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寻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你是指……王朝时期的贤者？”
“是。”
这个近乎爆炸性的消息，令尹寻微微动容了一瞬。
“我没听说谁不是亲生的。也没听说过，我们家的血统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是指，你们的父母也不知道？”
“他们知不知道我不敢说。”
尹寻的目光落在走廊窗外染红的天色里。
“我们家的教育，倡导的一直是当个普通人，就算他们知道，也不会提。”
“普通人？”希维尔笑了，“恕我直言，学长你和这个词差得有点远。”
“不，我和妹妹，都很符合他们对普通的定义。”
尹寻嘴角也勾出一个极浅的微笑弧度。
“做自己想做的事，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除了自我意愿外，不背任何多余的担子……这就是我父母眼中的普通人，和能力成就之类无关。”
他说话时，没有看希维尔，也没有发觉，这话说出后希维尔眼底跃出的一抹黯色。
“不背多余的担子……么？”
“嗯。所以，我也不会去跟妹妹提。”
尹寻的视线终于回到希维尔身上。
“你单独来问我，就代表她还不知道吧。”
“学长，你也知道，在我的认知里，作为三大家族的后代却一无所知，是不可思议的事。”
希维尔像是答非所问，但尹寻也没催，就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我怕不小心扯出什么家庭伦理剧，才觉得该先跟你来确认下。”
他的笑容和语气都很轻松，只是略垂的眼帘下，似乎藏了些翻涌的东西。
“不过，现在我确定了。这种「普通」的家教……很像是贤者会有的思维呢。”
“那，你要告诉她么？”
“不了。”
希维尔摇摇头。
“你说得对，这和尹珞无关。尹珞就是尹珞，这就够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和尹寻并肩眺望着燃烧般的云海。
“毕竟，背负着这种重担的感觉，我想，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
尹爸爸是最后一个回到家的。
在院子里望见厨房尹寻忙碌的身影时，他没多想，毕竟谁先到家谁做饭，是一贯的常态。
直到推开门站在玄关，看见餐桌上丰盛得过分的菜肴，他才察觉到异样。
客厅的欢声笑语，还有脚边莫名多出的几双鞋子，让他像是被什么重重击了下，公文包哐当一扔，穿着皮鞋就往屋里跑——
“啊，爸爸，你回来了？”
坐在沙发中转过头冲他笑着的，不是失踪了三个月的女儿是谁？
尹爸爸鼻子一酸，刚要开口嘘寒问暖，就听到自家妻子的一声尖叫。
“老公你怎么不换鞋！！”
“……”
温馨团聚时刻就这么被迫中断，他灰溜溜去玄关找拖鞋，身后还飘来客厅的对话声。
“还说爸爸呢，你刚才不也一样。”
“所以嘛，我刚擦的地板，又要再擦一次了……哎，上班已经够累了……”
“阿姨，要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你们刚回来，好好歇着吧！……小珞，你去把地板擦了。”
“……我也刚回来啊喂！”
“可是小寻在做饭，只有你能使唤了啊。要不你去替他做？”
“……抹布在哪？”
……
晚饭期间，这对夫妻一直在打听四人关于费利的见闻。
他们去费利是多年前的事了，听到如今那里的变化，两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尹妈妈眼中闪着光彩：“老公，我们抽时间再去一回吧？”
“等我工作这边稳定了再说吧。”
尹爸爸应得顺嘴，尹珞却听出了一丝不对劲：“稳定是什么意思？”
从她记事起，爸爸就是一个底层公职文员，没晋升的心也没晋升的命，一直都稳定得很。
她话一出口，就留意到，爸妈和哥哥的脸色都有点别扭。
“没什么，换了份工作，之前的不想干了。”还是尹爸爸自己笑笑，接过了话题。
尹珞没有再问。
一个突然冒出的念头让她大脑空白了——
她居然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当成嫌疑犯通缉，在特别部队背上叛国罪……会对身负公职的爸爸产生什么影响。
所以，哥哥在回答她家中情况时的迟疑，不是错觉……
“这样啊。”
她努力自然地说着，低下头，往嘴里塞了口饭。
虽然味道此时根本尝不出，但她不想让他们看出她的异样。
这么大的事，却没有一个人告诉她。
也就是说，他们根本没打算责怪她，甚至没打算让她为此内疚担忧。
乱糟糟的脑海中，只有这个想法是尤为清晰的。
所以，她要顺着他们的意，不能表现出来。
