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31.
一年前。
“明天我来办手续，今晚……你再陪陪妈妈吧。”
父亲说完这句话，轻轻带上了病房的门。
小清跪在那里，满脸泪痕。
即使是这样，父亲还是决定停掉妈妈的治疗，时间只剩下今天一晚。
病房里滴答滴答，心电监测仪上线条波折浮动，很有规律，小清知道，那代表心脏的跳动，代表一个人还活着。
即使妈妈再也无法睁开眼睛，哪怕说上一个字，一句话。
“没有治愈的可能，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光是这种程度的脑损伤，人类就是再过二十年都没有任何办法。”
类似的绝望，她已经从不知道多少个医生那里听过了。
从高楼上坠下，能活下来本身都可以算作是奇迹，治愈什么的，那是只存在于故事中的美好幻想。
人啊，终究是血肉之躯，不加防护从几十米的高空坠落，无论是什么角度都只会有一个结果，血水蔓延，破麻袋一般，到处都是疮孔。
小清很清楚，但她仍不相信。
结束治疗，连呼吸进食都无法正常进行，等待妈妈的，就只剩下死亡一个选项了。
为什么，世界，那么残忍……那么无情……
直到妈妈被送进手术室，父亲才告诉小清一个宛如晴天霹雳的消息。
妈妈，患有包含强迫、躁狂、抑郁和偏执等多种心理疾病，甚至还有轻度的精神分裂，这些心理疾病是妈妈那不幸的童年造成的，一直到了今天，终于爆发。
是吗，妈妈得病了……小清捂住耳朵大喊，她不想再听父亲说那些如同燃尽后的灰烬一般触碰就随之消散的话。
但她心里清楚，父亲说的没错，父亲也没有骗她。
这么多年心理医生所写下的诊断书诊断意见不说，小清想到了妈妈曾有过的，无征兆的流泪，轻度的自残，癫狂的喊叫，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关上门，不让她再看到妈妈不好看的一面。
爱情和母爱暂时压抑住了妈妈内心的魔鬼，父亲告诉小清，在他们刚刚恋爱的时候，还在读大学的妈妈，因为心理疾病被所有人孤立，谁也不愿意接近她。
谁会愿意接近一个对你总是抱有阴暗想法，不会说话不会交际，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懂幽默玩笑，除了拿着一本书之外连笑都不会的人呢？
就算是男生也没有几个愿意和妈妈搭话的，因为妈妈不会避讳，她想说的话，她一定会当面说出来。
“我没有钱，我也不想和你上床，而且，你笑得很恶心。”
那些鼓起勇气的男生得到这样的回复，无论是谁都会退却的。
只有父亲，那个小清本应该称呼“爸爸”的男人，他愣了愣。
“你还是这么直接，其实我就是喜欢这一点。”
他们的故事开始，花了很长时间，妈妈终于开始相信这个男人，虽然这个男人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和她上床，但妈妈知道了，有另外的词，包含了更多。
爱情。
他们恋爱了，他们结婚了，他们有了小清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儿。
妈妈那些症状不再经常显露，魔鬼像是害怕了，太过美好太过幸福的一家，是不允许被破坏的。
可是小清现在明白了，魔鬼并不害怕，魔鬼只是……羡慕。
魔鬼是没有经历过的吧，爱和温暖，所以它也不允许别人拥有它们。
谁也没想到，到了小清快要成年，快要升入高等学府深造，找到挚爱之人，为了理想梦想奋斗的时候，妈妈童年的梦魇重又出现。
魔鬼化作无数条虫子，钻进了妈妈的脑中，噪音嘶鸣和可怕的念想，一点一点侵蚀，直到一个人千疮百孔，再也无力承受。
妈妈做出这个决定前，一定想到了很多吧。
小清已经长大了，就算没有妈妈，也能好好生活下去。
曾经激动时会拿起小刀挥舞，还伤到过想和她接近的父亲，妈妈最后却选择了最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办法，自杀。
小清永远无法忘记那样的场景，火光，破碎的一切，翻倒的家具，妈妈坐在窗口，对着她微笑。
那株苹果树苗终于结出了果实，可是毒液早已遍布全身，只朝夕间，果树枯萎，所有的叶子都腐烂落地，只剩下灰烬。
燃尽的灰烬。
小清起身，看着病床上的妈妈，还是那么漂亮，虽然还缠着纱布只露着半张脸，但可以想得出妈妈笑起来是有多么的好看。
点亮手机，还剩百分之三的电，这几天她都在病房里忙活，家里实在是没有钱了，所以小清和父亲轮流做着护工，多少可以省下一点，延长妈妈的生命。
现在，那省下的一点，也用完了。
手机的屏保是一家三口的合照，小清的生日，三个人的脸上都沾上了蛋糕，每个人都笑得如同蛋糕甜蜜。
妈妈，小清抚摸着照片，屏幕解锁。
请输入密码。
眼泪又淌了出来，谁能告诉她，现实的密码，她应该输入什么？
“妈妈，我去接点水，马上回来。”
