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32.
场面非常诡异。
我和昕面对面坐着，中间摆着一张小桌，那种放在床上方便摆电脑的小桌子。
只是现在桌上并没有电脑，昕如她刚才所说，正在削桃子。
五月初……也确实适合吃桃子，现在农业科技发达了，别说是春末夏初，只要你想，就是数九隆冬都有新鲜可口的水蜜桃送到家门口。
昕削的不是摸起来毛毛的蜜桃，而是那种表面光滑反光的脆桃，昕很爱吃，我也爱吃，我们认识了七八年，彼此间的了解还是有的。
吃桃子，吃桃子，我坐着别扭，脑子里胡思乱想。
说起来……小学的时候经常会有类似的事情，只是那时候负责削水果的人是我，因为昕琴棋书画兴趣多多样样涉猎，唯独在家务上不太擅长。
很凑巧的，我因为不靠谱的老爹老娘所以自小就培养出了很强的“独立生存能力”，洗衣做饭打扫卫生那叫一个熟稔，所以昕每次想吃水果就会拽上我，递给我一大袋果子，根据季节不同，当季的水果也不同，苹果桃子梨子橘子杨桃火龙果……
“这么懒吗，你明明跑步是全校的冠军，这么有劲使的话，不要只会张着嘴等我喂啊。”苹果在我的手上缓缓旋转，长条的苹果皮滑落。
昕等着我削好苹果，然后拿走那一长条完整的果皮，一点点咀嚼。
“喂，你吃苹果皮啊，那我还削干嘛，太多此一举了吧？”我望着昕连吃带玩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因为这样吃才有趣啊，长条的苹果皮不是很好玩吗？”昕舔舔手指，丝毫没有浪费我珍贵人力资源的自觉，“但我不会削苹果，爸爸妈妈削的苹果皮也都是一块块的，只有游你会削成这种样式的，所以就麻烦你啦。”
嘛，这么说我还稍微能接受点……
所以我也就自觉地接受了为姐姐大人削水果的差事，看着昕高兴的样子，我也蛮开心的，毕竟一个人吃苹果是怎么也吃不出眼前女孩天真笑容的。
许多年过去，昕也学会了做点家务啊，不管是刚才的洗衣机还是现在的桃子，我还有点欣慰。
“桃子皮不好削成长条状吧。”我说。
“嗯，练了好久，怎么都练不成。”
“我来吧，游老师今天特别的生活小讲堂哦。”
从昕的手上拿过小刀和桃子，和昕的手指相触，凉凉的，大概是因为刚才用凉水冲洗的水果。
“游还是那么擅长这些啊，真羡慕，我一个女孩子做的都没有你好。”昕抽出纸巾擦着手，声音很轻。
“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啦，唯手熟尔，”我旋转着手心的果子，长长的果皮螺旋下落，一圈一圈，“再说了，也没说女生就必须要熟练家务啊，合理分工才是最合适的对不对。”
“游不用这么说的，一直以来都是你在照顾我……明明是你的姐姐，遇到什么我却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
我努力回避着那个话题，但昕却好像有意在往上靠，我知道那件事对昕来说是痛苦的回忆，所以平时根本不会谈起，生怕伤到昕。
可是今天，昕这是怎么了？
是因为看见棋了么，棋认识昕的时候昕已经六年级了，那件事已经过去，全校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晓那个冬天发生了什么，所以不幸中的万幸，昕没有因为意外而遭受同学的另眼相看。
只是学校的田径队少了一个人，操场上也少了一位喜欢挑战自我的女孩。
被关在那间又小又黑的地下室里足足一周，昕的心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没有我在她身边，快一周的时间里她又在想着什么呢？
应该是很害怕吧？即使是男孩子气十足的昕，终究也只是个半大的女孩子，遇到那种情况不可能不害怕吧。瑟瑟发抖，蜷缩在角落，觉得随时周遭的黑暗就会变成可怕的怪物扑过来。
你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就像那个习得本领的孙悟空，和每个人说着名为梦想的东西，觉得自己可以对抗整个世界的坚硬。
可孤身一人之时，饥肠辘辘之时，孤立无援之时，生命捏在他人手上之时，你才明白，自己原先的骄傲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不堪一击。
昕男孩子气没错，但昕的神经并不大条，昕是个心思很纤细的女孩，会想很多，会考虑很多。
是不是因为那黑暗的一周，才让昕放弃了原先的性格呢，穿上了原本不喜欢的裙子，慢慢学着做一些家务，将山地车、赛车海报和建筑模型都丢进了小黑屋。
我从来没有问过昕，我想这是昕自己的选择，我不该也没有资格去干涉……
“对了，你不是一直在练桃子的削法吗，你看，因为果肉的不同，所以角度和力道也——”
