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年九月末,辽东大地开始入冬,正迎来当年的第一场雪。
然而,在太白山一带,天空中不仅下着雪,还伴随着阵阵雷鸣,那雷声响得振聋发聩,闪电更是一道接着一道,宛如利刃划破长空,情状甚为可怖。
冬日里打雷,可谓反常,反常即妖也!
天池瀑布旁,道道闪电将白狐的脸照的是忽明忽暗,可它依然仰望着天空,情绪丝毫不受影响,唯有眼中含着淡淡的忧郁。
“五郎!”一声呼喊突然其来,接着半空中落下一道青光,一位锦衣华服的男子出现在了白狐的面前,正是狐王涂山庆。
白狐语气淡淡:“原来是大哥,不知你来此有何事?”
狐王的表情略显焦急:“五郎,你难道没看见这满天的电闪雷鸣吗?此等情形分明是有妖在渡天劫啊!”
白狐一脸的不在意:“有妖渡天劫又怎样,跟我有何干系?”
“五郎,你好好想想,这太白山中近六百岁的妖怪有几个,除了那位山君还有谁?”
“呵呵,既然他年岁已到,渡天劫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是正常不过,但你可知,若是他渡过了此次天劫,对我狐族可是大大的不利啊,我正为此忧心忡忡!”
“大哥,你好歹也有一千多年的道行,用得着畏惧一个只有区区六百年道行的后起之辈吗,说出来就不怕惹人笑话?”
狐王脸色微微不虞,可片刻后又恢复正常:“我虽有千年的道行,可山君乃狐类克星,我能奈他何?以前我尚能以道行与他抗衡,可他若是渡过天劫,道行必然大增,如此一来,他必将更加嚣张跋扈,而我与他之间所定下的互不侵扰的约定也将作废,那时狐子狐孙们将永无宁日了!五郎,你的道行远胜于我,在此事上你可一定要帮帮我!”
白狐道:“大哥,那是你的狐子狐孙,又不是我的,他们怎样与我何干?”
狐王面露薄怒:“五郎,群狐谷的基业乃阿耶一手开创,是我们的家,你怎能说与你何干!”
“家?以前是吧,但从阿耶仙逝后,便不是了!我被囚禁于此七十多年,从未见有哪个狐子狐孙前来探望于我,连你来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这也能称得上是家吗?”
狐王怔了怔,过了半晌,忽然转怒为笑:“五郎,是大哥的不是,大哥对不住你,大哥一定悔改!对了,我想你在此一定万分孤独,不如往后我派一名姿容上乘的狐姬来伺候你如何?”
白狐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大哥,你这是要与我做买卖吗?”
“我们是兄弟,话怎么说的如此难听?我就问你,这个条件你还满意否?”
“呵呵,大哥,你群狐谷的那些狐姬为了修行,可以诱遍天下男子,专行采阳补阴之事,此等肮脏货色你觉得我能看得上眼吗?”
狐王眼中闪过诧异,他看着白狐笑道:“五郎,你真是让大哥有些看不懂了!贞洁于我们狐类而言有何意义,修行才是王道,况且经历的男人越多,那些狐姬便越发的妩媚,也更加知晓男人的心意,这不正是你以前最喜欢的吗?怎么,当初在人间呆久了,你也跟着凡人一样道貌岸然起来了?”
“是又怎样,反正我就是看不上你的那些狐姬!不过你想让我帮你也不是不行,只要你答应我另外一个条件!”
“哦,什么条件?”
白狐看着狐王,一字一句道:“帮我解除帝君的封印!”
狐王脸色大变,立刻苦着脸道:“五郎,此事你已提过不止一次,可我也告诉过你,我真的不敢为之,你不要存心为难大哥好吧?”
“你既不肯帮我,那我就当你没有来过吧!”
狐王怒道:“五郎,你怎能如此,你到底还念不念手足之情?”
白狐冷笑连连:“大哥,你很念手足之情吗?我跟帝君之间因何结怨你其实一直心知肚明,可你直到如今还在装糊涂!装糊涂倒还罢了,当年我本可以去求老君帮我主持公道,而我的行踪只有你知晓,若不是你透露给了帝君,帝君又怎能将我半路拦截而镇压在此?我落到如今这副处境,你难道就问心无愧吗?”
狐王的脸色逐渐涨红,良久,他气急败坏道:“你不要胡乱冤枉好人!好,你既然怀疑我,那就当我从未来过,山君我自己对付,往后大家各安天命吧!”说罢,他一拂袖子,化作一道青光离去。
“呵呵呵呵——”狐王走后,白狐口中仍发出一连串的冷笑,过了许久,它将头伏在了石头上,眼中无视那愈演愈烈的电闪雷鸣,却有着藏不住的空洞与落寞。
“红姑啊红姑,你都走了一个多月了,为何还不回来,难道真的这样离我而去了吗?”
