“因为人类社会中不可能阻止犯罪的发生，也不可能遏制住人类最原始的叛逆——人类对自由的向往和追求，哪怕是生命的牺牲都无法阻止的。”
“既然不能阻止，就由我来领导。这样才能够完全地控制住整个地下城。是我作为所有反叛组织的第一任而领导起组织。我认为这个举动是很明智的，至少目前为止，一切的犯罪程度都在我的控制之内……”
“这个道理我当然明白！”回过神来的瘦子愤怒地打断了库珀那炫耀般的口吻：“我是在问——为什么要欺骗所有人！”
库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为了延续人类的文明。”
“……你说什么？”瘦子再一次陷入了不解。
库珀问道：“阁下，你知道在地面上有什么吗？”
“如果说那些一直以来的资料的确真实的话，我想我是知道的。”瘦子回答。
在这穹顶之外，有河流，有干净的空气和水，有和煦的风和温暖的阳光——还有美丽的天空。
“……但是，那都是在‘浩劫’之前的资料——而那些流落在城市里面，关于天空的幻想和场景，那些美丽的故事和传说，那些引人入胜的景色——全都是我故意‘泄露’出来的。因为只有这样，人们的注意力才会更加地集中在天空中。我越是去打击和组织人们追求天空，他们就越对其痴迷和向往，这样一来，犯罪的方式和动机反而变得单纯了许多——”
“但是……这些东西，都不过是人们记忆中的天空罢了。”
库珀说完，然后用那暗淡而深邃如黑洞的目光看着瘦子，讲起了久远的故事。
“两百年前，人类因为一场浩劫而濒临灭绝，剩下的最后一小部分人类被迫迁移到了地下的深处。也就是这座地下城市。”
“但是很快，剩余的这一部分人类就因为恐惧和绝望而陷入了混乱。地下都市很快就再一次发生了内部战争，死伤惨重。”
“人们都不明白，为什么时至今日，他们依然会陷入自相残杀的境况之中。几个有头脑的人类很快就意识到了关键的所在——”
“人性本身是多重的，混乱的，放纵的——人类需要希望。需要秩序。需要被统治。”
“但是，希望已经不复存在了——人类永远也无法再回到天空之下。这样的绝望，迟早会把人类全部葬送掉。”
“于是剩余的人们接受了协议，纷纷进行了记忆改造。人们忘却了历史，也忘却了为何会存在于这座城市中。他们都只记得一件事情——”
“地上的世界是美好的，只要努力工作，就有机会重返天空。”
“人们被随机地分配在地下城的各个阶层。有的在底层，扮演着这个城市的分解者；有的在下层，扮演着城市的生产者；有的在中层，作为消费者；而有的在上层，作为这条食物链的顶端和统治者。还有一部分——”库珀指着上方：“在穹顶的上方还有一个楼层，那里生活着所谓的‘地上人’。他们的职责，则是为了营造出天空的假象。”
“而我，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删除记忆的人类。因为我的职责，就是管理这座城市。让人们不能够随意地突破这穹顶。因此我进行了基因改造，拥有长达三百年的寿命。”
“在我担任这个职责以来，地下城运转正常，人类的文明因此而延续了下来。”
说到这里，库珀盯着瘦子，似乎是在告知着他一直以来追求的那些黑暗背后的真相：
“而这——就是地下城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秘密。”
听到这里，瘦子反而平静了许多。
最初的惊恐和不安已经烟消云散，现在的他，反而陷入了一种沉思：“……那场导致人类文明几乎灭亡的‘浩劫’……是什么？”
库珀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或者说，我把它删掉了。因为，我作为这个城市唯一的守护者，不能产生任何想要反抗和冒险的想法。我不能拿人类最后的文明去赌博。所以我选择了忘却。因为我一旦记得这一切，人性的本能自然就会促使我想要寻找反抗和破解的方法。只有我忘记了那场劫难，遗忘带来的未知才能让我心生恐惧。从而用这种恐惧来保护自己和整个人类文明。”
瘦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再把现实的气息纳入肺部当中。
他现在有太多的问题想要去问，但是归根结底，他总结为了最后的疑虑——
“……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告诉我？”
