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嵋在收拾床铺，伤患来去匆匆，死伤也只是记录在本子上的一句话，更多的善后工作需要她们来做。
破旧的本子，从枕头夹缝中掉落下来。
“我不知道谁能看到这些文字，却知道你们读它时，世上已经没有了我。”
字迹不大，也很不工整，几个字粘连在一起，像是拼尽力气才写出来的。
我是一个女兵，我就要死了。
我是一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我没有家，但却有国。
年长些，我进了市里的医院，接受基本的教育和培训，成为一名护士。
我很高兴，这是我一生最为安定的一段时光，我常常下了班，站在医院旁的小河旁，看着河水。
我没有想到，我能和河水一样，流的那样远。
战争爆发后，前线需要大量的医护人员，我很舍不得安定的生活，但我也知道，战争不停止，我安定的生活也不会长久。
所以我们去了。
我们接受了相关的培训，编入了远征军的队伍，为了滇缅公路的畅通，为了不让敌人入侵，远征军是抗日战争重要的一个环节。
休整了几天，又加入一些人，其中我记得，有一个小女孩，她说自己叫小木，没有家，希望可以跟着我们。
我们留下了小木。
进了山，因为水土不服，很多人开始打起摆子，忽冷忽热，吐泻不止，这种非战斗减员本该竭力避免，可大家都无可奈何。
小木是当地人，她找到了一种草药，和某种毒草长得很像，吃下后可以止住打摆子，于是大家纷纷开始寻找这种草药。
并不容易，经常遇到混淆难分的时候，小木会说“我来尝尝”，然后扔进嘴里嚼嚼。经常是半张脸都肿起来，但小木很高兴。
上面嘉奖了我们，因为这种偏方格外管用，还要特别奖励小木，小木不会说漂亮话，在台上什么都说不出。
“我们为正义而战”，小木最后愣愣地说。
我奇怪，后来收拾东西时发现，小木所站的地方，正对的墙壁就是这句话，虽然小木不识字，但天天说，天天看见，她记住了。
不久，部队参加了入缅后的一次重要战役——同古会战。我们所在的医院位于一座小楼，前后都落的是炮弹，伤员不断送进来，我们手忙脚乱。
然后我遇到了他。
我一天要接触很多伤病员，这一个不知怎么，有点特别。他五官端正，有一双漆黑的眉毛。我问他姓名，他告诉我姓路，是排长。
路排长是因为冲锋凶猛，几颗子弹击中了他，伤到了动脉，失血特别严重，昏迷了很久才能醒来一小会。
“等打了胜仗，我要娶你。”他这么对我说道。
“好，我答应你。”我点头。
这是我一生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对我说，也是唯一一次。
可不久路排长就闭上了眼睛，失血过多，医院的条件又太简陋。
因为英军后撤，我们不得不放弃了同古。我们来不及掩埋那些英勇的士兵，他们永远长眠在自己战死的地方。我把我的一件军装盖在路排长脸上，又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遍：“我同意。”
撤退，我们又回到了丛林，现在我们要回到祖国。
可身后一直有日本人在追赶，雨季到了，森林变得格外难走，毒虫猛兽也在不断夺走大家的生命。
太多伤员支撑不下去了，他倚靠在石头旁，大喊几句“反攻，反攻！”然后跌倒，他死了。
敌人在森林的边缘，他们快速移动，又有好的装备，打起枪来特别方便。
小木让我们快走，她拿走了伤员身上的一把枪，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过了一会，我们听到了枪声，还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然后是一阵密集的枪声，又过了一会，在不同的方位，又有一声稚嫩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零星的枪声。
我们再也没看见小木。
“我们为正义而战”，这句话支撑着我们，终于看到了部队接应的，五颜六色的帐篷，我大叫起来，快要晕过去，扑倒在地上。
我尽力报告了伤员，还有路排长和小木的牺牲。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拼命写着，我要记下他们，他们不该被忘记。
我们为正义而战。
我又想起了最开始的那条小河。
……
掩面而泣，嵋望着这些歪歪扭扭的字，她不愿承认的是，这位女兵已经死了。
而她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05.
