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周鸿现又被关进了牢笼,她眼睁睁地看着三名伙计重新用木板将牢笼封死,却是一副面无表情,此种情形不禁让三名伙计心里感到极不踏实。
“道长,就这样简单地封上牢笼,真不怕这狐妖再跑出来吗?”
“尔等无需多虑。”
“可若是她再使迷魂术魅惑别人怎么办?”
“人若无私欲,又谈何容易被妖精所魅惑?”玄冲子摇了摇头,见三名伙计神色微显怪异,他又道:“对了,我得提醒一句,杨二郎今日已着过一次道,是极容易再着第二次道的,为了他的性命,尔等最好还是将他给看住了!”
“那行,我今晚便守在掌柜的屋外,免得他经不住魅惑又被这妖精给害了!”
玄冲子轻轻点头,临走前他回头看了周鸿现一眼,然后挥挥衣袖带走了最后一点光亮,只给周鸿现留下了黑漆漆的夜色。
第二天,周鸿现是被鼎沸声给吵醒的,她刚睁开眼睛,便惊讶地发现周围不仅有许许多多前来围观的百姓,牢笼的四周更是被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经文。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周鸿现一目带过经文上的字,心中惊讶万分:“这不是道德经吗?这些人到底要对我做什么?”
正在她迷茫之时,一道瘦小的身影扒在牢笼边轻轻蹲下,继而一双明亮的双眸透过经文的缝隙扫射进来:“妖怪,今日道长就要将你超度,你终于要为我阿耶偿命了!”
周鸿现认出他是杨印,她也知道这孩子的观念早就被那些大人们所灌输,恨自己已是恨得入骨,而她说什么都是枉然,于是她干脆像昨夜一样保持着沉默。
周围的百姓见周鸿现不说话,便跟着起哄起来,只不过他们也不敢骂得太大声,对于妖怪,他们还是心存畏惧的。
杨印年纪小小,却不管这些,他见周鸿现不理会自己,便气得哭出鼻子道:“你这个妖怪,你以为不说话就能洗清罪孽了吗?即使你死了,我阿耶的在天之灵都不会放过你的!”
周鸿现见他一副粉雕玉琢却又哭的鼻涕哗啦的模样,是既恼又有些同情,她也不想将大人犯的错发泄到一个孩子身上,便叹息道:“小朋友,我知道你可怜,可是你真的恨错人了!”
杨印哭哭啼啼地走了,过了片刻,玄冲子的声音又在牢笼外响起:“小狐妖,今日我便要超度你,你将要被打入轮回,临死之际,你还有何遗愿吗?”
对于这个不问是非就将自己一手制服的道士,周鸿现心中是恨意满满,她冷笑道:“你问我有何遗愿干什么?我一开始就说我是冤枉的,我不想死,可你会因此放过我吗?”
玄冲子沉默了片刻,然后不含任何感情道:“自古道妖不两立,我既然遇到你,又焉能不除?”
周鸿现自觉死到临头,可她实在是忍不住心中忿恨,便道:“那你还说个屁,反正谁的拳头大谁就有理,你别弄的自己好像代表正义似的!”
玄冲子听完这话,微微一怔,然而他修道数十载,道心已然十分坚定,他叹了口气道:“道不同尚且不相为谋,我不会与你这个妖去争论什么,只是看在你修行不易的份上,才问你有何遗愿,你说出来吧,能满足的我会尽量满足!”
“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可以不问是非曲直了吗?”周鸿现的眼睛有点止不住地红了,可她在眼泪尚未溢出眼眶之前,就连忙将它擦干了,因为她知道这里没有人会同情她。接着,她又自嘲地一笑:“遗愿是吧?行,那你把这些看热闹的全赶走,我不想死了还要被人围观。另外,你给我拿点吃的,人犯死前还有碗断头饭呢,你总不能让我做个饿死鬼吧?”
玄冲子点了点头,接下来他便劝说那些百姓离开,大多数百姓都不乐意,纷纷说凭什么答应一个妖怪的要求,但最后在镇长的威严震慑下,他们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了。
最后,酒楼后院便只剩下玄冲子、杨印、镇长以及玉和酒楼的几名伙计,杨守信自从昨夜非礼周鸿现不成还被抓了个现行,今日竟是完全未见其人。
不多时,一名伙计又端着几道菜肴摆在了周鸿现的面前,周鸿现已是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实在是饿得难受,此时不禁连吞几口口水,然而最后她还是皱起眉头道:“清蒸鱼和青菜豆腐留下,红烧鸡端走,我生平最恨吃鸡,闻着味道我就不舒服!”
