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春天
01.
游是我的朋友，我和他是同一个专业同一个班的同学，关系很铁。
“游，是我，开个门。”我敲着门。
四月初，正是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大好光景，我拎着零食，来到游租住的屋子门口。
和我这种住在学生宿舍的穷苦人不一样，游每学期都会向学校提交校外住宿的申请，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两室一厅的屋子，一楼，每个月房租就要两千五。
因为是一楼，老式的小区附赠了一个宽敞的院子，我知道的，每个周末游都会把房东友情赠送的竹制摇椅搬到院子里，不管是读书看报还是晒着太阳打个盹都是绝佳的享受。
我也想蹭蹭有钱人家少爷的悠闲生活，所以厚颜无耻的，我就拎着东西过来了。
“当初我就不该告诉你我这地方有院子的。”游打开门，一脸无奈，“我美好的下午为什么要和一个大男人分享？”
我熟络地找到鞋柜里属于我的那双拖鞋，拍拍游的肩膀，“交友不慎啊，你能怪谁呢？”
“人能厚脸皮到你这个地步也是绝了，”游叹气，“进来吧，要喝点什么，冰箱里有酸奶和桃汁，外卖你可以自己点奶茶，不嫌麻烦柜子里有茶具和上好的小兰花，自己泡。”
果然是兄弟，口嫌体正直，我放下心来，打开冰箱，给我和游倒了两杯果汁，“小黑呢，没看到它，是在院子里吗？”
“谁知道，估计又在哪里乱疯，饿了才会回来，随它吧，我也习惯了。”
“猫都是随主人性子的，你自己不该反思一下吗？”我喝着冰冰凉的果汁，笑。
“再乱说我要打你了哦。”
02.
十几年的老旧小区，墙壁早已被爬山虎占领。四月，爬山虎正开始蓬勃，虽然还不像夏天那样整面墙壁都是绿色，但望着墙角的绿油油，每个人心里那点感性还是经不住挑拨，难免想要感叹两句。
“春天，真好啊。”
霸占着游的躺椅，感受着身体随风轻轻地摇晃，我舒服地眯起眼睛。
“可惜天雪市留不住春天，天气预报说下周就要开始下雨了。”
游在笔记本上敲着他的论文，他倒是一如既往的努力，班里公认的好学生，又帅口袋里又有银子，是不少女生的暗恋对象。
可惜，至今单身，所有向他表达好意的人都被拒绝了，我是被留下来的最后一位……可能因为我是男生？
“不要这么悲观嘛，这么棒的阳光，这么棒的时节，就该好好享受现在，别想那些有的没有——你那个破论文待会再写不好吗？来陪我聊聊。”我瞅着游一丝不苟的坐姿就难受，过去合上了他的笔记本。
“你坐在我喜欢的椅子上就算了，还让我提供陪聊服务？”游气不打一处来，“你说的对，我真是交友不慎，我怎么就粘上了你这块口香糖，黏在身上怎么都弄不掉。”
“我其实是上天派来保护你的啊，”凑近游，我神秘兮兮，“你看你一个人住在校外，平常又没有什么朋友，一副禁欲的模样，除了上课之外也没见你参加什么社团活动，就连女生都不感兴趣……如果没有我，你岂不是得无聊死，你看你养的猫都嫌弃你，一天天往外面跑。”
游被我气笑了，“其他就算了，随意就对我的取向下结论，你就不怕被揍吗？”
“难道不是吗？咱们班那么多漂亮女生对你有意思，你可别和我说你不知道，”我露出那种热爱八卦的笑容，“可你明明知道，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每个被你拒绝的女生可都会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哦。”
“这些消息你都是从哪儿搞来的？”游皱眉。
“八卦嘛，人类的天性，更何况这是我好兄弟的八卦呢？”大力拍打游的背，“好了，今天的天气这么好，你也该坦白了，为什么不找女朋友，是不是在学校外有相好的？”
“没有。”
“那为什么？难道是曾经的感情创伤？”
游刚才还绷紧的脸一下子泄了气，我知道，我猜对了。
“你真是……没办法，也不是什么精彩的故事，说给你听好了。”
03.
