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45.
在省道开了一会，车子一拐，拐进了县道。
丘陵地带，从省道上分叉出去的乡间小路，这就是通往各乡各镇的道路。
车子在两车道的水泥道上行驶了半个小时，突然眼前的视界宽阔起来。
是个集镇，连接着各座山中的小村子，大家来到这儿交换各自需要的物什，乡政府也在这儿，当然小超市诊所和学校也都设在集镇上。平时有什么事，住在村子里的人不用再从省道跑去市里，只要从各自的村村通来到集镇上，大部分的问题都能解决。
“呃，再往里面就是一车道的土路了，我怕进去之后遇上会车，很麻烦的。”司机大叔为难地说。
“嗯，谢谢，我们就从这儿下车。”
将钱转给司机，游下车，打开后排的车门。
“雪，醒醒，我们到了。”
两个小时的车程，雪一开始还望着车窗外发呆，后来终于没撑住，她这几天的睡眠都差到了极点，一路的颠簸，雪慢慢就闭上了眼睛。
雪眼睛动了动，嘴唇嚅嗫，却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也是，雪是那种作息很规律的女孩，这两天突然整夜整夜地失眠，熬不住睡着再正常不过了。
“我背你吧，反正你也不重。”
雪身高167，体重51，就她的个子来计算，这个体重是远远低于健康女性体重标准的，所以游会这么说。
雪点点头，不过点头的幅度微弱到可能只有游才能辨认出。
“会有点颠簸，难受的话就哼出来，我会停下来让你休息的。”
这次他们没有像之前回老家那样带上许多行李，雪随身的小小挎包，游拎着的布袋里有鲜花和兰草，所以也不妨碍他背起雪。
将拎着的袋子挂在脖子上，游架起雪的腿，脖子卡住雪的胳膊，使劲起身。
雪很乖的趴在他的悲伤，双手锁住，这样就不会滑下去。
虽然迷迷糊糊的，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相信游，感受着他后背传来的力量，就会平静和心安。
“我们出发吧。”
……
平静的小山村，和老家很像，如果不是知道地点，游或许会将这儿认成是老家的村口。
“原来风格是差不多的么，”游笑笑，“怪不得上次去乡村小学做志愿者，觉得那个村子也蛮眼熟。”
后背上的雪睡得很香，鼻息呼在游的脸上，一股淡淡的沐浴乳香味。
雪昨晚洗了很长时间的澡，大概是想以自己最漂亮的样子来看望外公外婆吧，游手腕使劲，将雪往背上架了架。
六月的上午，却并不是很炎热，可能是因为昨晚的阵雨，也可能是因为乡村植被茂密，本来夏天也不会很热。游走在单车道的土路上，石子和砂子混杂铺成的路，吸水性还不错，踩上去很厚实，感受不出来昨晚有下过雨。
“真漂亮啊，无论是多少次看这样的风景。”
郁郁葱葱，山林茂盛，夹在其中的小片农田也很繁荣，水稻小麦玉米花生棉花芋头，你可以在同一块田上分辨出如此多的植物。因为这些大都是村民种来自己吃用的，水稻吃米，小麦做面做馒头，玉米是喂鸡养鸟的饲料，花生榨油，棉花可以用来弹一床冬天厚实的棉被。
而正值六月，这些作物都还未成熟，骄傲地挺立在地里，吸收着最精华的阳光，默默等待着硕实金黄的时刻来临。
他们本该也如此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游轻叹，“我们奋力前行，却是前往注定悲伤的结局。”
背上的雪动了动，似乎在梦中她也感到了不开心，游赶紧贴贴她的脸蛋，在雪细腻洁白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睡吧，睡醒了就到了，什么都不会发生，悲伤的事情，难过的事情，睡上一觉，通通忘掉吧。”学着小时候妈妈哄他睡觉的口吻，游抚摸雪的发丝，“我会陪着你的。”
雪安静下来，睡梦中呓语着，表情也恢复了恬然。
“甚至不用换场景，只是目的地不同，现在也应该是完全不同的故事吧。”
几乎是完全相同的乡间小道，他和雪开开心心地前往爷爷奶奶的家，这样的剧情，之前发生过。
而现在他们的目的地却是墓冢，前往葬着雪外公外婆的那棵板栗树下。
埋头往前走，游被人喊住了。
“小伙子，你背上的女孩，是叫雪吧？”
看上去很和蔼的奶奶，游猜测奶奶是村民，雪几天前来这儿的时候被奶奶看到了，而寻亲却只能生死相隔的事情也肯定通过村长传遍了整个村子。
也是，对雪来说，这才是她的老家，或许当年雪的母亲被抱养的事情在这儿也不是什么秘密。
“您好，我是雪的……家人，今天来祭扫，冒昧进村打扰，抱歉啊。”
