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很看重艾格奥利的血脉,就让他们留在家里,但我母亲自然不会乐意。她跟父亲闹过很多次,要求由月阿姨和二哥离开。闹了几个月,父亲都态度很坚决,不肯同意。所以,她……选择了自己离开。”
希维尔停下来,又喝干了杯中的酒,湛蓝的眸子望向尹珞。
“你还记得,艾格奥利的契约么?”
尹珞稍怔:“记得。”
“王选之命运,只欢迎既定之人的觉悟。”他的声音低得近乎呢喃,“汝之觉悟,将传承荣光,也套上枷锁。无觉悟者一旦踏入,惟有以血祭奠王之遗愿。这段话的涵义是……艾格奥利一脉生来注定背负着责任,而和艾格奥利扯上关系的人们,必须一同守护这份责任。这是一条真正的不归路,脱离就意味着背叛。”
尹珞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所以你的母亲……”
“我父亲杀了她。”
希维尔说完,屋里一时鸦雀无声。
“迦冥应该也知道的。”他又将杯子斟满酒,“无论是谁,进了这个家,都没有退出的权利。”
“啊。”
迦冥的头垂得很低,刘海遮住眼睛,看不见表情。
“家主确实这么告诉过我。我本来就是一个人,也没有地方去,所以直接就答应了。”
“可是……”尹珞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是你父亲先背叛了你母亲。”
“是啊。”希维尔勾起唇角,“但契约永远是首位。这个国家对艾格奥利有多敏感,你也看见了,任何走漏风声的可能都要杜绝。父亲疑心很重,他无法确定母亲不会出卖他。”
“对不起,我理解你们的处境,也知道这话很失礼,但我想这个契约存在的意义,不是沦落为满足私欲的遮羞布。”
尹珞咬了咬嘴唇。
“否则,和垃圾毫无区别。”
希维尔愣了会,轻轻笑开:“你和我大哥说的话很像。那天,母亲和父亲在园门口争执的动静很大,把我们都引过去了。她跟父亲说,想自己去过新的生活。父亲说,只要她敢出这个门,他就敢一枪打死她。然后……他们两个都兑现了自己的话。由月阿姨之前并不清楚,这个家究竟是何种模样,直到她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那她……是怎么走的?”
“她比我母亲聪明。”希维尔轻叹,“由月阿姨那段时间表现得和我父亲非常亲密,然后某天说带二哥出去玩,就再也没回来。我没想到她会疯,现在想起来,大概那是她拼命忍耐着保持冷静的极限了吧。后来父亲派人找遍了威西鲁镇和周边的城镇,柏索城也找过,都没有发现他们。莎露安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怀上的,不过整个本家没有人知道由月阿姨怀孕,她本人是否知情就不好说了。”
“你不恨他?”尹珞看他。
希维尔缓缓地摇了摇头。
“如果要背叛他的不是母亲,而是我,他一样会做相同选择。父亲对契约的执念很深,他可以为了他所认定的正确牺牲所有人。我早就知道我的父亲是这样的人,所以没什么可恨的。”
“那你呢?”尹珞问,“你是不是和他想法不一样?否则,就不会同意我和樱奈退出了吧。”
希维尔沉默地轻晃着手中的杯子,酒水在里面转出细微漩涡,过了一会才开口。
“我没有否定过父亲的理念。或者说……没有否定过他。但是,我也不想犯他那样的错误。”
希维尔的视线落在她脸上。
“猎杀者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依照我的意愿加入的,我有责任保护你们。”说到这,他自嘲地笑笑,“虽然我也很难相信别人就是了。不过……我相信迦冥的判断。”
安静许久的迦冥在这时忽然出了声:“你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些事。”
“又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为什么要主动提。”
“家主不是那么无情的人。”迦冥抿一口酒,抬眼。
希维尔偏过头看向迦冥,轻声开口:“那只是你以为。”
“是你不了解他。”迦冥语气淡漠,“他每年都带我去给夫人扫墓。他在墓前哭过。”
“哦?”希维尔突然笑得灿烂,“那还真是很深情啊。不过……”
笑容只停留了一瞬就消散无踪。
“他从来没带我去过。”
“他不喜欢在人前流露情绪。”
“你的意思是——”希维尔扬眉,指指迦冥,再指指自己,“你不是人,还是,我是外人?”
