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糖
星历400年，南方内陆，富庶之城，蓉城。
古话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因此即使中原战争爆发，狼烟迭起，凭借着群山天堑，川内依旧是和谐平静的一番景象。
上天赐予了川渝地区广袤的冲积平原，大河穿行而过，土地肥沃屋舍俨然，再加上这几年风调雨顺，最让人担心的水患也没有来临。对比中原的饿殍遍地，位于川内中心的蓉城真可称得上是人间天堂。
蓉城是川内最大的城市，盛产茶叶和水稻，因为夹在西边的游牧民族和东边的中原地区中间，成为商旅行进的必经之地，商业极其繁盛。再加上水路到此绝断，从蓉城再往上游落差太大，山高树深，船只无法通行，人际罕至，因此蓉城变成了人口的聚集点。
经过成百上千年的发展，蓉城终于成为了规模足以媲美王都建康城的超大城市，人口百万经济发达，加之常年没有战祸，“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诗句，便是最好的形容。
蓉城内主要有三个大家族，几乎能够掌控蓉城从商业到政治的一切领域，虽然蓉城人口百万，但其社会的方方面面，无不渗透着三大家族的影响。对于生活在底层的人来说，权力的顶层，他们是一辈子也触及不到的。
不过三大家族也并不是铁板一块，有合作有竞争，大家都想着如何吃掉对方，好攫取利益，成为蓉城最大的那个家族，掌管这座城市的一切，成为蓉城的“王”。
如此形容难免有谋反叛逆的嫌疑，不过中原战祸四起，皇帝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所以三大家族明争暗斗，也就是很自然很合理的事情了。
三年前，三大家族的一支家道中落，或许是因为经营不善，或许是因为旁人陷害，外人不知道具体的原因。只知道的是，一夜之间，原本熙攘兴旺的府第落寞，家主自缢身亡，剩下的人亡的亡，跑的跑，就连家族的继承人也失踪了。有人说是已经死了，有的说是隐匿民间，还有的说是得到了高人指点，正蛰伏待机，等待着归来和复仇。
不过到底如何，真相究竟，可能会成为永远的谜。
……
柚正在院子里玩，她最近从姆妈那里学到了最简单的女红技巧，正想着该在自己喜欢的书包上绣个怎样的小花。
阳光普照，白云飘飘，天空碧蓝，柚感觉眼睛稍微有点痛，于是抬起头，看到了这样的一幅场景。
最简单的构图，却拥有最无穷无尽的意境，柚坐在院子的石椅上，呆呆地望着天空。
多年后，她仍旧可以清晰地回忆起这幅场景，这可能是她一辈子记得最纯净的蓝天。
院门吱呀打开，是爸爸回来了，爸爸今天去的集市，不知道会不会给她带点好吃的，她最喜欢城西那家做的糖人了……
“柚，过来，见你的哥哥。”爸爸没有带来她喜欢的糖人，只是手牵着一个十几岁的男生，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男生。
“哥哥？”
“是啊，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自己没有哥哥吗？现在你有了。”爸爸将男生的手和她的手牵在一起，“好了，你们两个好好玩吧，家里任何事不懂，游你都问柚，她会告诉你的。”
脚步匆匆，爸爸离开了院子。
男生见人已经走远，很自觉地松开了柚的手。
“你好，我叫游，今天开始住在这里，以后还请多多指教。”游说道。
虽然是寄人篱下，但游却不卑不亢，向柚介绍起自己时抬头挺胸，言语之间都带有一股阳光的温柔味道。
柚闻到了游衣服所传来的皂角芬芳，想来游之前也一定是住在什么大户人家之中，毕竟普通人家洗衣只是用木棒敲打衣物，只有富奢人家才用得起价钱昂贵的皂角。
“我叫柚，你好……爸爸说你是我的哥哥，你之前是住在哪里的呀，和我们家有亲戚关系吗？”柚问道。
“这个问题重要么？”游反问。
“呃。”柚回答不上来了。
“其实只要是和你同辈，比你大的男生，都算是你的哥哥，不是吗？”游笑笑，“我会做风筝的，还会捉蚂蚱，想学么？”
柚正是贪玩的年龄，听到新来的哥哥会做风筝，刚才那个无意中提起的问题立刻就被她丢掉九霄云外去了。
“好啊好啊，我就想学做风筝呢，就是爸爸不让，说是我太小了，用篾子之类的工具会划伤手……”
游看着眼前这个对他毫无防备也毫无猜忌的女孩，心中一暖。
“没关系的，我来了，所以你可以不用担心受伤了。”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柚一脸期待的表情。
“好啊，能带我熟悉一下你的家吗，初来乍到，哪间屋子是做什么用的我还都不知道。”
柚一把扯住游的手，“哥哥，走吧，我带你一间一间认识！”
阳光明媚，两个孩子推开府第内每个房间的门，柚认真地向游介绍，兴致勃勃。
她不会想到，游所说的每句话，都不是玩笑。
而且一生都有效。
……
“哥哥，你要的书我买回来啦。”
三年后，柚已经出落成挺拔秀气的女孩子，但她还是喜欢跟在游的身后，像个小跟班，跑东跑西。
今天也是，游写了几本书的名字，拜托她去集市买回来，答应她中午做她最喜欢的红糖糯米蒸糕。