反攻，反攻！
终于到了反攻的时刻，国际反法西斯联盟达成了一致，各个战场都有了显著的成果。
那么，轮到我们了。
夺回被占领的土地，进入缅甸，赶走日本人，这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事。
男生站在台下，台上是总司令在做攻下被占领城市最后的动员大会。
“为阵亡将士默哀！”
脱帽低头，号手吹了两遍哀悼乐句。
“阵亡的弟兄们，你们听了，我们正在战斗！为你们报仇！”
男生的心情有些低沉。
“抗日战争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是我们胜利的阶段，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的重要阶段。日寇占领我滇西领土已经两年了，蹂躏我家园、虐杀我国人。他要把西南一带变成他们的一个省，我们允许吗？他掐断了滇缅公路，也就是掐断了我们和国际上的联系，断绝了物资供应，要我们枯竭而死！我们允许吗？五月渡江以来，我们经历各种艰险，才能站在这片土地上。我感谢大家！全国人民感谢大家！”
他举手行了一个军礼。士兵们刷的一声立正，表示回答。“稍息！”他又说，“下面的战斗更为艰巨。大家看，眼前的那座城是石头城。但它是石头城，我们是铁的队伍，一定会收复它，把它还给老百姓。”
“流尽最后一滴血，绝不后退！”
千百的声音一齐，“流尽最后一滴血，绝不后退！”
“收复失地！还我河山！”
千百的声音更加响亮，“收复失地！还我山河！”
几个美国人也在那里低念，不标准的声音，“收复失地，还我山河。”
男生很振奋，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了父亲，想起他的“剑吼西风”的图章。剑**了，要得到的只有胜利。
摧枯拉朽，无坚不摧，战斗很快进入了巷战阶段。
巷战在多处进行，枪炮声此起彼伏。电话把各据点连接在一起，攻守配合，如果没有电话，便是孤军作战了。
连长简单讲述了拉线情况，说还有一个重要问题，二营和三营之间多次拉线未能成功。这两个营和敌人距离很近，是最前线，它们又各自连着几个据点，如不接通，部队便呈分裂状态。
“可以用枪榴弹吧电线射过去。”男生突发奇想，提议。
他是作为翻译官和电报通讯的维护人员来到前线的，大家都尊重他。
“也只有你这样的脑袋瓜能想出这种方法。”连长拍拍他的肩膀。
有一试的价值，取下枪榴弹的引信管，绑上电线，趁着火力间隔，发射。
电缆挂在了对面街的树上。
“能再发射一次吗？”
“只有这一盘电线。”
“那我去把它取下来。”
男生趁着机枪扫射的空隙，爬上树去。
他没有专业的爬树技巧，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下。
真沉啊，摸到了电缆，男生却取不下来。
心一横，男生跳出了掩护他的矮墙。
枪声大作。
右手用力一推，电缆落了下来。
几个人把他拉了回去，他受伤了。
“拉电缆，拉电缆！接头拧紧，拧紧！”他用尽平生之力，向搀扶他的兵大声说。士兵把他微弱的声音嚷出来。几个人拉起了电缆，跑了一段路，和这里的电话线接上了。
“电话通了！”
可男生已经听不见了。
1944年九月十四日，我军经两月余巷战后，肃清全部残敌，克复被日军侵占的城市。
继续前进！
06.