除了这样……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能为他们做什么。
……
夜深人静。
尹珞躺在熟悉的小床上，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耳边传来樱奈放轻的声音：“睡不着吗？”
“嗯。”她低声应。
陪她在家里住下，是樱奈主动提出的，希维尔和迦冥已经跟着司机回了樱宅。
“我也睡不着，下午起太晚了。”樱奈坐起来了点，倚在床头，“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尹珞停顿了几秒，才鼓起勇气说下去。
“我是不是……该退出了。”
“退出？”樱奈明显怔了一下，“你指的是……”
“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我在做的事情，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尹珞也坐起来，望着眼前的漆黑低声说。
“不，其实我早该意识到了……只是不愿去想而已。”
没错，哪怕没有影响爸爸工作，她在做的，也毫无疑问是危险的事。
这种危险会给家人增添烦恼，是个人都能想得到。
是她故意绕开了这点，安慰自己，他们都是我行我素神经大条的家人，不会在乎的。
……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在乎啊。
“如果你想退出，我会支持。”
黑暗中，樱奈的声线柔柔地回荡着。
“至于我，留下或者退出，都可以哦，你的话，会更希望我留下吧？”
“……是。”
尹珞回答得有些迟疑。
让己方少一个战力，她已经很愧疚了，要是樱奈也离开，她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希维尔和迦冥。
但这不是尹珞迟疑的真正理由。
樱奈所说的话，并不是她想听到的。
她想听的是……
“你是不是希望，我劝你说，不要退出？”
樱奈又出声了。
“有许多人需要我们，有的事情除了我们，大概没人能做到了……你想听这些，是不是？”
尹珞望着天花板的瞳孔蓦地收紧。
被樱奈戳穿心事，她反倒不知该如何回应。
樱奈却像是明白她的沉默，开了口：“有的时候，我会羡慕希维尔呢。”
希维尔？
“他想做的事，和他父亲想要他做的事，契合度还蛮高，不是吗？”她的声音噙着淡淡笑意，“和家人想法不一致的处境，我可是深有体会。”
“你不喜欢……家里的安排？”
樱奈摇摇头。
“我母亲是个对细节要求很高的人。我还记得，上幼儿园时，我看同班的女孩子穿了粉红色的连衣裙，也想要，但她不同意，说土气……直到现在，我都没穿过粉色的衣服。”
连一条裙子……都不能按照自己喜好穿吗？
“因此，岂止不喜欢，说是厌恶也不过分。而且要被逼着学很多东西，我没有时间交朋友，她也不觉得我身边需要朋友，和那些所谓的名流家庭来往就足够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知道她很爱我，我也很爱她。可是，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她……走了之后，我甚至会有一点，解脱的感觉。”
尹珞听得心里一滞。
她感受得到，樱奈表面平静的话语背后，深不见底的沉重痛苦。
“好像从那天起，我就死去又活过来了一样。我才发现，原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是……这么快乐的一件事啊。”
说到这，樱奈轻轻转过脸，在黑暗中注视着尹珞。
“我想，你的家人应该也希望，你能拥有这种快乐吧。所以，即使他们担心你，即使受到牵连，也都没有开口责怪一句……他们不想束缚住你。”
不想束缚……么？
一直堵在尹珞胸口的某种情绪，在这一刻仿佛突然找到了某个缺口，她眼眶一热，泪水无声无息地滑下来。
她明白啊。
明白他们想要她自由地活着。
可是，萦绕心底的那份歉疚，她摆脱不掉……
“你想要的回应，我没办法给你，很抱歉。我只是觉得，你不需要为了任何理由去做决定……除了你自己内心的声音。”
樱奈说完最后一句，房间内归于寂静。
尹珞没有表态，只是抬手拭去眼泪，沉默地坐在床上。
她需要好好思考一阵。
樱奈也就这么陪她坐着，不躺下，也不说话。
空气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直到——窗外有悉索的细小动静响起。
是野猫吗？
尹珞正好在靠窗的位置，没多想，随手拉开窗帘往外扫了眼。
这一瞥，她愣住了。
一张陌生的人脸，正贴在玻璃外侧，和她四目相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