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可思议！两队居然再一次打成平手！”张庆欢声音颤抖地高喊着，“最不可思议的是，严诚同学以一己之力将比赛拖入决胜局！”
全场鸦雀无声。我无视了所有人集中过来的目光，仔细听着苏碧织的情况，心脏怦怦直跳。
她的病情显然已经不能再允许她继续站在舞台上了。到了这个份儿上，恐怕是个人都能看出苏碧织的身体状况大有问题。她已经不止一次身形摇晃，有向前倒下的趋势了。张庆欢几次用担忧询问的目光隐蔽地瞥向我，都被我用扑克脸挡了回去。
台下的观众早就起了议论声，这也让我无论如何都不敢在人群中寻找顾小小的身影。
而苏碧织还是站在台上，双手摁着答题台面，努力支撑着自己，脸上还保持着微笑。
每一秒我拖在台上的时间，都是在折磨她。最让我感到生气的是，我对这种情况居然无能为力。
我发誓我已经用尽了全力，可还是不能赢过那对组合。有那么几次，我甚至想冲他们大喊大叫。
张庆欢觉得我不可思议，我倒是觉得方青书和温静的组合才是最不可思议的。我为了夺冠，在这两个星期之内每天都熬到两三点钟，就是为了去记忆住苏碧织给的每一个知识点，以及尽可能地搜罗她有所缺失的部分。甚至可以说，我为了这个知识竞赛付出了比这一年多高中学习还要多的努力。
结果还是只能勉勉强强与方青书和温静打个平手而已。在比赛过程中，数次出现在我脑海中的疑问如今猛烈地爆发了出来：为什么我花费两个星期专门记忆的庞大内容，只能和人家随随便便的课外积累打个平手？
我表现出来的博闻强记只是因为我针对考题进行了综合强化，可那两个人呢？他们作为高三考生，怎么可能有那么奢侈的时间和我一样进行强化？
如果知识竞赛的考题不是一定和课本内容有关的知识，估计我早就输了。
方青书和温静。我对正在以复杂表情看过来的两人在心底献上深深的敬意。如果之前一年多的年级首席生涯让我对自己的学力有了什么误解，那这两人算是完美地把我打醒了。
“那么，现在，将进入我们的抢答题环节。”张庆欢用佩服的目光看了过来，“抢答题一共有二十道，基本不存在平手的可能性。请问，你们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瞬间弯下腰，以一种几乎算是趴在答题台上的方式站着。我必须全神贯注，找到最舒服的方式，为此，丢人也没有什么。我不能再让苏碧织受苦了。
“第一题，幼发拉底河的发——”
“土耳其高原！”
我抢在张庆欢问题尚未脱口之前答出答案。记忆的河流如同泄洪般汹涌。
“嗯，对，回答正确。那么，请听下一题——”
“——！”
思考！思考！思考！
苏碧织给我的资料我全都烂熟于心，记忆精确到每一个标点。甚至她没照顾到的偏门领域，我也全都看过了。即使是虚假的博闻强记，即使是过了就忘的知识，我也得靠它来报答身边这个女孩才行！
“……”
“！”
再快！再快点！要快到他们来不及搜索大脑中的记忆， 快到像骑自行车那样简单自然才行！用反应去对拼反应，用反应压过反应！
“——”
“！”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严诚同学好像不用思考就能答出问题！这就是年级第⼀的学力么？还是说其实他有透视眼？”
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多嘴多舌的张庆欢，差点破口大骂。这家伙难道看不⻅苏碧织的情况么？他难道不知道我身边这个女孩究竟在忍着什么样的痛苦在微笑么？他既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什么还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下一题。”
我从牙缝中挤出声音。
“哦、哦哦。下一题——”
“——！”
对方是绝对信任彼此的搭档。一般这种分组合作在遇到不确定的问题时就会相互拖后腿，因为记忆一旦有残缺，就会出现质疑。但是他们不会。他们已经做到了心有灵犀，而且准备完全，绝对不会出现纰漏。因此我要做的就是——
“下一题……”
“——！”
⽤绝对的速度和反应让他们敬畏！人就是这样，碰到和自己一样水平的人，会不屑，比自己稍微高一点儿的，就会不服气。但是遇到比自己强太多的，就会心生敬畏，产生动摇。
我已经先声夺人，在十道题上压过他们了。就算第一题， 第二题他们能第一时间反应出答案，只是把思维转化为话语的速度比我慢一点，但是在十道题之后，他们就会产生“我不如他”的错觉了。
一旦有这种错觉，就再也别想超过我了！
“……”
“！”