贞观二十年十月,幽州城。
“黑人老哥,你帮我把背上的符揭掉好不好,我会感激你的!”
“对了,你老家哪的呀,是埃塞俄比亚还是刚果?”
“我求求你说说话行不行啊,你不是会说唐语的吗?”
“喂,你家主人去哪了?”
一家不起眼的客栈的狭小客房内,周鸿现一脸苦闷地用食指敲着桌子,在她面前不远,那名昆仑奴阿吉正如磐石一般屹立在门边,而无论她说什么,阿吉都像个哑巴似的不发一言。
周鸿现忍不住将十指**了满头秀发,满脸苦大仇深地道:“我真求求你们把我快些带到长安,哪怕是被做成狐肉罐头,也要比被你们逼疯强!”
其实,也不怪周鸿现这样苦大仇深,因为她忍耐程度着实到达了临界点。
这一个多月以来,这位昆仑奴阿吉与他的主人丘淼将她从延河镇一路绑架到了幽州城,丘淼因忌惮她狐妖的身份,害怕自己在路上遭到魅惑,故全程不与她说话,而且他还禁止阿吉如此。
更过分的是,丘淼完全将她当成了货品,每天赶路时,他都会让阿吉将她装进那个麻袋,只有在歇脚时才会放她出来,周鸿现大多数时候面对的是麻袋中的暗无天日,导致已有些昼夜不分,而她也仿佛迷失在了鲁滨逊漂流记中的孤岛一般,积聚了满心的郁闷与压抑。
客房外有人敲门,接着传来丘淼的声音:“阿吉,带上她,我们继续赶路!”
阿吉终于开口:“是,主人!”
“你们两个垃圾,迟早会遭——”骂人的话还未说完,周鸿现就被布条塞住了嘴,然后整个人又被硬生生地按进了麻袋里。
丘淼与阿吉二人带着周鸿现出了幽州城,又一路继续南行,几日后便路过了沧州,然后到了十月中旬,他们不小心迷了路,竟来到了一片崇山峻岭前。
一看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丘淼便有些发愁:“哎,早知如此就不该择此近道!按理说再往南应该是胡苏县,可这荒山野岭的方向难辨,该如何是好?”
他愁眉不展了许久,突然看见远方路过一位樵夫打扮的中年汉子,他顿时喜上眉梢,叫住那樵夫道:“这位老乡,敢问去胡苏县的路怎么走?”
那樵夫能在此遇到丘淼,也显得很诧异,接着他看了一眼阿吉,眼中更是闪着惊奇。
“先生是要前往胡苏县?”
“正是,不知老乡可否为我指路,我必有报答!”
樵夫眼中微露喜色,笑呵呵地道:“好说好说,我家就住在胡苏县外,正好为先生带路!”
丘淼一听大喜,于是便带着阿吉跟随其后。
“听先生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吧,怎么跑到这荒山野岭中来了?”
“在下乃洛阳人,本来是去幽州拜访好友,哎,回程时不小心迷了路,故才误入此地!”
“哦,原来如此!呵呵,先生注意脚下!”
在山中又走了许久,那樵夫突然道:“先生的这位随从长相好生奇特,莫非是那传说中的昆仑奴?”
丘淼听到这话,心中顿生警觉,心说你一个山野樵夫如何能识得昆仑奴,可就在他考虑如何回答时,那樵夫又开了口:“我听说一个昆仑奴在长安、洛阳一带能卖十两黄金,而像先生身边这种肤色纯黑的更是价值百金,不知是真是假?”
丘淼的额头顿时冒出冷汗,他打着马虎眼道:“老乡说笑了,这些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你想想看,以昆仑奴此等丑陋模样,哪里谈得上值钱啊?”
那樵夫突然回过头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丘淼道:“先生到此居然还敢不说实话,看来是没有做肥羊的觉悟啊!”
丘淼心中大跳,厉色道:“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要假扮樵夫?”
那樵夫哈哈大笑,突然伸出手指鸣了一声口哨,山林中四面八方顿时响起阵阵高呼呐喊声,丘淼此时此刻怎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双臂不禁颓然落下,面如死灰道:“我这究竟是犯了什么冲,为何来也遭贼,去也遭贼?”