那伙计如实照办,然而其他人却开始交头接耳起来:“真是奇了怪了,居然还有狐狸不爱吃鸡的,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填饱了肚子,腹中难受的感觉方才消失,周鸿现又不禁燃起一股求生之念,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是在劫难逃,求饶只会太没骨气,于是她干脆闭上了眼睛,摆出一副爱咋咋地的态度。
“她不过是个只有区区百年道行的狐妖,何以能如此?”玄冲子心中十分惊讶,要知道妖比人修行更不易,故更加的贪生怕死,他以前降伏过不少妖怪,其中要么临死前百般求饶,甚至想以金银美女的诱惑来动其道心,有的自知不能活,则祭出诅咒,言辞要多恶毒有多恶毒,即便是修行千年的大妖亦不能免俗,可他唯独没见过能如周鸿现这般坦然的。
只不过,玄冲子的道心坚固,他保留了这份惊讶,却不再细究,口中便开始念念有词起来。
他的声音犹如洪钟,念的正是道德经,随着他的一段段经文脱口,牢笼上所贴的那些经文便开始散发出淡淡的紫光,此等异象只看得周围之人大呼神奇。
玄冲子不理会周围人的反应,只心如止水地继续念经,他昨日在宴席上所言要为周鸿现超度三日的说辞,其实是保守了,那种程度的超度他一般是用来对付至少八百年以上的大妖的,而对于周鸿现这种道行百年左右的小妖,甚至无需一个时辰她就得化出原形死去。
然而,事实却有些出人意料。
玄冲子整整念了一个时辰道德经之后,他也有些口干舌燥,故他停歇片刻,端起茶杯小饮了一口。期间,他朝牢笼内望去,可周鸿现却仍是以人的模样好整以暇地坐在其中,他心中不禁惊疑不定,心想莫非这是出了什么差错不成?
只不过,玄冲子更不知道的是周鸿现此时的所思所想。
周鸿现虽然不是求死,但她心中也是万分诧异,她暗暗嘀咕道:“这道士不是要超度我吗,怎么还不见动真格的,难道他想靠念道德经来超度我?可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这道德经我自从跟着白狐学道起,就天天背诵,那五千言我都能倒背了,他这念得还不如我流利呢!”
当然,周鸿现也不傻,她不会因此装逼地对玄冲子道:“喂,你怎么不念了,这道德经听的我还挺享受呢!”若真那样子,那只能说她嫌命长,惹恼了玄冲子,搞不好他一拂尘就能把自己打死!
此时周鸿现隐隐感觉到,自己有可能会因此有那么一丝丝生的希望,而她现在所要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只需要静静等待机会的来临。
就在玄冲子欲超度周鸿现的同时,延河镇中的另外一家酒楼内,一直未露面的杨守信竟然在此,而他正在接待着一位洛阳来的豪商。
杨守信一听闻对方来自洛阳,便藏不住满脸的羡慕,竟连笑容都略显几分巴结:“贵客做的乃是倒卖人参的大买卖,不知有何事竟能需要杨某效劳?”
对方笑道:“我听闻杨掌柜家中昨日捕到一只狐妖,其貌美如天仙,实乃凡间极品,不知杨掌柜可否割爱将她卖于我?”
杨守信脸色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你既然知道她是狐妖,你为何还敢打她主意,你就不怕她害了你性命?”
对方哈哈大笑:“我又不图狐妖的美色,我只图她的价值!你有所不知,我认识长安的某位贵人,他玩厌了世俗之物,反而对这些传说中的精怪情有独钟,特别是对貌美如花的女妖心向往之,只可惜求而不得!我今日得闻杨掌柜家中有一狐妖,实在是喜不自胜,故我愿以千金相购,以赠贵人!”
杨守信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几许金相购?”
对方又重复一遍:“千金相购!”
杨守信“咕哝”一声咽了口口水,然后一拍桌子道:“成交!”
