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37.
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的天雪市和现在有很多的不同，城南的几个新区还都是农田，房价还维持在三四线小城市的水平，附近的几个县也没有规划到天雪市的地界内。
那时候的天雪市生活节奏很慢，街上随处还可以见到售贩蔬菜水果的小板车，出租车起步价才六块，中心城区拥有最宽敞的道路，但那也不过是单侧三车道的水泥马路，毫无气派可言。
那时候大家大都住在五六层的老式居民住宅，职工宿舍，或者是城乡结合部的平房内。大屁股电视还没有完全退出人们的生活，电脑和私家车都只是少数生活较好的家庭才能拥有的“奢侈品”，即使对那些一二线城市来说它们早已是司空见惯的普通物件。
而他就是这座小城市的孩子，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他，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直到他成年，能够自食其力，并且赚钱养活已经不再年轻的母亲。
他的工作，或者说职业，是一家长途货运公司的司机，每天要开着重型货车，拉着几十吨的货物，奔波于全省的各条高速公路。
因为高中的成绩不好，他没有选择复读或者是去念专科，一来是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一块学习的料，二来是复读或者专科学校高昂的学费，他的家庭难以支付。
于是就这样卷入社会，在浪潮中起伏，寻找着可以赚钱的活儿，期待着人生改变的那一天。
他读过不少网络小说，莫欺少年穷的故事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用着那部二手的诺基亚，他生生将百万字甚至千万字的小说都读完了，小手机也因此按键失灵，报废了两三个。
总会变好的，他坚信，那些主角，不都是被逼到了绝境然后绝地反击吗？狂笑着站起来，向全世界宣布他的归来。
谁年轻的时候不轻狂骄傲过呢？哪怕身上连明天晚饭的钱都凑不太够，做的梦也依旧光芒万丈。
于是，他满怀憧憬，觉得自己也是故事中的主角，可以白手起家，可以创造奇迹，可以让母亲因为他而骄傲。
但生活不是小说，莫欺少年穷什么的……也就是说说罢了。
沉浮了三两个月，他终于还是和现实妥协了，他花光了出发前母亲塞给他的几千块钱，但是稳定靠谱的活儿依旧没有着落。
八月末，太阳很毒，他茫然地走在天雪市的街上，靠着行道树的法国梧桐遮蔽，烦恼着明天口袋空空，要靠什么填饱肚子。
是回家吗？听妈妈的建议，家里亲戚可以带他一块学车，学习驾驶技术。几个月的时间就可以拿证上班，货车司机的活计，虽然很苦很累，但工资不错，而且稳定。
但这和他想象的人生，似乎不太相同。
果然他这样的人，是没资格追逐梦想的吗？
“孩子她爸，尝尝看，很好吃的。”
经过的一家店里传来嬉笑的声音，他驻足。
这家店……梧桐树下？真奇怪的店名。
“不要不要，每次尝你的新品都是试毒，我才不干。”
男人嘴上不情愿，但透过玻璃窗观察，看得出男人脸上的幸福表情。
“爸爸尝尝看嘛，这次是我和的面！”
很小的女孩系着围裙，围着男人转圈，满脸的骄傲。
是男人的女儿吧，看起来才两三岁的样子，真可爱。
他突然懂了，年少无知的无所畏惧，乞求奇迹眷顾自己，不过是他的幼稚而已。
成功从来都是结果，只有安稳的生活才是目的。
抓住手中的东西，好好的过好每一天，而不是追求生命虚幻的“成功”。
当天他就回到了家。
“妈，我明天就跟大舅去学车。”
……
货车司机的工作干了三四年，因为天雪市的飞速发展，所以他的活也算红火，每个月辛苦一点，提成都得有万把块，对他和母亲的生活来说已经很足够了。
其实跑全国范围的长途更赚钱，从南部的省份跑到北方，从东部的省份跑到西部，一个月只用跑两三趟，赚的钱却比光在省内跑要拿得多。
但他还是坚持只在省内跑，公司老板找他谈也是一样。
“这样我可以照顾我妈妈，我妈妈上年纪了，身体不好，我不能离她太远。”
还好几年来母亲除了血压有点高之外身体并无大碍。有了他的工资，母亲也不用再去超市当小工，而是可以安心在家养养花、织织毛衣、看看电视，就像母亲经常念叨的那种生活。
“我就盼着你能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然后我就可以安心过悠闲老太太的日子了。”
如今母亲终于过上了她想要的日子，如果他在外跑长途，每天晚上母亲会给他打个电话；如果他在家休息，母亲则是会准备丰盛的晚餐，红烧肉和蒸鲈鱼，他的最爱。
围坐在桌子旁，饭食热气腾腾，电视则是换上了最新的“液晶屏”，他大口大口扒着鱼汤泡饭，突然一点也不羡慕小说里的那些主角了。
每个人都有属于每个人自己的幸福，愚蠢的人只会盯着别人的幸福然后期期艾艾，所以他们会越来越不幸福；而聪明的人则会为自己手握的小幸福欢欣鼓舞，并且为了更美好的明天而努力。
有时候，并不是苦难磨平了我们的青春意气，而是生活，教会了我们怎样去生活。
