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冥这次终于没有再拨开山原北的手——当然也许他已经没有力气甩开第二次。
山原北扛过迦冥的胳膊，走到尹珞身边时，和她对上了视线。
“拜托你了。”尹珞的褐色眼眸中有担忧。她不知道让对方带走迦冥是不是个好主意，但如果拖延下去，恐怕也只会是最坏的结果。他们只能选择信任这人。
“我是个医生。”山原北面无表情地说，脚步没有停。
“咳。”目送着迦冥和山原北消失在走廊边缘，希维尔清清嗓子，把心绪拉到正轨上，“二哥，我不是来探病的。我踏进这大楼之前就决定了，无论对方是谁，我都会坚持我的做法。”
“你想做什么？”
“首先我想确认，近几年出现的非法异能者，是不是出自这里。”
“是。”伊芙诺承认得坦率。
“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真的认为这是守护契约的手段？”
“契约？”伊芙诺淡淡地笑开，“那是什么狗屁东西。”
此言一出，希维尔的脸色瞬变。他成长在艾格奥利的家庭里，自然明白伊芙诺的话语意味着什么。伊芙诺轮椅旁的凯尔嘴角也动了动，看向伊芙诺，像是想说话，又没说。
“你要背叛契约？”
“与其说是背叛……不如说，我懒得管。”伊芙诺语气悠然，“对现在的我来说，有比契约更重要的事。”
“即使是生命，也无法超越契约的重要性。这是艾格奥利一族的家训。”
“与生俱来的责任和枷锁，是卸不下去的。”他勾起嘴角，“所以我不介意用生命作为祭品，不管是谁的生命。这不就是艾格奥利的风格么？你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啊，我的弟弟。”
希维尔被戳中伤疤似的，浑身一抖，睁大了眼睛，紧缩的瞳孔流露出痛苦。
“那……不一样。家族内的人，理应遵守契约。可那些异能者，都是无辜的。”
“异能者？”分明是个男人，伊芙诺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妖娆，像是成了精的狐狸，无害的外表下，随时都能扑上来给人一口似的。“我分给了他们王族的力量，他们的人生从此背负上和你我一样的契约，这很公平。”
“他们不是适格者。你这是草菅人命。”
“我倒是觉得，他们比我们幸福多了呢。”他的双眼细长，透出的目光却极有神，明亮得像是能直接看穿希维尔，“起码，他们是自己选择的路。”
「——她是自己选择的路。她很幸福。」
尹珞记忆最深处，某个封锁许久的角落，在听到这句话时仿佛清明起来，厚重的积灰被擦去，那把锁就在她的面前。
可她打不开。她想不起来。她知道里面有东西，但记不起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时候……这东西，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不要想了。这不重要。有些事情，不知道会比较好。
内心有个声音在对她说。
不行啊。一定要想起来。她真的非常想知道，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
哪怕那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开启就会飞出世间所有邪恶，她也想亲自见证。
她虽然度过了十几年平淡人生，没闯过大风大浪，但也不是相信世界非黑即白的小孩子，不会奢求真相一定要美好结局一定要圆满。她不怕。她只是单纯地，想要……知道真相而已啊。
“那个……很抱歉打断你们兄弟谈话。”
尹珞鼓足勇气开口说。
她无视周围汇集到自己身上的各色眼光，只是静静地看着轮椅上的伊芙诺：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哦？”伊芙诺悠悠地微笑着。“你不记得我了？”
果然，是见过的。
“我想不起来了。你能告诉我吗？”
“原来如此。”他挑眉，“既然想不起来，就忘掉吧。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会加入猎杀者？”
……为什么？尹珞实在是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她余光瞟希维尔，淡定地答道：“你弟弟非要我加入，说我不加入他就去死。”
“是么？”伊芙诺看向希维尔的表情很是值得玩味。
“嘛……”希维尔突然笑得灿烂，“她说是就是吧。”
这笑脸让尹珞突然后悔起自己方才作死的一时逞快。那分明是在和她表示“这笔账咱们回头慢慢算”。
“那，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么？”伊芙诺的声线多了慵懒，“如果没了，凯尔，送客。”