黄昏再次降临,玄冲子念诵道德经念了足足一整天,纵使因为修道,他的精力要远胜常人,对此他也不禁感到一丝疲惫。
“贫道有些乏了,今日便到此吧!”玄冲子语气淡淡地道。
“道长今日着实辛苦了!不如暂且回房休息,等到用膳时,我们再来提醒!”
玄冲子点了点头,便直接回到了客房,然而一关上门,他的表情便不再似方才那般淡然,他囔囔道:“这小妖为何还不现出原形,莫非她真正的道行被她隐藏了不成?不可能呐,除非她的道行远胜于我,否则怎能瞒过我的法眼?况且若是如此,她又怎会如此轻易地被我给捉住?”
他的眉头紧锁,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好几圈步,终于轻轻一叹道:“罢了,明日姑且再试一试,若是道德经真的对她无用,为了除魔卫道,我也只能造下杀孽了!”
一转眼又是子时将近,周鸿现坐在牢笼内,精神却是出奇的好。
之前,周鸿现跟着白狐修道,为了增进自己的道行,她除了每月十五要通过拜月吐息来吸纳月之精华,每天还要背诵十遍道德经,如此循环往复,历经二十多年不曾间断的清修,她才有了今日这微薄的道行。
可是今天,她只听玄冲子给她念了几十遍的道德经,竟发现自己的道行居然增进不少,那效果足足比的上自己勤修苦练一个多月,她心中不可谓不感到惊奇。
“想不到我听别人念诵道德经,居然比我自己修炼还要快,难道是因为那道士的道行比我高,所以才有效果加持不成?如果我能大难不死,之后回到天池瀑布,我能不能要求白狐也给我念一念,按理说他有一千多年的道行,应该不会比这道士效果差吧?”
此时,远在二百里外的长白山天池瀑布,白狐正静静地趴在石头上,一脸焦虑地望着夜空,眼神也十分的不安。
“红姑啊红姑,你究竟是怎么了,都过去两天两夜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接着它又变得有些咬牙切齿:“这该死的禁锢,不仅限制住了我的自由,还让我的法术出不了十丈之外,否则我好歹也能推算出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恨!”
周鸿现心中一阵胡思乱想,最终又不禁垂头丧气,心道白狐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比谁都清楚,那就是个一心图享受的人,平时还需自己尽心尽力伺候的人,他会有那个闲情逸致给自己念道德经?真是有点痴人说梦,更何况自己能否活下来都还两说,想太多也是毫无意义!
突然,牢笼外响起一个声音:“娘子?”
“杨守信!”虽然黑漆漆的夜色中看不到来人,可周鸿现对这个声音已经是记忆深刻,她吓得连忙往牢笼中央后退了一步。
油灯亮起,一张带着贱兮兮表情的脸贴在牢笼外显露出来:“娘子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又是这样的鬼话,理由都不带变的,周鸿现忍不住喝骂道:“你给我滚!”
可是,杨守信早有准备,他连忙伸手进来往周鸿现嘴里塞了一团布,然后死死抓住她的双手,怒瞪她道:“你个狐妖,给我闭嘴!”
周鸿现奋起挣扎,可力气小得怎么也挣不开,她不禁又联想起昨夜那些不愉快的画面,急得眼泪都挤了出来。
“丘兄,这便是你想要的那只狐妖了!”杨守信回头对着自己身后的夜色道。
不多时,光亮下又显出一男子的身影,他大约四十岁的年纪,脸上略有风霜,他此时正直勾勾地看着周鸿现,眼睛大亮道:“精怪所变化出的容颜果然非凡人可比,真国色天香也!”
杨守信猥琐笑道:“嘿嘿,丘兄,你可千万别被她的姿色所迷,否则你这回去的一路上一个把持不住,小心到不了长安!”
那男子将眼中的欲望逐渐收起,轻轻一笑道:“丘某活了大半辈子,这点定力还是有的!”说罢,他举手往前一招,指着牢笼道:“阿吉,把笼子打开!”
“是,主人!”一个粗厚的声音答道,紧接着他身后又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只见那人体壮如牛,全身上下却黑的无一丝破绽,在微弱的灯光下竟完全看不清其长相,唯有那一口白牙亮的有些耀眼。
“黑人?”周鸿现看到那人的模样,纵使被挟制,眼中亦是惊讶极了,突然她脑中闪过一个名词:“昆仑奴!”