“小方啊，胳膊阿姨说她有个同学家的女儿蛮不错的，刚毕业，工作也稳定，人也挺俊的，要不……”
除了偶尔的，母亲会明示或者暗示他关于婚恋的事情。
“人家是大学生，看不上我这种人啦。”他扒着饭，委婉拒绝了母亲的好意。
他是完全不想现在考虑恋爱和结婚的，谈恋爱需要花钱，结婚更是烧钱的事情，而他正在攒钱。
工作三四年，他已经攒了快十万块了，他想换个大房子，不是这种破旧的职工宿舍，而是更好的，更现代的，他在电视里见过的，有浴缸有书房有全自动洗衣机的大房子。
母亲辛苦了一辈子，他不想让母亲还住在这种连阳光都晒不到的地方。
可是天雪市这两年房价涨得厉害，原本他是想攒齐全款再买的，但如今看来只能先攒个首付的钱了。
所以他不能把钱浪费在谈恋爱上。
“大学生怎么了？又不是只有大学生才能活，我们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吗？儿子你不要随便看轻自己啊。”
自从他工作稳定之后，母亲说话都明显向着他了，要是搁以前，母亲肯定会说“大学生有文化啊，被人尊敬啊，好找工作”之类的话。
“妈，我现在工作这么忙，哪里顾得上谈恋爱？我知道您老人家想抱孙子孙女的心情，但饶我两年，等我忙完这阵好吗？”
那时的他，还天真的以为事情会顺利，生活会一直这样平稳下去。
……
“肺癌，恶性的，就算现在上最好的治疗也撑不过三年。”
一次例行的体检，还是社区组织的，为社区的中老年人体检。
看着报告单，他看不懂，那上面的参数和字符他都看不懂，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怎么可能？”他吼道，“我妈妈她连一根烟都没碰过的！”
“谁和你说肺癌就是吸烟导致的？看报纸上的养生栏目看多了吧？”医生瞥了他一眼，“你自己决定，治疗，动辄百万的费用，坚持三年，或者放弃治疗，还剩半年。”
“治疗，医生，有可能的吧，微乎其微的可能，我妈妈能好起来的可能，还是有的吧？”
医生悲悯的眼神望着他，“你是想追求那十万甚至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吗？”
他重重点头。
他努力拼搏奋斗到现在，拼命攒钱到现在是为了什么？为了他自己吃好喝好吗？
从他站在梧桐树下，看着店里那对夫妻，还有他们孩子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他只是想好好照顾妈妈而已，他只是……想过幸福的生活而已。
现在妈妈生病了，要他放弃，他能接受吗？
他又开始乞求奇迹了，但这一次他不是为了自己。
神明大人，如果你存在的话，救救妈妈吧，求求您了，我会为此支付任何代价的，任何。
医院是花钱如流水的地方，刚过两个月，他苦心攒下的近十万块就都花光了。
不过上了最好的治疗，妈妈的情况显然比刚入院时好了一些，这让他的心里充满了希望。
现在的问题是，钱从哪儿来？
……
“方先生，货车司机，是吗？”
某个下午，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两个男人找到了他，就在医院的病房外。
“你们是……”
“我们从医院的记录中查询到了您母亲的情况，根据保守的估算，您母亲的病情，至少还需要两百万的费用，对吧？”
两个男人都戴着墨镜，穿着没有标志的黑西装，说话嗓音低沉，而且似乎没有感情，他分辨不出他们是谁。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现在有一笔交易，用你的青春，去换取你母亲的治疗费用，你觉得怎么样？”
毫无波动的，其中一个男人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箱子，里面装满了红花花的现钞。
“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我们的雇主想除掉两个人，因为这两个人……非常碍事。但单纯的灭口又会惹来麻烦，所以我们需要伪装成一场交通事故。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现在还缺一个人……一个会开车的司机。”
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你们要我去……杀人？”
“不不不，只是交通事故，交通肇事罪最高只会判七年有期徒刑，所以我刚才说了，是用你的‘青春’换取你母亲的‘生命’，你觉得呢？”
对方的脸上是充满诱惑的笑容，还有手边的箱子，那里面装着现在唯一能够拯救他和妈妈的希望。
他越来越难以说出拒绝的话来。
很多画面从他的眼前划过，父亲死时的灰暗阴雨，高考落榜时母亲的哭泣，在店门前看到的一家三口，第一次拿到工资时的欣喜，和妈妈一块看电视，对未来的畅想和期待……
回头望，妈妈正在病房里，头发稀疏脸色憔悴，全身仿佛干枯。
或许，这个世界，他是没有资格追逐未来的。
只有和魔鬼交易，才能求得卑微的生存。
“好，我答应你们。”
他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