没一会儿工夫,丘淼与阿吉二人便被一群山贼给团团围住,这些人手持大刀,个个张牙舞爪,在山林中密密麻麻的,人数多的数不过来。
丘淼眼见形势不妙,自己又无处可逃,便干脆双手一摊,俯首认怂道:“诸位好汉,请莫害我性命,你们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双手奉上!”
那群山贼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不多时,一位人高马大的刀疤脸汉子从他们中间走出,面容极其嚣张道:“呵,今日倒算见着一个聪明人,跟前几日那群要钱不要命的蠢货果然不是一路货色!”
那个引路的“樵夫”走到刀疤脸面前,笑道:“大哥,说来也是赶巧,我本来是奉你之命下山去打探有无过路的肥羊,可没料到在半路上便遇到此人。呵呵,你瞧他身边那又黑又壮的家伙,那可是昆仑奴,在长安、洛阳一带起码能值百金,非一般富人能够使唤的起,此人绝对是个大大的肥羊!”
“嗯,不错,你的见识老子一向信得过!”刀疤脸笑着对那“樵夫”道,转过头来便对丘淼大喝:“兀那匹夫,既然识趣,为何还不赶紧将值钱的玩艺统统交出来?莫非还要等老子亲自动手不成?”
丘淼面露苦色道:“回这位大王的话,我确实是个买卖人,可真的不巧,我在之前因遇到过一次大王的同行,故如今身上除了几两碎银,已再无他物。哦,对了,如今唯一值钱的便是这名昆仑奴,此人十分的温顺听话,大王若想要请尽管带走!”
刀疤脸牛眼一瞪:“你那昆仑奴就是再值钱,我还能把他卖到长安、洛阳去不成?我要的是真金白银,你若拿不出,那就不好意思,只能借你项上人头耍耍了!”说罢他又看了一眼阿吉,顿时怒道:“你个匹夫,还敢骗我,我就问你,你这昆仑奴背的麻袋里是什么?你该不会跟我说那里边装的是个人吧?”
丘淼额头上冷汗连连:“呃,这——这里面确实是个人,呃,不对,她不是个人——”
“你他娘的连话都说不明白,真他娘的蠢材!弟兄们,休要管他,上去把那麻袋给我打开!”
“是,大哥!”两名山贼抱拳答道,说罢他们便提刀上前围住阿吉。
阿吉身为昆仑奴,从小便被调教成只服从主人意志的奴隶,故他将目光看向了丘淼。
丘淼摇头叹气道:“保命要紧,给他们吧!”
“是,主人。”阿吉服从性地将麻袋交给了其中一名山贼,那山贼一将麻袋入手,便惊讶道:“咦,怎么这么轻,不像是金银珠宝啊!欸,摸着还挺软和,这到底是个什么玩艺?”
另一名山贼闻言,也好奇地伸手捏了捏麻袋,道:“嗯,是挺软,还有点弹手!”此时,麻袋中突然传来一声闷哼,惊得他脸色一变,他稍一思量,立刻大喊道:“大哥,这里面是个女人!”
“嗯?还真是个人?”刀疤脸眼睛一愣,忙道:“速速打开!”
“是!”两名山贼迅速地解开了封绳,那麻袋瞬间滑落到了地上,一头凌乱却如瀑的长发首先映入了众山贼的眼帘,紧接着是白皙的额头和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其下是勾玉般的琼鼻以及樱桃小嘴,那樱桃小嘴中因塞着一块布条,使得那小脸涨得鼓鼓的,宛如一颗熟透的水蜜桃,再往下则是纤细的脖颈和那怎么也掩藏不住的窈窕身段。
看到这一幕,山贼们一个个地都睁大了眼睛,其中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好像是个美人啊!”
刀疤脸本也一脸震惊之色,听到这话他突然回过神来,笑骂道:“你他娘的狗眼瞎了?什么叫好像,分明就是!”接着他又哈哈大笑:“老子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标致的美人呢!”最后他又瞪向丘淼道:“想不到你这匹夫跟老子还是同行,做的竟是采花大盗的买卖!”
丘淼连忙道:“这位大王,你听我说——”然而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又把话给憋了回去。
“你想说什么?”
“呃,没什么,大王,如今她是你的,你请自便!”
“哼!算你这老匹夫识相,否则就凭你这两手空空而来,老子今日非得剁了你的头喂狗!”刀疤脸微微冷笑,接着他高声道:“弟兄们!”
“在!”山林中的山贼群起响应。
“将这主奴二人带回寨子里好生看押,这匹夫留着扫地劈柴,那个昆仑奴寻个机会再将他转手卖掉!”