牢笼上的木板很快就被那昆仑奴给拆开了,接着他伸手进来想去抓周鸿现,周鸿现自然又是奋起反抗,可是那昆仑奴突然就是一个麻袋罩下来,然后她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看见麻袋口渐渐收紧,然后袋子被昆仑奴一把扛到肩上,中年男子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容。
“丘兄,这狐妖你已经到手,那一千两黄金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了?”杨守信呵呵笑道。
然而,那中年男子面露一丝歉意道:“杨老弟请见谅,那些黄金我可能一时拿不出来!”
杨守信突然变得愤怒:“你这话是何意?”
“事出有因,杨老弟先勿动怒,还请进一步说话!”
杨守信带着疑惑靠了过去,中年男子附耳道:“千两黄金我本来是有的,可是我在来的路上遭遇了劫匪,我只能弃它用来保命,如今我除了贴身带的几两纹银,已是身无分文,故我才不得不打起这狐妖的主意,想用她来替我翻本。杨老弟,真的是对不住了!”
“你敢骗我,信不信我——”杨守信眼睛一瞪,正欲发作,可是没过一会儿,他的眼睛便瞪大更大了,而且是又大又圆。
只见那中年男子一手捂着杨守信的嘴巴,一手不知何时掏出了一把匕首,正狠狠地插在了他的心窝上。
“杨老弟,我知道此事难以善了,故真的是对不住了!”中年男子淡淡一笑,一把推开了杨守信,任他倒在了血泊中,杨守信仰面看着黑漆漆的天空,瞳孔逐渐涣散开来。
第二天清晨,玄冲子在远处隐约传来的一阵嚎哭声中醒来,他心中纳闷,便匆匆下了床,可刚披好道袍,一名伙计便敲响了他的门:“不好了,道长,不好了!”
玄冲子拉开门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掌柜的昨夜被人害了,那个狐妖也无影无踪了!”
玄冲子吃了一惊,紧接着他便随伙计来到了酒楼后院,在此,他看到了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杨守信,以及伏在他尸体旁大哭的杨印。
“醒醒啊,二叔,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一个人怎么办啊?”杨印的小脸上挂着止不住的泪痕,哭的有些伤心欲绝,虽说他阿耶在世时,他与杨守信的关系并不怎么亲密,可杨守信毕竟是他剩下的唯一亲人,看着这唯一亲人的惨死,小小年纪的他又怎能无动于衷。
杨印见玄冲子出来,一刹那仿佛看到了救星,他一路跪走着过来,抱住玄冲子的腿道:“道长,你神通广大,求求你救救我二叔吧!”
玄冲子看了眼杨守信那早已灰败的脸,便知不可为,他摇头叹了口气道:“太晚了,贫道也无能无力!”
几天后,杨守信也下葬了,他的墓穴被安置在了其兄杨守诚的旁边。杨印等着最后一片纸钱燃尽,伸手抹去了自己脸上的最后一丝泪,良久,他回过头来,朝身后的玄冲子重重一拜道:“道长,就求求你收我为徒吧,我想替我阿耶和我二叔报仇!”
“我跟你说过,你阿耶的死我不清楚,但你二叔的死却是人所为,而非狐妖所为!而且,你可一定要想清楚,你若拜我为师,从今往后你便要舍弃凡俗的一切,更有种种清规戒律等着你,那种清苦绝非如今的你可以想象!”
杨印稚嫩的脸上充满了决绝之色:“道长,我真的不怕,我愿意跟你去受那种苦!”
其实,对于眼前这个接触了许多天的小男孩,玄冲子心中很是喜爱,他心中不禁思忖道:“我如今已年近六旬,却仍无一个传人,实在也有点不甘心这一身道术无人可继,这孩子既与我有缘,又天资聪慧,是个修道的好材料,不如我——”
又经历了一阵犹豫,玄冲子终于道:“也罢,贫道今日便收你为徒,往后你跟着我云游四方,我便赐你道号‘云霄子’如何?”
杨印喜极而泣,行大拜之礼道:“师父在上,请受云霄子一拜!”
“好徒儿,快快请起!”
杨印站起来后,心中却暗暗立誓:“等我长大后,我要斩尽天下一切妖魔,而且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万恶的狐妖,将她大卸八块替我亲人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