库珀伸出手，上面显示着一系列的复杂数字：“我的寿命就要到期了，需要为地城找到下一任最高行政官。而行政官的要点不多，却很困难——”
“第一，必须是没有经过改造的人类大脑；第二，智商要远远高于人类平均水平；第三——”
“有能够承受这绝望和孤独的勇气。”
４
“……你说的……是真的？”
多洛丝望着少女的嘴，似乎是希望看见她做出否定来。
“……他们……真的把人的大脑放在缸里面……然后……灌输虚假的……”大卫甚至都无法复数她的话，只是颤抖着摇了摇头，大喊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大卫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他发狂一般地挥舞着双手，张牙舞爪地朝着少女冲了上来。
多洛丝看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于是灵活地伸出右手，飞快地拧断了大卫后脑勺上的联络神经，一瞬间，大卫便失去了意识，倒在了地面上。
受到袭击的少女显得有些惊魂未定，呆呆地瞪着前方不知所措。
多洛丝却反而冷静了下来。她环视着漆黑的四周，看着这被世间抛弃的地狱一般的场所。脸上露出了灰蒙蒙的笑容来：“……原来都是假的啊……”
她站起身，踌躇了一会儿，随后便望着少女，问道：“……你能保证，你说的话句句属实吗？”
少女点了点头。
多洛丝的眼角浮出了笑意：“……很好——跟我走吧。我会给你提供氧气和食物。但是，你得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多洛丝笑得更加娇艳，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值得她去开心：“下个星期，我有一场大型演出。我希望到时候，你能够在几万人面前，说出你今天说过的话来——”
“……既然我已经不能让这个世界充满希望，那么就让我看看这个世界绝望的模样吧。”
“毕竟……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不是吗？”
ｅｎｄ——？
癞子因为在医院涉嫌妨碍公共秩序而被拘留，几天之后放了出来。
等到他离开警察局的时候，他脑袋有些昏沉沉的。他只记得似乎被人打了一针，便什么都忘了。他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到上层区来，也忘了在底层区看见了什么。
只是隐约记得，他对那些询问自己的人说了家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他回到了久违而破旧的家里面，虽然这里什么都没有，反而像是被人打扫过一般，显得异常干净。但是这空荡荡的房间却让癞子感到安心。
他看了看时间，是时候吃早饭了。
一如既往地，癞子打开了电波，开始收听那自己听不懂的新闻。
“……在公共监控下，警方终于追查到了失踪的薇薇安小姐的下落。视频显示她与当红偶像多洛丝·梅多拉一同有过行动画面。当警方联系了多洛丝的经纪人，却了解到她早已在一个星期前与经济公司断绝了联系。于是警方将多洛丝·梅多拉列为了绑架案件的嫌疑人，目前正在全市发放通缉。而令警方和大众们都感到惊讶的，是在昨晚，网络上出现了一条以‘多洛丝’的名义发表的公开通告——该通告宣布约定于今晚八点整的多洛丝·梅多拉的个人演唱会不会中断，而是将会以线上形式，进行公开的视频表演。具体的地址和平台尚且没有得到透露，但是毫无疑问，只要她在网络上面现身，警方就能立刻实行抓捕，捉拿归案。”
“第二则新闻；地下城最高执行长官达利·库珀日前宣布离职，并且将他培养多年的接班人首次在公众媒体前……”
电波里面的内容依旧让癞子觉得茫然，只是觉得电台里面贴着照片的那个“偶像”和儿时记忆里面的某个身影有点相似。但是也不过仅此而已。
他一板一眼地喝掉了动力油，然后关掉了电台，从门口把回收机器牵了起来。吃过早饭就要去工作，这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信仰和希望。
他知道，自己只需要好好工作，就可以获得酬劳。
只需要好好工作，就能够有去往天空的那一天。
癞子这样坚信着。
——《癞子的天空》
ｌｕ．ａｎ
２０１８.７.２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