我在做的就是这种事情。题越来越难，可我的反应丝毫没有衰退。我越答状态越好，思路清晰得可怕。我的脑子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清晰过，好像张庆欢说话的速度变得极慢，足够我解析每一个字的含义，而我的反应极快。
在我低矮的视线中，我似乎看到温静拉住了方青书在说些什么，而张庆欢在旁边抱着手看着。但那些都模糊不清，像是雨天玻璃外的影子，根本构不成形体，也无关紧要。
我现在只听得见张庆欢的声音，那个以“下一题”为信号的发令枪击鸣。我已经忘记自己回答过多少道题了。
……
“下、下一题——请问我校前校长的名字是？”
“是——呃？”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愣住了，眼前的景象又清晰起来，像是谁把镜头上的水抹掉了。
我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居然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后脖子，像是一个抢劫商店被抓捕的犯人。我只是稍稍迟疑一下，那股可遇不可求的奇妙状态就消失不见，像是一个很快就被忘掉的梦。
我遗憾地摇了摇头，站起来时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
“严诚同学，这一题，你不打算回答了么？”
张庆欢用几乎可以算是敬畏的目光看着我。难道是他第一次看见在知识竞赛中答着答着就消失在答题台之后的选手？
虽然我也是第一次见就是了，但这也不意味着张庆欢应该等我回答吧？为什么方青书和温静不回答这个问题呢？我突然有些摸不到头脑。
“抱歉，我不——”
“是丁一山。”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前任校长的名字，是丁一山。”
我猛然转头。苏碧织气喘吁吁地看着张庆欢，似乎在等他宣布什么结果。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了，这已经是第几题了——？
“正确！”张庆欢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苏碧织，随即转身郑重宣布道：“至此，二十道抢答题已经全部结束——恭喜严诚同学和苏碧织同学赢得了比赛的胜利！”
全场在让我心惊胆战地沉默之后，响起了不可预料的、惊雷般的欢呼。而最让我开心的是——我听得很清楚——是顾小小先叫出那一声的。
我看着台下山呼海啸的观众，忽然发现自己的额头已经满是汗水，嗓子更是干到沙哑。即使如此，那油然产生的感动和喜悦还是由衷地反应到了我的大脑里——我甚至有点儿想冲他们挥挥手。
“那么，严诚同学，你有什么想要说的么？”张庆欢走近我，脸上满是佩服的笑意，“特别是在战胜了比自己高一年级的学长学姐之后？”
我下意识地看向苏碧织，发现她正靠着答题台，双手抱胸，满面微笑地看着我。尽管她算得上是容光焕发，但额头、脸颊、嘴唇还是证明她的病情并没有因为我的获胜而好转。
她眨了眨眼，用口型说了一句什么。
“抱歉，嗯，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能让我们先回到椅子上休息了么？”
我实在没有心思猜她的哑谜，那股喜悦劲儿很快就过去了——说到底，我拼命想抓紧获胜也只是为了想替苏碧织赢得休息时间罢了。
“当然，当然，”张庆欢隐蔽地瞥了一眼苏碧织，“那就请获胜队伍回到后方，失败队伍回到自己的班级里接受问责吧！”
“等一下！”从我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有话要说。”
马啸突然走到舞台前面，和我们保持水平一线。
“我弃权。”⻢啸迎着所有⼈的疑惑的⽬光，坦然地笑了，“苏碧织的⾝体好像有什么问题，她好像病得，我不想这么⽐赛。”
其他的同学议论纷纷。
“好像是哎？苏碧织的脸⾊的确很苍⽩。之前我还以为是光打得呢。”
“果然，我就说苏碧织不可能不如严诚，原来她是⽣病了。”
“那副样⼦，好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个严诚，在那么近的距离都没发现⾃⼰的搭档已经病得那么重了么？”
“所以，我能把苏碧织送到医务室去么？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严诚同学你和苏碧织的关系应该仅仅是搭档，⽽我是她的同班同学。我相信苏碧织也会希望我来送她——我可以抱着她去医务室，不需要她自己走路。”
