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别
00.
自由的大地是该用血来灌溉的
你
我
谁都不曾忘记。
——缪弘《血的灌溉》
01.
1941年年末,昆明,西南联大。
昆明下起雪来,灰蒙蒙的,落在茅草屋顶和红土地上,勇敢而坚毅,虽然没有北国雪景的精致,或者南国雪景的风雅,但在云南,雪的存在已经是很难得的。
“玮玮哥!在这边!”银色的呢子大衣,绕着围巾的女孩冲从校舍走出来的男生招手。
“成绩出来了,你有看吗?”接过女孩递给他的棉手套,男生往手心哈气,他还在酝酿该怎么和女孩说。
“不用担心,社会学第一,我做到了。”
女孩是北平有身份有地位家里的千金,因为躲避战争,几年前全家搬到重庆,又跟着学校迁来昆明,在当地做着商贸中转,人情交易的生意。
“祝贺,可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个吧,今年中秋我阿嬷做的,本来我想送到冠生园卖掉的,但阿嬷不让,我又吃不来这个,你可以回去让你家的厨子做些点心。”
一罐干桂花,用瓶子好好封着,瓶口的塞子用绳子扎得很齐整,女孩接过,细细嗅,一股子桂花的清香扑鼻,在这个连鲜花都被炮火灰尘蒙上雾霭的时代,可以算是珍贵的礼物了。
“你呢,工科的竞争不是很激烈吗?”女孩捧着罐子,她很高兴,从男生那儿得到礼物,这是她绝没有想到的事。
男生愣了愣,倒不是成绩难以启齿。
“怎么了?”女孩看向男生的视线方向,墙面上是用浆糊黏住的各种宣传画报,厚厚的浆糊,冷风下纸脚被吹得起皱。
最显目的莫过于“这是你的战争!This is your war!”标语下还有一副漫画,全副武装的年轻人在检查武器。
这是在征召大学生入伍,因为盟军需要和政府军队合作,在被日军占领的缅甸和滇西打出一条通往印度,可以为国内抗战军队提供给养的生命通道。
中国入缅远征军,现在需要懂英语的入伍作为特殊人才,翻译、通信、医务后勤,为疲惫的军队提供新鲜的血液。
女孩突然看懂了男生的眼神,她想阻止,至少说点什么,可嘴唇只是嗫嚅,手中的罐子也颤抖。
“我已经报名了,家里都很支持,这是国难危亡的时刻,想要安心读书是做不到的,我觉得前线更适合我。”男生帮着女孩系紧松散的围巾,脚步一深一浅。
没有踏雪寻梅,昆明的雪是留不住的,只有泥泞的地面,果然还算不上是冬天。
“……非去不可吗?你只是三年级,入伍要求不是四年级的学生吗?”女孩终于还是拽住了男生的衣服,单薄破旧,有絮子从衣服的缝隙中漏出来,飘落在地上。
“当志愿者也是好的,我已经通过考试了,后天出发,所以……想着还是和小嵋说一声。”
女孩乞求的目光,男生都看在眼里,但无可奈何。
“等我,我一定回来。”
这一年,西南联大应征入伍的学生足有几百,而当时整所学校不过二千学生尔尔。
02.
男生是北平的破落书香人家,和女孩一家乘着船,名为逃难实则悠哉的迁离不同,他是从北平逃出来的。
他永远都忘不掉,父亲被日本人用刺刀挑在刀尖,那灰扑扑的黝黑脸庞,一层死灰泛起,沾满了尘土。
火光四起,阿嬷带着他逃去了武汉。
可武汉也很快失守,跟随着大批逃亡的人群,沿着长江,在轮渡的底层,他们最终到达了重庆。
在这里,男生遇到了女孩。
男生觉得自己足够幸运,穷小子碰到大家闺秀的情节居然真的在他身上发生了,足够的援助,体面的工作,还有正巧碰到西南联大的考试,和自己那书香门第之家的传统,跟着迁校的学校,男生带着阿嬷来到了昆明。
但安稳的生活却维持不了很久,日本飞机的轰炸,全城惶惶的人心,对政府腐败无能的舆论浪潮,一波接着一波。
就连学校,也不得不面临着最现实的问题,没有足够的钱来维持学校基本的运转。
教室的窗户没有玻璃,还好昆明的冬天还算和善,坐在窗户旁的学生不会很遭罪,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叫座的课堂没有窗户玻璃,可以更方便学生旁听。
屋顶从铁皮屋顶换成了茅草屋顶,为了发出教授们的工资,所有人都是要吃饭的,学生很理解,只是每到下雨天屋里就漏水严重,滴答的雨声会盖过教授们讲课声。
救亡图存,这是大家坚持和奋斗下去的信念,不是理由,根植于每个中国人的内心,活下去,拯救我们的国家!
“我是一颗小草。”
怒江,他们必须渡过这道天堑才能继续前行。
“你叫什么?”