不能哭，妈妈不喜欢自己哭啼啼的，“女孩子的眼泪也不能随便留呀，要留给那些最珍贵的时刻，这样回忆的时候，泪水就都是甜丝丝的味道。”这是妈妈告诉小清的。
不要让泪水变得酸涩痛苦，它也值得闪光的瞬间。
一定还有办法的，小清拿起水壶，走出病房。
滴滴声消失了。
无言地接好水，但小清却如何都无法打开病房的门。
她找不出办法。
父亲已经尽力了，所有的积蓄，所有的财产，存款房子亲戚朋友等等等等，任何能筹到钱的手段，父亲都尝试了，否则妈妈的治疗早该在半个月前就中断的。
甚至是深渊般的高利贷，父亲也……
“你疯了吗？你和小清以后不活啦！我们的钱你可以暂且不还，高利贷你也敢碰！你知道那些人都会做什么吗？”好心的亲戚拦住了父亲。
生者比死者重要，在他们的眼中，没有希望的妈妈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他们说得对，还要活下去的他们不能只考虑眼前，房子已经变卖，工作只能维持生活，医院无底洞一样的缴费单，那不是他们家庭能够承受得起的。
每次看到父亲拿到那长长一条的缴费单，小清的心都在颤抖。
父亲是不是又要出卖自尊去和那些亲戚，低眉顺眼乞求他们，是不是又要和爷爷奶奶商量，家里还剩下的一点首饰，看看能不能卖出去换点现金……
世界，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我们？
魔鬼终于如愿了，幸福美好的家庭，拆散成支零破碎，不成形状。
那照片上的欢笑，再也不可能复刻了。
小清不想放弃，她还不想就这么向魔鬼低头。
但不低头，又能怎么办呢？
走出医院，寒风料峭，车来车往，比起街面的寂静，医院宛如隔世，寂静无声。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女儿没能保护妈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就这样，坐在墙角抹眼泪，等着明天停止治疗，等着妈妈的心跳停止，等着医院开具死亡证明，等着妈妈被埋葬，那扇门彻底关上，从此阴阳两隔。
“顺遂妈妈的心愿，然后带着希望，好好活下去，这不是比无谓的哭泣要好得多吗？”小清想到了父亲的劝慰，那声音，苍老无力，他自己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吧？
失声痛哭，小清不知道妈妈的心愿是什么，也看不见希望在何处，甚至不知道家在哪里。
“哟，在哭呢。”
男生的声音，小清抬起头，泪眼朦胧，她还没看清对方的模样。
“别哭了，和我说说吧，说不定，我能帮得上忙。”
男生听完了小清的叙述，想了想。
“转院吧，让你的父亲找不到你，他自然会理解你的决心。而且我在医院有熟人，可以帮着介绍，你妈妈的伤，说不定换家医院会好一些。”
“可是我没有成年，没法去办手续，而且……我没有钱。”
“救人要紧，我先帮你垫着吧，以后再想办法，至于手续……我和全市不少医院都熟，我帮你介绍，你签上你父亲的名字就行。”
小清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男生，不，用男生或许不合适，他至少比小清大十岁，二十七八的样子，应该说是年轻人才对。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帮自己？他为什么愿意垫付医药费？这些问题小清都无视了。
她现在只想知道，男生说的话算不算数，妈妈的转院，什么时候可以进行。
“马上吧，你不是说了么，你的父亲明天早上就要来办理手续，你不想你妈妈的治疗停止吧？”
小清点头。
“好，带我去见见吧，你的妈妈，我好安排车辆和接收医院。”男生微笑。
小清站起身，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谢？激动？还是保证以后一定会把男生垫付的钱还上？
或许她应该先学妈妈，直截了当问一句。
“你的目的，是什么？”
转院，让父亲无法找到妈妈和自己，也让妈妈接受更好的治疗，这似乎听上去是个不错的提议。
可惜，小清当时太过迷惘，也太过年轻，太多的不合理，她都没有察觉。
转院，全市有资质收治妈妈这样的重伤患能有几家医院？签字，难道院方不会联系对方医院吗，伤情资料还是手续责任的交接都不可能只是一个签字能解决的，父亲不可能找不到她，妈妈也不可能因为接受更好的治疗就睁开眼。
最重要的是，男生，好像根本没有帮她的理由。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倒药的，帮医院开假账倒药，便宜的药开成贵的单子，医院好获得更多的补贴和收入，他吃点回扣，所以才和全市这么多医院熟悉。”
小清和游坐在会场外，吹着和那时一样的冷风，小清缓缓诉说。
（这一章写起来格外顺
刀子比糖好写（确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