我咬得⽛⻮咯咯作响，⽬光低垂，免得眼中得怒⽕汹涌⽽出。所有的快乐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他的话不可谓不命中我的死⽳，因为马啸说的话从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我不可能在这种场合下承认和苏碧织有什么超过同伴的关系，而他落落大方的态度又不会让人怀疑到他另有企图。
我下意识地瞥向苏碧织。每当我遇上了什么难题，我都会这么做。苏碧织看也没看我，嘴角逐渐扬起了一丝平常的嘲弄微笑。
我突然明白她要干什么了。
“对不起，我——”
“啊，啊，啊，对不起，能不能让我先说一句话呢？我相信我的事情是最急的，谢谢，谢谢。”
用轻巧的语气打断了苏碧织话语的，却是拉着不知所措，满面通红的温静的手来到舞台中间的方青书。
他的目的轻而易举地达成了——不论是说得话还是做的事，在场的几个人都比不过他。
事实上，我觉得用“惊呆了”更为合适。
张庆欢盯着方青书紧紧拉着温静的手。语气都怪异起来：
“青书……那个，你是不是有点儿兴奋过度了，你和温静关系再好，也不能——”
“庆欢，把麦克风借我用一下，谢谢。啊，对了，请问那对一年级组，你们还要继续和严诚同学比赛么？”
“嗯……我们觉得以我们的水平实在不足以赢过严诚学长，所以我们也干脆一点——我们弃权了。”
“好，非常感谢。这样，我就能做我的事了。”
方青书温和一笑，把张庆欢和马啸让到了一边。这下子，舞台中间就只剩下他和被他拉着手的温静了。
“我相信你们有很多人疑惑我为什么要参加这个知识竞赛不可。其实我只是想在全校面前宣布一件事情，仅此而已。百日誓师气氛不对，毕业典礼又太晚了。对不起，无论我怎么想，就都只有现在了。”
人群意识到方青书到底要说什么，瞬间安静下来。温静则是红着脸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当然了，这也算是最为彻底的表态。
“当然了，如果赢了，那就算最好。”方青书苦笑着看了看我，“不过嘛，输了也不算什么。重要的是我和她为了这个比赛准备的过程。重要的是在高考之前我和她最后一次一起做一件事情的快乐。重要的是她给我带来的无数至关重要的回忆。”
温静浑身一颤，头埋得更深了。这个表现泼辣的女孩子，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乖乖地任由方青书握着她的手。张庆欢则是嘴巴张得老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我看向老师所在的那一排，却发现没有人有制止的意思。所有人都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包括那个头发有些花白，我至今不知道其名讳的校长先生。最为夸张的是林瑾瑶，她眼睛闪亮，似乎要感动得哭了。
“我想要用什么东西来报答她，就此而已。可是呢，她的成绩比我好，比我要强，性格也比我好，长相更是比我好了不知道多少。看上去她什么都不缺，我有的她都有，而她也一直善良地把我所没有、她所有的东西给我。”
“所以我想给她一个承诺。一个只有两个人一起才能拥有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很早就明⽩，其实我现在的成就什么也不算。轮成绩，论知识，论才华，论相貌，⽆不有不知多少⼈都⽐我强。当然了，我也不差。那我跟他们相⽐，值得一提的地方在哪⼉呢？只有我竟然有幸在这么早就遇上了值得珍惜⼀⽣的⼥孩⼦。”
方青书说着，看向有些哽咽的温静，温柔地牵起了她的手。
“只有这件事情，我一定要向所有人炫耀一下。”
温静勇敢地抬起脸，用朦胧的泪眼微笑着看着方青书。
一种即将发生什么事情的预感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我相信在这一刻，全礼堂的人都是一种感觉。
“这下好了严诚同学，你的风头全被抢光咯。”
苏碧织凑了过来，悄悄地说。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能悄悄地把你送到医务室去了。”
我吸了吸鼻子，拉着苏碧织，转身走进了后台。
就在身后门关上的一刹那，一股海啸般的欢呼声猛烈地撞击着门板。
我和苏碧织相视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