站在怒江边的是一个男孩,瘦小的个子,望着湍急的江水发呆。
“我没有名字,”男孩摇摇头,“不过别人喊我苦留。”
“你怎么会在这?民夫不是已经撤走了吗?”男生从口袋摸出个罐头,“你还没吃饭吧。”
这是一年多后,从炮兵营转到了前线做翻译官,男生已经逐渐熟悉了在军队的生活,不很苦,但足够残酷,每天都有人从身边消失,无声无息。
从马上摔下,被洪水冲走,一颗榴弹袭来,即使男生所在的部队有着盟军的物资支援,生死仍旧是无可预料的事。
“当初我们炸了惠通桥,河水也是这样的急。”
惠通桥,是当初连接怒江两岸的唯一生命通道,1942年5月,因为战斗失利,为了阻止日军通过怒江直捣昆明和重庆,守桥国军炸毁了惠通桥的主桥索,整座桥架落入水中。
这是男生知道的,至此之后,国军与日军在两岸对峙,日军一直没有横渡过怒江。
“炸桥的时候,桥上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男孩喃喃,“大家一下子就都不见了,都跌落到江水中,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这是男生不知道的,他以为的正规严谨的军事计划,没想到是如此的仓皇匆忙。
“我还记得修路的时候,为了修路,一整个村子的人被埋进了山里,好多连尸体都找不到。”
滇缅公路,打通这条生命线耗费了太多中国军民的心血,无数民夫因为山洪爆发被泥石流或者塌方夺去了生命,可路还要往前继续修下去。
“为遍体鳞伤的祖国输送血液”,那个宣传的长官是这么说的。
“他也死了,战争并不顺利,路修成了,却吃了败仗。”男孩揪起一把草,“我们逃啊逃,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你知道吗?我们亲手修好的路,为了拦住日本鬼子的坦克,又亲手把路毁掉了,大家看到鬼子的坦克落进了坑里,都拍手叫好。”
“这次,我们能赢吗?”
男孩把罐头交还到男生手中,跑开了。
“我是一颗小草。”
这条河,这条路,多少中国人的魂灵在这里看着我们?
他们没有死,他们化作了这里的每一株草,随风飘忽。
我是怒江边上的一株草,很小,甚至没有专属于自己的名字。
谁又有自己的名字呢?
谁又会记得自己的名字呢?
忽然下起雨来,男生浑身湿透站在江边。
“我不过是高黎贡山上的一棵草。”
“那么,我是昆明的一棵草——北平的一棵草。”
03.
见信好。
我是嵋,希望这封信能送到玮玮哥的手上。
但战争烦乱,我知道这也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我不在昆明,我在上绮罗村,这里的野战医院。
该说一声抱歉呢,我没有遵守承诺,还是偷偷跑来了前线。
能抽出时间来写封信……其实我现在既是伤患又是护士,做着力所能及的,微不足道的工作。
说些印象深刻的吧,前两周我因为落水,被河岸下流村庄的一位少女救了下来,是位很美的傣族少女,有一双很美的眼睛。
她的父亲身患重病,但她还是救下了我,分给我不多的食物和自制的草药,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
“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我们都是好人。”她的汉语很生涩,但我勉强还是听懂了,她重复的这句。
她的父亲因为伤口的感染,缺乏有效的药物,几天后死去了。
“我想我可以去辎重部门帮忙,我力气很大的。”
我看得出,她在强压自己的悲伤。
我的伤恢复得很慢,我怨恨自己像个累赘一样拖累了她,但她一点不介意。
“你是上天派来陪我的朋友,在现在,有人陪着就是一种幸福了,哪怕是累赘。”
她不会说花哨的话,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后来,有降落伞落进了我们附近的树林。
是美国的飞行员,飞机坠毁,他的伤很重,我们把他搬回了小屋。
“我叫本,本杰明·潘恩。”睁开眼的飞行员说道,他的背后衣服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佑护。”
我们用很稀缺的盐给本清洗了伤口,本的衣服口袋里有一些口服的消炎药,还有一盒盘尼西林,靠着这些药物,本慢慢能扶着我们站起身。
可我们没法把本送到医院,荒山野岭,又值雨季,环境遭到了不能更糟的地步。
我当着翻译,在本和傣族少女之间传递着彼此话语的含义。
不过其实我感觉着并不重要,人与人的交流有时候并不太依靠语言,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心,或者心中的善意。
本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因为没有足够的消炎药,也没有条件来做外科手术,虽然他很开朗,虽然他对我们都很友善,虽然他正在为一场正义的战争付出。
带着本让我们转交给他组织的小本子,我和少女踏上了寻找大部队的旅程。
很幸运,我们碰到了正在转移的部队,跟着他们,我来到了这里,上绮罗野战医院。
在培训中心学到的护理知识终于派上了用场,我握着每一位伤患的手,希望能给他们带来些许温暖。
可并不随我的愿望,他们中的很多人,还是慢慢的凉了下去,没有了声息。
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爱哭了,我知道,还有更多的人需要帮助。
玮玮哥,你那边呢,一切都还好吗?
这次,我们能赢吗?
上绮罗野战医院,1943年秋。
(推荐去看宗璞女士的《野葫芦引》这本书,详细介绍了抗战时期西南联大和其学生救亡图存的历程,史诗级别的画面场景,茅盾文学奖作品,非常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