“第一次见到她，是八年前。”抿着果汁，游开始回忆。
“13岁？看不出来啊，小伙纸你的桃花运来得那么早，看来帅果然有好处。”我忍不住吐槽。
游懒得理我，缓缓讲述。
我的家乡，是个闭塞的小城市。每年春节，我会跟着父母亲一起回去，在那个连手机信号都不太好的地方过上半个多月。
“爷爷奶奶搬了新家吗，太好了，之前的房子又小又黑，早就该搬了。”
老城区建起了新式的居民楼，白墙青瓦，每栋都是六层，师傅正在给各家各户装着空调。虽然对大城市来说这种样式的楼房是要被淘汰的，但在那座连二环路都没有的小城里，能住进这样“时髦”的屋子还是蛮值得高兴的。
既是新年又是新居，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准备着丰盛的年夜饭，聊着对新年的祈盼，其乐融融。
我那时刚上初一，看了点书，犯了很严重的中二病，自觉是个大人，不能再和亲戚家的那些小孩子混在一起。电视里的动画片不便再看，烟花爆竹的太野，自然也不能再碰。
所以我很无聊，叔伯们要么去集市采购要么在厨房掌勺，婶婶们围坐在客厅，一边收拾食材一边唠嗑，三四个不超过十岁的孩子围在电视前，所有的注意力都是屏幕里面的狼和羊。
烟火气很浓，人情味很重，但到处都没有我的事，撇撇嘴，我跑出了家门。
没人陪我的话，那就一个人待着好了。
一口气跑到了六楼，但我找不到通往天台的楼梯。
不过六楼那户的门半掩着，依稀可见里面简陋的装修，主人貌似还未入住。
从那里，应该可以到天台上。
“为什么这么执着天台？这是不是重要的线索？”我插嘴问道。
游劈了我一手刀，“中二病懂吗，中二病就是很喜欢跑到高处眺望，想着不着边际的东西，明明毛线都不懂却装出一股子大叔的沧桑感——你不是喜欢写小说吗，这都不懂？还有，不要插嘴，让我讲完！”
得，某人重要的回忆，我还是乖乖当一个听众为好。
04.
“你好啊。”
我推门进入，却被打招呼的声音吓了一跳。
刚想夺门而逃，但身后的人喊住了我。
“我快死了，能陪我说说话吗？”
温柔的女孩子声音，还有与之不匹配的恐怖内容，我捏着门把手，强迫自己回头。
我得承认，那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之一，长发如瀑眉眼灵动，只是肤色太过苍白，还靠坐在床上，看起来卧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你说，你快死了？”我忍住惊惧，女孩是很漂亮，但和初次见面的人就说“快死了”这种话……怎么想都不正常吧？难道是精神方面的问题？
“嗯呐，医生说我最多还有半年可活，我就拜托爸爸妈妈把我从医院接出来了。比起医院那种满是消毒药水味道的地方，还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过完剩下的日子比较好。”女孩微笑，虽然说着绝望的话语，但我完全感觉不到她的悲伤。
会有正常人如此坦然面对自己的死亡吗？女孩看上去也就比我大个三四岁，十六七岁的芳华，生命即将逝去，她却只想着找人来聊聊天。
“你，你没有骗我吧？”我终究还是个小孩子，不懂礼貌也不懂人心，情急之下说出来最糟糕的台词。
女孩愣了愣，低下头捂住心口。
“那个，你没事吧？”我被吓坏了，也顾不上女孩是不是怪人了，赶紧跑过去看她的情况。
“没事，我的呼吸不能太过用力，刚才是在忍住笑意，”女孩抬起头，表情恢复了开始的恬静，“你真好，其他人只会用可怜的眼神看我。”
“这，我……”结结巴巴的，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因为女孩太美了吗，还是因为我被她的言语所打动？
“陪我聊聊天吧，总是一个人待着，来帮忙的阿姨也不愿意和我多说两句话，我很无聊的。”女孩拍了拍床边，示意我坐下。
斜眼就能瞥到女孩单薄睡衣的领口，还有那已经显露沟壑的胸口，我满脸通红，将视线移回来。
“你，你为什么不住在医院里呢，明明医院的条件会更好。”我试着和女孩交流，但想来想去，能问出的问题也只有这种。
“我说了呀，我不喜欢医院的环境，我也不希望最后身上插满了管子，能多活几天又如何呢？那太难看了。”女孩拉过我的手，像是玩玩具一样轻轻摆弄。
“你说这里是你熟悉的地方，但这个小区是新建的，你这里的装修也都没怎么弄……”
“五六年前我还住在这儿，只是在医院的时间太久了，老房子被推倒，新房子重建……但对我来说，这儿确实是我熟悉的地方，我出生在这儿也在这儿长大，在这里我最安心了，医生也说在熟悉的地方养病对我有好处。”
我任凭女孩拨弄着手指，女孩的手很冰，我希望自己手上的温暖能多少传递一些给她。
“你的爸爸妈妈……今天是除夕哎，他们不来陪你吗？”
“我让他们不要来的，有照顾我的阿姨，我的生活没问题的。”女孩的神色稍微的黯淡，“但爸爸妈妈来的话，他们又要伤心了，我不喜欢他们为了我伤心。”
但你说了，一个人在这里，很无聊，很孤独。
“所以，能陪我聊聊天吗，姐姐这里有很多零食，虽然我吃不了，但你可以随便吃哦。”
望着女孩温润中带有一点期盼的眼神，我突然就很生气，很愤怒。
结局不该是这样的，生命也不该是这样的，女孩怎么能那么淡然？她应该伤心，她应该难过，她应该狠狠发脾气，她应该怨恨不公的命运。
明明那样才是对的，你都已经……被世界这样对待了啊。
“为什么哭了，为什么哭了，姐姐哪里说错话了吗？”女孩被突然哭出来的我吓着了，真是的，到底谁才是病人啊。
“没事，”我擦擦眼角，“我陪你，我在这里的半个月，我都会陪你的。”
女孩找纸巾的动作停下，“真的？”
“姐姐不骗人，我也不会骗人的。”
05.