于是柚很快就买回来了，哥哥很喜欢书，家里书房的书他早就吃完了，不满足于爸爸书房里的收藏，最近柚就经常被拜托去集市上采购。
虽然柚很乐意跑这个腿，但她也时常疑惑，因为哥哥自从到她家住下，好像一次都没有出过家门，每天就是在几个房间内待着，或是看书或是冥想或者练字画画，最多也就是陪她这个妹妹玩玩，陪她跑到后院去做风筝、捉蚂蚱、钓鱼钓虾什么的。
“哥哥不出去吗？到河边，到集市上，到学堂，到青城山去看看？”柚问过类似的问题。
但哥哥只是摇摇头。
“我在这里也能看到你的风筝，你的风筝在天空中是最高的，所以我不用出门去。”
好吧，哥哥都这么说了，柚也就不再多问。
“那哥哥，你正在看的是什么书呀，私塾先生好像没有说过。”
游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书，哑然失笑。
“这本书私塾的老师当然不会说了，因为这不是正经的书，它叫《推背图》，是几百年前的人写出来预测未来的。”
“哎？未来可以被预测吗？”柚感觉很新奇，“那这本书预测的未来准吗？”
“怎么可能准呢，不过是说些玄而又玄似是而非的话，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属于自我心理安慰罢了。”游合上书，叹了一口气，“但人还是想窥探未来啊，即便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也想努力凑近看看，那属于自己的可能，那期望的未来，到底是否存在。”
柚听不懂自己哥哥在说什么，不过她猜哥哥是有很大理想很大抱负的。
“哥哥肯定能实现自己的理想的！哥哥这么优秀，只要是哥哥想做到的，就一定能做到！”
“是啊，我也这样相信着，谢谢你，柚，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
经过了三年，游终于可以伸出手，摸了摸柚的脑袋。
柚眯起眼睛，享受这种被抚摸的感觉。
只是，哥哥好像比曾经要更冷硬一些？是她的错觉么？
“让我们一起长大吧，然后一起去验证那个可能的未来。”
柚不知道的是，她的哥哥每天最惬意的时光，就是待在院子里，看着远处天空上飘扬的纸鸢。
那是他亲手制作，送给柚的。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和你一起放风筝啊。”游叹气。
但他不能出去，因为他早就死了，死人是不该重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
……
大火，大火弥漫了整个视野。
又是三年后，但这一次，和平安静的春天却没能如期而至。
“爸爸！妈妈！”柚哭喊得撕心裂肺。
但没有用，大火已经烧了快两个时辰了，整座府邸都在熊熊燃烧，火光冲天，即便是相隔十几里也能看得很清楚。
是的，柚和游就在相隔十几里外的舟船上，他们是最后逃出来的两个人。
至于那些没能逃出来的，谁都能想到他们的境遇。
柚几近昏厥，若不是游拼死拉着她，她一定会回到火场，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
这种时候回到火场，和送死没有任何区别。
“要怨就怨我吧，要恨就恨我吧，”游面无表情地坐在船尾，“是我招来了他们，是我害死了伯父伯母，是我害死了府里所有的人。”
柚泪眼朦胧，她望着游，就在刚才，她终于知道了自己哥哥的身份，也知道了哥哥一直不愿意出门的原因。
当年蓉城内三大家族之一的继承人，九年前被几乎灭门的那一家，而她家是旁系的一支，血缘关系很淡，因此躲过了当年的屠杀。
六年前是爸爸将流离在外的游接到了家，想让他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给他一个安身立命的场所。
但命运是如影随形的东西，无论他如何躲藏如何小心翼翼，甚至六年间连一步都不曾踏出过府门，他们还是找上了门。
只要除掉了他，家族就再无再起的可能，血脉就此绝断，永绝后患。
“哥哥……”
“这是刀，你可以用它刺穿我的心脏，来报伯父伯母的仇，我不会有任何的反抗。”游将一把匕首递给柚，“但是，我还有一个请求。”
“我想复仇，我要让另外两个家族的所有人付出代价，我要让他们饱尝到十倍百倍的痛苦，我要证明那微弱可能的未来真的存在。”
“所以，在我手刃所有仇人之前，还请让我保护你。”游抱住了柚，“我已经失去了所有人，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原谅我们初次见面时我没有说实话，我并不只是比你年龄大。
因为我们是真正的兄妹啊。
“能够给我这个机会吗？柚？”
舟船远行，火光逐渐的看不见了，只剩下夜色的黑暗，还有幽幽的水声。
“好，哥哥，我答应你，与此相对的，你也要遵守诺言，一定要报仇。”
“我会的，我保证。”
“等到一切结束，哥哥，陪我放风筝吧。”
“好，我们一起，放风筝。”
他如此答应道。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