上绮罗野战医院。
这里有一位“和平主义者”，他是英国人，不过很不受人喜欢。
他总是念叨着战争是不对的，杀人也是不对的。
可现在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不要接近他，他脑子有些不好。”有人劝嵋不要去和他接触。
可嵋很想和他说说，她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来自玮玮哥的信了，心里有些不安。
“你好。”
“你好，你是这里的护士，我知道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艾，艾姆斯里，英国人，我是基督徒，我不喜欢战争，也不喜欢杀人，我拒绝服兵役，不过我的国家允许我来这里做些不会伤人的工作。”艾姆斯里很热情，主动找他说话的人不多，他对嵋很有好感。
“可你在这里，已经和战争杀人有了关系，我们每个人都脱不了干系。”
艾姆斯里沉默了。
“而且我们是正义的战争，我们只是想保卫我们的国家，就算是杀人，也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如果有人打你，你不会还手吗？”嵋问他。
“战争太残酷了。”艾姆斯里答非所问，“上帝教我们爱一切人，在上帝的光辉里，把战争消灭在没有发生以前。”
“如果已经发生了呢？已经有人在侵略，在抢劫，在杀戮。”
“如果人人都像我们，就不会有战争。”
“那是空想。”嵋温和地说，向医院走去。
“如果没有战争，这里会是很好的一片草地，但战争不同，战争只讲践踏和破坏。”
嵋蹲下来，抚摸那些小草。
“你知道吗，我们国家古代有一位思想家，他叫墨翟，人们也喊他墨子，他主张爱一切人，反对战争。当时楚国要打宋国，墨子劝楚王不要打，楚王不听。墨子说，你们来攻打，我会帮助他们防守，把你们打回去。于是，他和楚国军方做了一次模拟战争。墨子胜了，楚王没有敢攻打宋国。
你看，要‘非攻’必须能守。必须有军事力量对付军事力量。要消灭战争，必须消灭制造战争的法西斯。”
艾姆斯里很惊讶，“你很有思想。”
“这不是我的思想，是墨子的思想。”嵋走开了，有人在喊她。
战争与和平，为了和平，正义的战争是必须的，赶走所有的侵略者，拿回每一寸的土地，为了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每个人。
“被子弹打穿了左肺，需要输血，谁是O型血？”
送来了新的伤员，嵋举手。
“我是，我可以输血。”
她见到了那位伤员。
朝思暮想，他们最终相见，虽然是在这种场合。
“玮玮哥！”
虚弱睁开眼睛，男生努力看清了眼前的人。
“嵋嵋……”
这次，我们赢了。
他终于可以这么告诉她。
只是太累了，他又睡了过去。
1945年3月30日，远征军攻克乔梅，与英军胜利会师。
4月28日，墨索里尼被处死。
4月30日，希特勒自杀身亡。
5月2日，苏军占领柏林。
5月6日，缅甸解放。
5月8日，签署德军无条件投降书。
8月6日，美国原子弹炸毁广岛。
8月8日，苏军对日宣战，苏军进攻朝鲜半岛东北部。
8月9日，原子弹轰炸长崎。
8月14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9月2日，日本代表外相重光葵和日军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在东京湾内美国军舰"密苏里"号甲板上签署正式投降书。
至此，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宣告结束，以同盟国的胜利，轴心国的溃败结局，法西斯终于被正义击败，阳光重新普照这个星球，用血和泪的教训给人类上了一课。
07.
“我们赢了。”
“是的，我们赢了。”
“这次，该给我一个答复了吧。”
“那么……能嫁给我吗，嵋嵋？”
“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你好了。”
阳光下，他们的笑容，终于不用负担更多的重量。
[END]
P.S.
据日本厚生省救援局1950年的调查，日本在缅甸所投入的兵力达303501人，而损失兵员达185149人(不含空军)，日本每日新闻社出版的《一亿人的昭和史》之《日本陆军史》别册中记，日军在缅甸战场总共投入兵力230800人，战死160400人，战死率69.5%，接近其所投入总兵力的七成，中印缅战场牵制和消灭了日军的重要武装力量，对亚太地区反法西斯战争起了重要的作用。
远征军反攻缅北、滇西作战的胜利，具有重要的意义和影响。它不仅打通了西南国际交通线，把日军赶出了西南地区的大门，支援了国内正面战场的作战，鼓舞了全国人民的抗战斗志，而且沉重打击了侵缅日军，为盟军收复缅甸创造了有利条件，并减轻了盟军在印缅地区和太平洋地区的压力，有力支援和配合了盟军的对日作战及东南亚人民的抗日斗争。
（本文所有人物剧情均来自于宗璞女士的《野葫芦引》，进行了一些改写，简化了情节和人物关系，一部分直接引用于原文，比如总司令的那段讲话，振奋人心。
水平有限，但很高兴能写这个短篇，我们永远不该忘记，历史不是为了仇恨，但铭记才能让我们不犯曾经的错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