“哎，说什么，”奶奶摆手，“过了这么多年了，从阿雪被抱养给别人，再到后来他们两口子出意外，我们都以为没希望了。你们能找来，对我们每个人都是最好的宽慰。”
奶奶口中的阿雪，应该就是雪母亲的小名了。
“谢谢您。”
“你们要进山吗？”
“嗯，就是现在。”
“昨晚才下的雨，山里不比这儿，到处是烂泥碎石和枯枝落叶，你们身上的衣服鞋子是没法进山的。”奶奶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屋，“家里有雨衣和胶鞋，喝口热茶再出发吧。”
游看了看背上的雪，背了十几分钟，他的胳膊也有些酸痛。
“那就麻烦您了。”
……
“热茶，有点烫，晾一会再喝。”
“谢谢。”
将雪扶在木制沙发上，靠着他的肩膀，游接过茶水，细细地吹气。
“我去给你们拿雨衣和胶鞋，等着。”
“谢谢您。”
小屋只有一层，不过看得出是新盖不久的房子，墙壁纯白，不像老家的老屋子那么斑驳。大门敞开着，院子里散养的几只鸡悠闲地散步，挺胸抬头，一步一步，走得很有仪式感。
进门就是大客厅，村子的平房很多是这样的风格，客厅会占到一间屋子一半的面积，平常的聊天吃饭做活就都在客厅，阳光从极为宽敞的大门照入，通透彻底。
沙发旁摆着一张很老很老的八仙桌，大概是从老屋子搬来的还能用的家具之一。桌上摆着一些吃食，奶粉锅巴饼干瓜子什么的，除此之外就是厚沓的书，高中语文，貌似是这个，书的旁边还有一副老花镜。
“您是语文老师吗？”游问道。
“以前是，退休前是。”
“是在集镇上的中学当语文老师吗？”
“对，而且说来你可能不信，”奶奶从房间里走出来，“这孩子的外公外婆，是我的学生。”
“什么？”
雪也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她听到了令她惊讶的消息。
“这有什么，我从师范毕业的时候才二十岁，回乡做语文老师。他们是我的第一届学生，当时他们也有十六七岁，所以我们其实差不多是同龄人。”
难怪奶奶这么在意雪……自己学生的孙女，时隔十几年的再相见，却没能等来团圆的大结局。
“外公外婆……是您的学生？”雪揉着眼睛，这是游这几天听到雪说过最长、最流畅的话。
“惊讶么，七十年代初，高考也是存在的哦，小姑娘。”
原来是那么久远的年月吗，游回忆了一下历史，高考中断之前，那是六几年……
“外公外婆的老师……”雪突然激动，“您还记得他们的事情吗？我想知道！”
游摸了摸雪的手背，这算是幸运吗，意外的惊喜，居然找到了雪外公外婆的高中老师。
“其实你应该会怨恨我的，”奶奶叹了口气，“当初你的外公外婆没有考上大学，你们可能知道，那个年代的大学很难考，比起成绩，更多的是看家庭成分。所以当他们两个人跑来问我建议的时候，我把他们推荐到了县里的工厂做工。”
那不就是……
“是啊，就是后来火灾出事的工厂。我时常悔恨，要是我能劝他们复读，或者哪怕是留在村里种地，后来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奶奶唏嘘，雪沉默了。
“和您没关系的，”游开口，“那时候能成为工人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您已经给他们推荐了最好的道路，至于后来的意外……安全事故，应该被谴责的是不作为的工厂，而不是您。”
他突然想起来他的职责了，他不能跟着雪唉声唉气，他得摆事实讲道理，他得劝导雪从过去中走出来。他昨天缓解了一天的心情就是为了能用更积极、更有力的情绪和态度来阐述这样的事实。
“游……”雪望着他，灰色的迷离眼神，但总算是能将视线对准他了。
不管怎么说，雪现在的眼睛里，有他。
“奶奶，我们这样喊您可以吗？”游捏了捏雪的手，“能给我们讲讲您对他们的记忆吗？雪的外公外婆，他们是怎样的人？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他们的婚姻和生活幸福吗？这些，我们都想知道。”
雪终于反应过来，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谁留存着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回忆。
那这个人现在就在她的面前。
雪重重地点头，眼中闪动着泪花。
“奶奶，我想知道！”
茶水微量，茶叶一片片沉入了杯底，茶香却四溢开来。
“要说些什么呢……”
（下一章终章，第七卷正式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