“我的话还没说完。”希维尔正色起来。
“你说。”
“我希望……不，是我要求你停止这种行为，二哥。”
“你是指什么？”
“当然是异能者。我不想再看见类似的事件发生。”
“还有别的要求么？”
“没有了。你能答应这一条，我就很满足了。”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伊芙诺浅笑，“你要是有其他要求，或许这一趟还不至于白跑，迦冥的伤也不算白受。”
希维尔的脸色骤然阴沉。
“这么说，你并不打算答应。”
“不止如此。”伊芙诺细长的凤眼弯起，“我倒是想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跟你？呵。”希维尔冷笑出声，“跟你一起背叛艾格奥利？”
“有什么不好？”伊芙诺摇摇头，似乎对这个弟弟的迂腐感到失望，“这个世界早就抛弃艾格奥利了。曾经这血统代表的辉煌荣光，已经只剩下沉重枷锁，为何还要坚持呢？”
“如果你真的唾弃这样的血统，就不该使用它赐予你的能力。”
“不使用又能怎样？隐姓埋名装作普通人，然后虚构一个自己出来，混在茫茫人海里，就可以得到普通人的幸福了？我的弟弟，你太天真了。”
他这番话似乎令希维尔无法反驳，微不可察地垂了垂睫毛，视线飘在空气里。
“……我只是不想，把我一直坚持的事物推翻。”
“看来在这一点上，我们兄弟是一样的呐。”
伊芙诺的话语像是轻叹。
“艾格奥利遗传的……这种固执又任性的臭脾气，真是让人头疼呢。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做敌人了。”
希维尔轻轻阖上双眼。片刻后再睁开时，目光中只有坚定。
“那就做敌人吧。”
……
走廊的另一边，房间里。
“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也包扎好了。”山原北将一个玻璃杯递到迦冥眼前，“口很渴吧。”
迦冥赤裸着上身，看上去比先前在楼梯间的时候还要虚弱许多。他抬起的手颤巍巍地接过杯子，用了很久才握牢送回嘴边。
“不打麻药的滋味不好受吧。”
“……还行。”声音都哑得不成样子，迦冥嘴上还是不肯服软。
“要是听我的，睡一觉就完事了。”山原北淡淡地说着，坐到沙发里，“你是怕被麻醉之后我会对你不利？”
“不。”迦冥的音量很小，但喝过水后似乎状态恢复了点，吐字还算清晰。
“那为什么？”
“药效太久。”他冷冷地说，缓缓将玻璃杯放在手边的木桌上，“战斗随时可能开始。”
“在敌人面前这样说话是很不礼貌的。尤其是这个敌人刚救过你的命。”
迦冥微微偏过头，眼神落在山原北身上。
“你，和他们不像。为什么跟他们一起？”
“没有为什么。”山原北耸肩，“我只是个公司职员，他们是上司。”
“但你有异能。”
“不光是我，这个公司所有稍微有些资历的，并且参与内部研究的人员，都被尝试开发过能力。”山原北没有表情地讲道，“我恰好是适格者，仅此而已。”
“你……喜欢这能力么？”
“谈不上喜欢。如果非要说，其实不太喜欢。”他看着迦冥绿莹莹的眼瞳，“毕竟有了超乎常人的能力，就容易摊上超乎常人的事情。比如现在你们闯进来，要是我没有战斗能力，就可以和其他人一样躲起来了。不过那家伙……你见过的，我那个火属性的同事，他倒是蛮喜欢的。”
“他好像不在这。”
“是啊，他请假了。奉子成婚，孩子都快五个月了，干脆一下请了一年的假。如果他不是适格者，搁其他公司请假一年再回来，可能职位都让人顶了。”
山原北说得淡然，迦冥却抽了抽嘴角。
“听上去，是很普通的生活。”
“我们原本就是普通人。和他们不一样。”
他没有明说，迦冥却懂他指的是谁们。
“你不喜欢，为什么不离开？他们不让？”
“这是一部分原因。”
山原北望着面前的窗户，看着威西鲁镇的夜色。
“但俗话说，多少付出多少收获，这里一年给出的薪水，是我在医院工作二十年的收入。伊芙诺先生算不上好人，不过他是个好老板。他从不亏待我们。”
“所以，你不介意帮他做那些事。”
“我是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职责。但我不是救世主，如果那些人不是死在我面前，我不会良心不安。”山原北的眼神收回到迦冥脸上，“你倒是个挺热心的小子，和外表完全不一样。”
迦冥的神情显得窘迫起来，微低了头，语气还是生硬的腔调。
“只是好奇。”
“好奇？”
山原北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我看人还算准。要说好奇心强的，是那个女孩子才对。你不是会因为纯粹的好奇心去关注别人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