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1.
“真是美好的一天。”
少女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由心说出这句话呢？
……
阴雨绵绵，寒气逼人，出行的人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踏出家门，都被现实的冰冷打回了屋里，老老实实从衣柜深处拿出不常穿的厚实外套。
天雪市殡仪馆，告别厅。
十一月一日，第二天，游按照医生给的地址，来到了这里。
昨天他赶到医院时，没有见到小清。
“让她一个人静静吧。”医生等在门口，“抱歉，之前明明答应了你有什么事要早点说的……”
“不，谢谢你，我就算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对么？”
死亡，终极的法则，并不是主角踏祥云握金箍就能逆转的。
这样也好，自己这个外人不在场，小清想和她妈妈说的话，应该都能说完，不留遗憾了。
至少，在小清妈妈离开前，她的女儿，总算是迷途知返了。
“我这个医生，太不靠谱了啊，”医生摘下他的眼镜，摇摇头，“我早该注意到的，需要被医治的，何止是那位女士呢？”
“您已经很了不起了，将最后的时期生生延长了一年……如果没有这一年，小清现在在哪里？我想象不到。”
虽然不完美，但逝者已去，生者往有光的地方好好活着，应该还算圆满才对。
“谢谢你，我只代表我自己，能拯救我的患者，真的，谢谢你。”医生向游轻轻鞠了一躬，“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我会尽全力的。”
游点了点头，这种时候，客套显得那么苍白，转身，重新撑起伞。
“我会给你发地址的，你明天如果愿意来的话。”医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举起手随意挥了两下，游表示自己听到了。
“还有……桂花糕，真的很好吃。”
嘴角微微笑，游举着那把巨大的黑伞，雨刚停一会便又下了起来，夜色和雨水混在一起，遮掩了他的身影。
……
游今天是一个人来的，周六，雪要上课，爱要上班，夕听说昨晚结束之后被岚她们拉去参加学生会的庆功宴了，喝得烂醉，还是朝给他打的电话，搞得游很不知所措，她这个萝莉姐姐什么时候愿意和他交流关于夕的事情了？
至于咲……游早上从家出发时这丫头还躺在床上像是死猪一样，虽然这种不雅的比喻好像不太适合用来形容自己的妹妹，但游不会犹豫，看着咲一脸闲适仰躺着，刘海瞥到一边，脚丫则是不安分地从被子里露了出来，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脚趾也很漂亮，肉嘟嘟圆乎乎的。
“个子那么小，还说不是发育迟缓。”游试着挠了两下咲的脚丫，不过没用，睡梦中连挠痒痒都能免疫，无奈，只能帮她重新盖好被子。
所以总结下来，他是一个人来的。
撑着伞，黑伞在这种场合倒是意外的合适，雨水滴落在伞面上，凝聚成大颗的水珠滑落，在地面上的小水洼上溅起涟漪，一圈一圈。
“真冷啊。”游走在殡仪馆的场地里面，很多告别厅，但都不是小清的妈妈，陌生的人躺在鲜花围绕的水晶棺里，家属脸色沉重地或坐或站，还有的披着麻布，较长辈披白色，较晚辈披红色，这是天雪市的传统。
突然想到那句，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但此刻，他实在是没法潇洒地说出后半句，因为肃杀的氛围，他都快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他终究还是个有感情的凡人，不可能不被感染。
找到了，小清站在水晶棺前，因为背对着游，所以游看不清她的表情。
男人坐在一旁，看到了他来了，立刻起身。
“抱歉。”游轻声道。
“是我该说对不起，”男人拍了拍游的肩膀，“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男人从他的身边走过，走出了告别厅。
收起伞，游缓步来到小清的身边，早就准备的鲜花，摆放好，工工整整鞠了三个躬。
“我来了。”
小清没有回答，她看着挂在墙上的照片，那是她的妈妈，微笑着，眼神生动到能诉说许多。
游认出来了，这张照片，是从医院床边的那张合照上裁下来放大的。
唉……有的时候一句话都不用说，悲痛已然入骨。
游知道，他现在说什么都是不会看气氛，最好的选择，就是陪着小清，站在这里。
或许自己站在身边，小清能感受到些许的暖意吧，在这寒冷的深秋。
那么就站着吧，如果这样做，你就能好受些的话。
雨一直下，灰黑色笼罩了整个天雪市。
这是个悲伤的秋天。
……
三个小时后。
手机铃声——
游看了一眼，是爱。
糟了，小清的妈妈走了这件事还没告诉爱，爱下了班不会直接去的医院吧？