“游，你说，我是不是在大学里试着多找几个男朋友，合适的话毕业了就结婚比较好？”
我刚想抬头说两句暖气氛的话，结果就撞上了昕的眼神。
“这……我……你不是很想当设计师工程师吗？为什么会现在就想着毕业结婚？”我问道。
“那些职业很累的吧，而且忙于事业的话，婚姻和家庭又不知道得什么时候才能考虑了。”
“那就别考虑啊，不要迁就啊，做你喜欢的，做你想做的，不是比勉强凑成家庭，过得过且过的生活要好得多吗？”
突然间，我好像明白了昕的意思，我今天到这儿来的意义，还有她的挣扎。
见鬼，丫头，你是要我来给你做人生规划吗？
你就不怕我三脚猫的水平，会耽搁你的人生？
“游刚才不是问我想考什么大学吗？”昕接过我已经削好的桃子，用刀切成几块，每块上插上牙签，重新递到我的面前，“其实我觉得留在天雪市也蛮不错的，离家很近，每周末都能回家，爸爸妈妈也可以照顾到。”
“天雪市好的大学可不多，况且就是最好的，以你的成绩，有些屈才吧？”我挑起一块脆桃，果然是爽脆甘甜，满口都是清香的果味。
“我不是说了吗，毕业后就成家，考个公务员，找个足够稳定的工作，对我来说就够了……我想这些对我来说还不算难，游你知道我没有在吹牛。”
“我当然清楚你的水平……”我思考着要怎么才能说服昕，大脑飞速运转。
昕是希望我说服她的吧？不然她大可以一声不吭，她的高考她的志愿书她的人生，她下定决心的话没有人能阻止。
但昕今天会和我说，说明她的内心还在纠结，她对未来不确定，她很迷茫，她希望得到我的帮助。
我能给她什么帮助……当然是用我最擅长的手熬鸡汤，把她灌得饱饱的了！
“也没什么不好吧，结婚嫁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很多女生的人生不都是这样吗？安稳，平静，不会有什么意外，我可以在某个下午教孩子如何削出完美的苹果皮，我也可以慢慢钻研厨艺和园艺，说不定会超过游哦。”昕微笑，我看得出，这是她的真心话。
“但也有另一种选择吧，你是人人可畏的女强人，你的设计价值千金，你的事务所每天都有知名人物上门拜访，他们愿意放下身段，因为他们想要你帮忙，设计某栋建筑，或者是某间屋子……得到你设计的房子仿佛拥有灵魂，主人会骄傲地向所有来宾介绍，这栋建筑这间屋子是由世界著名的设计师昕设计的。”
昕噗嗤笑出声，“世界上能达成那种成就的人很少吧，游这么抬举我？”
“你是我的朋友，我当然会偏袒一些……总之，你的人生也可以有这么一种活法，精彩绝伦，波澜壮阔。”
“难道游看不起为了家庭付出贡献一生的女生吗？”昕反问我。
我一愣，“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和孩子待在一起的下午就不精彩吗？为全家做出一桌热腾饭菜就不壮阔吗？一个普通平凡的妻子，母亲，就不是有意义的一生吗？”
“可是，很多人并不是心甘情愿才这样……”
“不是哦，小游，你错了，”昕无比认真，“是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心甘情愿，因为人是最善变的生物呀，即使现在满意，以后也不见得满意，现在不高兴，以后也未必还是不高兴……生活就是这样，人是会变的，情感也是会变的，我曾经不是最讨厌女孩子气的东西了吗？别说是裙子，就是稍长的头发都不舒服，刚刚发育那会每天都很头痛，为什么自己是女生，为什么每个月都有几天不能吃草莓圣代，为什么非得穿束胸的运动内衣……”
回忆童年是蛮好的，但听着女生一本正经说刚发育那段时间的事，我脸上的表情还是很窘。
“可我现在每次上网都想在衣柜里多添几件裙装，跟着教程学会了十几种扎头发的方法，虽然月经什么的还是很麻烦，但这是自然的身体呀，这是女生能够成为母亲的凭证，我可以行使这样的权利，也可以不行使，这些都是我的自由……我想游你再全能，生孩子还是很勉强吧？”
“对啊，你说了，这是你的自由，也就是可能性，你可以选择，我的意思就是——”
“但游你是觉得成为设计师的人生更好对吧？你是这么觉得的吧？”
哑然，现在我只恨自己不是女儿身，昕和我说的我都没有体会过，这方面我根本说不过她，就更别提让她信服了。
“我想想……让我想想……”
我不能被将死，现在距离高考只剩一个月，如果昕真的决定以后过平平淡淡的生活，那高考必然受到影响。实话说，以昕的水平，从现在开始待在家里每天睡觉打游戏，天雪市所有大学都是随她选的，顺带还是最好的专业。
“嗯，我等你。”昕吃了块桃，淡淡地笑。
（我尊重所有的生活方式，只要是法律所允许的
说到底，生活方式什么的，根本没有高低贵贱，人各有志，过得开心幸福就好是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