迦冥单薄的嘴唇轻轻抿紧,没说话。
“你真的不明白么?”希维尔攥住纸杯的手收紧了几分,“父亲对你,和对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你觉得他有感情,是因为只在你面前有。”
“越是看重的人,家主就越严格。不明白的是你。”迦冥的话中出现了针锋相对的意味。
“看重?”希维尔的笑容和语气中夹杂了一丝悲戚,“他看重的是什么?是艾格奥利,是契约。我这个人是谁,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需要什么,和他毫无干系。这种看重,谁爱要谁要啊。”
“这样说,有点过了。”迦冥的神情冷下来,“家主的出发点,是为了整个家族。”
“是啊,家族。”希维尔还是那样笑着,夸张地点点头,“没错,家族。整个本家里,所有的人都需要按照父亲的意思,尽职尽责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只有你是例外。你是迦冥,其他人,都是棋子,这就是你所说的家族。”
迦冥眯起眼睛,神色中隐约有了怒意:“我难道不是在按照家主的意思做事?家主让我给你当陪侍,让我跟你离开本家,问过我的想法吗?”
尹珞心中一惊。
这话听上去……很不妙。
果然,希维尔手中的纸杯骤然变形,被挤压出的少许酒水洒落地面。
“如果他问你,你会说,你不愿意——是这样么?”
迦冥的眉间紧紧蹙起:“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见气氛顿时紧张,尹珞连忙帮迦冥打圆场:“迦冥表达能力欠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只是想说他也和你一样罢了。”
希维尔却完全不理她,用幽深的眼神凝视迦冥:“如果父亲让你杀了我,你会听么?”
“喝多了吧你。”迦冥别开视线,端起自己的杯子闷闷地喝酒。
“你会么?”像是铁了心要弄清答案,希维尔又加重语气重复道。
“希维尔。”尹珞声音更加严肃,“你确实喝多了。”
“我想知道这个答案很久了。”希维尔上身前倾,凑近盯着迦冥的表情,“回答我,这是命令。”
“希维尔!”尹珞也有些急了,伸手去拉他,“你在胡说什么?”
她早就察觉出了这两人的相处模式,平日里没什么地位阶级之分,但只要希维尔说是命令,迦冥就一定会照做。她真的很怕迦冥会说出伤人的话来,这种两难的选择命题追问下去只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迦冥,你……”
她转头想提醒迦冥别搭理这个醉鬼,却绝望地看到迦冥的嘴唇动了。
“会。”
这是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下一秒,她拽住希维尔袖子的手被大力甩开,拳头结实地落在了迦冥的脸上。
尹珞吓得倒吸一口凉气,生怕迦冥和希维尔打起来,然而迦冥只是抬手擦了擦嘴角,冷冷地吐出一句:“疯子。”
打完这一拳,希维尔反倒酒醒了几分似的,僵在那里怔怔地收回手,突然站起冲出了房间。
“你去哪?”尹珞的话音被巨大的摔门声湮没。
她站起来就要去追,却听迦冥在她身后说:“不用管,他回车上了。”
“你怎么知道?”她半信半疑,“他喝了那么多,不会乱跑吗?”
“不会,他还没醉到份上。回来坐着吧,过一会再去找他,就会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迦冥探身揽过酒瓶,往自己杯里倒。
“你这么了解他,为什么还说那种话?”尹珞坐回迦冥对面,问道。
“他自己要问的。”
“所以,你真的会吗?”尹珞认真地打量迦冥。她总觉得迦冥是为了气希维尔,才故意那么说。
“会。”迦冥往后倚在墙上,“我发誓效忠的人,是家主,不是他。”
无法反驳的理由,理性得近乎残酷。
“但……要是真有这么一天,你会不会下不去手?”
“不会有这一天。”
迦冥答得毫不犹豫。
“家主很看重希维尔,他是在把他当未来的家主培养。”
“这样啊……可是,万一真的出现了呢?我没疯,我就是好奇!”接收到迦冥飘过来的眼神,尹珞举手作发誓状。
“家主的命令高于其他。”迦冥淡淡地说,“要是真有那天,我会照做。”
他是认真的。
看出这点的尹珞心里涌上一阵压抑的酸涩,说不清是为希维尔,还是为迦冥。
“同时,留一颗子弹,给我自己。”
“……诶?”
尹珞一愣。
“至于这颗子弹是在我执行命令之前用上,还是之后,我也不确定。”
迦冥的口吻没有波澜。
“到时的想法,到了那一天,我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