后来，我和女孩成了朋友，每天我都会去她家，陪她聊上十几个小时。
“你相信来世吗？”
“不信，世界上是没有鬼神的，也没有灵魂这种东西。”我笃定地说。
偶尔的，我们也会聊起这类话题。
反正有很多时间，我们无话不谈。
“假如，假如有来世，你想做什么？”
“来世又不会有前世的记忆，想做什么谁也不知道吧。”
女孩撇撇嘴，对我的回答非常不满意。
“没劲——要是有来世，我就要到处玩到处逛，把我这辈子没去过的地方都去一次！”女孩遗憾地拍拍自己的腿，“不能到处走动真是太痛苦了！”
她永远是这么乐观，所以她才会执着地相信来世。
虽然我清楚，来世什么的，只是美好的愿望。
“你说，来世我们还会相见吗？”
“我怎么知道，我都说了下辈子不会记得这辈子的事，就算我们又见着面也肯定认不出彼此了。”
“哎，游真是无聊，就不懂哄哄我吗，哄女孩子开心可是每个男孩都要学会的。”
“那……那我争取认出你来，我们还是朋友。”我试着按照女孩的脑回路来“哄”她开心。
“笨！”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女孩蒙上被子，足足几分钟没理我。
我笨？我哪里笨？我想不通。
可当我终于想通的时候，故事已经结束了。
一年后，我从父亲那里得知了女孩逝去的消息。
因为乐观的心态，女孩生生打破了医生“只能再活半年”的断言，可她还是没能撑过那个冬天。
她给我留了个本子，上面写着“我最重要的朋友，游收”，但我翻开本子时，里面只有一行字。
“我们来世再见吧，要记得认出我哦，笨蛋弟弟。”
是啊，我是笨蛋，我确实是个笨蛋……
我居然忘了对她说那句话——
“我也喜欢你。”
06.
“讲完了，失望吗？”游落寞地笑，“没有曲折的剧情，也没有特别的发展，只是个随处可见的俗套故事而已。”
“喵——”
白色的影子穿过院子，跃过矮矮的围墙，跳进了游的怀里。
“小黑，跑哪里去了，真是的，又搞得一身脏，给你洗澡你又那么不情愿……”抱怨着，游抱起他养的大白猫，取名小黑。
“小黑今年一岁多了吧。”我随口问道。
“是啊，去年冬天在寝室门口捡到的，学校不给养猫，我才在外面租了这间屋子。”游从口袋里摸出纸巾，简单擦拭着小黑雪白皮毛上的灰尘。
“让我抱抱呗。”
游将小黑往我这边递，“你都被小黑拒绝那么多次了，还嫌被挠得不够狠？”
“这次我肯定能被小黑接纳的。”我信心满满。
“不是我打击你，小黑除了我之外不给任何人撸的，你还是趁早放弃这个想法吧。”
结果我又被挠了。
没办法，将小黑还给游。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来到门口，游欲言又止，我看出了他想说什么。
“放心，我会保密的，对你有想法的那帮女生，我也会帮你应付。”
“谢了。”
“不过说真心话，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哦，仅仅当成故事来听的话。”
“因为是悲剧吗，你总是对悲剧情有独钟。”
摆摆手，我推门出去。
“谁知道呢。”
07.
“喵——”
“这样真的好吗？游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不会意识到那么多的哦。”
“喵——”
“行吧，你开心就好，毕竟这是你的愿望，我能帮你的，我能帮我朋友的，也就这些了。”
“喵——”
“要说谢的话，下次不如让我抱抱？”
“喵——”
“啧……真小气，”我拍了拍身边大白猫的脑袋，“不过春天啊，真好。”
虽然所有的故事都会结束，但不用担心，他和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毕竟，现在是春天。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