“是,大哥!”四周又是异口同声。
突然有人笑道:“大哥,那这美人该如何处置?长得像她这么美的,弟兄们这辈子都没玩过,不知你玩过之后可否让弟兄们也跟着尝尝鲜啊?”
周鸿现刚从麻袋中被解放出来,此时她双手仍被缚住,嘴里还塞着布条,整个人也有些恍恍惚惚,可一听到这话,她立马反应过来,连忙将头给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刀疤脸表情冷冷,突然他一步跨到周鸿现面前,然后一手抱起她的双腿,将她给扛在了肩上,而后才仰天大笑道:“她你们谁也不许碰,老子正好缺个压寨夫人,今晚老子便要成亲!”
话说贞观年间,在沧州以南有个胡苏县,这胡苏县建于东魏天平元年,虽名气不大,但山清水秀,倒也是个不错的好地方——当然,若是旁边没有一群为非作歹的山贼的话!
此时,胡苏县的县衙内,县令崔慎满面愁容地看着堂下摆放着的二十具无头尸,而堂外正聚集着一大批人头攒动的百姓,对此议论纷纷。
“这些人死的可真惨啊,连具完尸都没有,也不知道会不会变成厉鬼。”
“这些人的衣裳我认得,他们是要北上幽州的镖师,几日前还路过我们县,我还以为他们人多势众且武艺高强,应该不会有事,怎料竟是此等下场!”
“哎,不过才区区二十个镖师,那群山贼可是有上百号人呢,不出事才怪了!”
“那群山贼不仅杀人越货,还经常打家劫舍,我表哥上个月就被灭家了,他十三岁的女儿还被掳走了!”
“这群山贼真是歹毒,我们应当恳请崔县令为我们剿贼!”
“是啊,应请崔县令为我们剿贼,否则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每日都得当惊受怕!”
百姓们群情汹汹,而崔慎的面色则越发凝重,他看着那二十具无头尸,仿佛看到了自己无望的前程。
崔慎,本出身于博陵崔氏,其家族自春秋战国以来便一直活跃于各个朝代,到了有唐一代更是成为“五姓七望”之一,具有无上荣光,可家族再怎么强大,也阻止不了他个人如今所面对的困境。
当今天子李世民因一心想成就贞观盛世,自即位起便将治世作为考核官员的最大标准,所谓治世,指的是不仅任内要出政绩,还要保证不出岔子,这是贞观朝任何一个为官之人都无法逾越的规则。
崔慎任胡苏县令多年,虽然谈不上一心无私,但还算是兢兢业业,为民造福之事没少干,胡苏县也比之前更加繁荣,这些都算是不俗的政绩。可偏偏不尽如人意的是,这胡苏县北面有座大山名叫驼峰岭,其中盘踞着一群山贼,他们屡屡下山杀人越货并奸淫掳掠,给他的政绩造成了不小的污点。
而且,最近博陵崔氏中的在朝大佬有传书信给崔慎,告诉他有其他世家为了排挤博陵崔氏,已在全国各地搜集各种对博陵崔氏不利的情报,而他就在被侦察的范围之内,故信中严词敦促他一定要治理好胡苏县,不可给博陵崔氏构成一丝一毫的抹黑,否则博陵崔氏优秀子弟众多,往后他再想从家族中获得政治资源那可就纯属痴心妄想了。
想到这些,崔慎的牙齿不禁咬紧起来,他一拍惊堂木,怒气冲冲道:“这群山贼恶贯满盈,已使人神共愤,本官决定今日便要率领青壮去剿灭他们!”
此言一出,大堂外的百姓都纷纷喝起彩来,种种赞扬之词也接踵而至。
可是,崔慎身旁的幕僚却面带忧虑,低声道:“东翁,你当众做出这般决定是否有些欠妥?那驼峰岭地势险恶,易守难攻,你手中又无兵权,只仰赖青壮只怕未必成功,我觉得应当从长计议才是!”
崔慎转身背对百姓,脸上方露出一丝无奈道:“子平,非是我想冒失,而是形势不由人!今日死的不是一人、两人,而是二十人,我若再不做出强硬表态,估计不久就会有人说我尸位素餐!如此一来,我在胡苏县多年的政绩势必付之东流,而且我往后在家族中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
那幕僚惊讶道:“竟能有如此严重之后果?”
“子平,你虽有才智,但不懂官场!官场之事,可大可小啊!”
“那东翁此举莫非是缓兵之计?”
崔慎冷冷摇头:“不!话既已出口,就不得不为,否则会遭人话柄!况且那些山贼若是不除,迟早会让我栽一个大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