可那里现在并没有小清和小清的妈妈，只剩下空荡荡的病房，还有挂在床边的风铃，风雨中飘摇，那么无助。
“你在哪？”没有接听，游给爱发了微信。
收到微信的声音，就来自于他们的身后，游回头。
爱咬着嘴唇，她果然还穿着工作穿的那套正装，挺小的个子，还不愿意穿高跟鞋，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这么弱不禁风的身影，挪着步子，在游和小清的注视下，缓缓来到小清妈妈面前。
失去体温，失去心跳，失去生命，也失去了最后的可能性，爱终于看清了，在里面的人，被称为“遗体”。
她想到了什么？她又看到了什么？在她脑海中疯狂涌现的，是怎样的场景？
父亲死亡的那些可怖照片，被建材钢管贯穿驾驶室，从百米高的悬崖上坠落，碎裂成无法辨认的血肉，腥臭味吸引了蝇虫和食腐肉飞乌鸦，长长地嘲哳嘶鸣……
爱捂住嘴，晃了晃，游赶紧过去扶住她。
这丫头没有她自己所说的那么坚强，根本没法面对生命在眼前的消逝，拥有着相似经历的爱，不适合来这里。
游考虑的原因，但他不能说，爱有多要强他再清楚不过，她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论断”，所以游也只能这样瞒着她。
虽然也根本没瞒多久。
瘫坐在地上，爱挥手赶走了游。
她哭了。
小声地哭，泪水滴落，那声音似乎比外面的雨声还要摄入人心，游惊讶地看着爱，这幅柔弱女子的模样，好像和不久前把他绑起来要霸王硬上弓的爱不是同一个人。
可确实又是一个人，这才是最令人想不通的。
浅浅的哭声幽幽，在告别厅回荡，原本肃穆的气氛，现在搞得游都想哭上那么一哭了。
不是，能理解你难过，但共情到这个地步……算了，想哭就哭吧，小清现在又何尝不想哭呢？爱这样不掩饰的表现或许还好些。
“爱，小爱，你，你别哭了。”
“妈妈她肯定，肯定能过得很开心的，所以，你别哭了。”
“你这个样子，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所以，所以你别哭了，好不好？”
爱的眼泪就像是决了堤，根本止不住，她之前还嘲笑游动不动就因为女孩子淌眼泪，结果自己现在哭个不停，哭得小清都没办法，过来安慰她。
笨拙的安慰，游还是第一次见到安慰别人的小清，技巧相当差，优化又断断续续的，而且她脸上都还糊着眼泪，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游也做不了什么，两个女孩子要把埋在心里的难过都发泄出来，想来不是几分钟就能了事的，他这个泪腺不发达的男生还是暂时回避吧。
正好他也有事要问。
悄步离开告别厅，游在殡仪馆门口找到了小清的父亲，面容憔悴的男人。
“您好。”
“是，小游对吧，大叔我没糊涂吧？”
“嗯，我是游，小清的妈妈……请您节哀。”
“说什么，我才是导致这一切的罪人，小清她现在能喊我一声‘爸爸’我已经别无所求了，而她妈妈……我的罪孽，一辈子都无法偿还。”
游没法否认，确实，男人在所有的选择中选了最糟糕的一个，逃避，就算病人没有机会，丢下未成年的女儿，这和“父亲”两个字沾不上任何关系。
不过他也不是来问这方面的，切入正题就好。
“手续，都办了吗？”
“嗯，死亡证明，医院给开的，明天就火化，树葬，骨灰入土，都联系好了。”
“小清的主意吗？”
“嗯，我还以为她怎么也会把她妈妈葬在公墓，至少有块碑以后也方便扫墓，毕竟她和她妈妈的感情……不过小清很坚持，‘种棵树也一样，树还会长大，墓碑永远只是冷冰冰的一块石头’，她是这么说的，”男人露出并不是勉强的一个笑，看来小清的变化让他很高兴，“那我也不用说什么了，全都尊重小清的意愿。”
游点点头，“树会长大的，会长得很好。”
郁郁葱葱，甚至留下一片绿荫，而石头，永远都只是石头。
小清……说不定，心里的想法，正在悄悄改变。
“以后呢，她妈妈的事情结束之后，你们父女打算怎么办？”
“还是看小清吧，要是她不嫌弃我这个爸爸，我打算就在天雪市工作了，买个小一点的房子，攒些钱，小清以后要是想创业就给她创业，想求学就继续求学，想出国也供得起，她有什么爱好理想，我这个当爸爸的也不会反对——当然要是健康的爱好。”
游笑笑，“这话说得倒还像是一个父亲该说的。”
“要是小清还不愿意和我住在一起，那我就还回沿海那边，每个月回来看她一次，这样她也不会嫌我烦，在那边挣钱多，每个月给卡里打钱……除了物质，其他的，我也无能为力了。”
受过的伤会一直痛，犯过的错永远留下痕迹，男人的话不无道理，小清能不能再接受父亲，还有待观察。
“那你自己的想法呢？”游问男人。
“我？”
“嗯，你要是想和女儿重新搞好关系，我会帮你，你要是也觉得心里有石头压着，觉得面对小清心中有愧，想要保持合适的距离，那我也会帮你。”
他已经不是单纯的烂好人了，做出最合适的选择，这才叫善良。
大家都在成长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