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3.
“怎么会呢，我怎么可能讨厌你。”游赶紧解释，“凌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游你明明有很多话想说的，却因为面对的是我，不肯说出来。”凌抱起膝盖，“是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吗？游也觉得我脏了吗？变成这个样子，果然是一种病吗？”
游愣了愣，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凌话中的不和谐。
也？
“之前，在我没有待在医院的时候，有人和你说了些什么吗？”游问道。
“爸爸妈妈说我应该早点恢复成正常男生的生活，他们说如果不是我这幅模样，那些人也不会盯上我……”凌将整张脸都埋进腿间，“学校里老师和校长也来看了我，他们让我到学校不要声张，说出去的话对学校影响不好。”
“还有呢？”
“警察叔叔过来了好几趟，他们带来的是案件的进展，因为侵犯男生不能算作强 奸 罪，警察叔叔说最多只能判他们强制 猥 亵……”
游听得一阵阵冒火，难怪凌会胡思乱想，他身边的人整天都是告诉他这些乱七八糟的，任谁听了心里都不会好受。
他突然明白了他该说什么，做什么。
“放心，凌，我是你的朋友，我会支持你的选择，我会尽全力帮助你，不管是将生活恢复正轨还是让那些坏人受到应收的惩罚。”
“真的吗？”凌抬起头，他的声音并不是高兴和兴奋，而是颤抖。
“真的，你愿意相信我吗？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游伸出手，这是友好的表示。
但凌却没有握住他的手。
“抱歉，游，”凌捂着手背，“我现在，对触碰其他人有些反应。不是心理作用，就是身体会感觉难受，心悸，目眩，还想吐，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PTSD，游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这个词，创伤后应激障碍。
并非网上的玩梗，现实中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是非常痛苦的。不断地重复体验遭受过的痛苦，变得愈加敏感，直到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能成为唤醒噩梦的种子，想要逃离，却极难逃离。
不管做什么都会陷入噩梦的折磨，久而久之，发展成严重的心理疾病，焦躁、抑郁、强迫，甚至是造成无可挽回的惨剧，这并非是个案。
游能够想象，每当凌触碰到其他人的时候，内心翻涌起的厌恶感，生理上的不适，拼命抑制，大脑却还是会回忆起一周前的那个晚上。
“不要……不要……”
凌哭喊着，在夜空之中，却无人回应。
下身传来的剧痛，空气中弥漫着的体 液腥臭。散发着能让人呕出来气味的某些器官被囫囵塞进凌的口腔之中，几近窒息。而耳旁则是男人们兴奋的叫声，此起彼伏，如同地狱回响……
凌具体经历了什么，游已经从警察叔叔的卷宗上看到了，通过凌本人的叙述回忆，还有那些犯罪者的供述。
灭绝人性，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
游按着太阳穴，他并不是亲历者，但光是想象那样的画面，血管都一阵阵往外凸，他需要这样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没事，只是还需要一点点时间罢了，不要紧的。”他给凌凑出了一个笑容，“我会陪着你的，尽管相信我好了。”
凌点了点头。
“嗯。”
病房外传来敲门声，“我是今天的心理咨询师，请问凌同学在么？”
“我在。”
“我可以进来吗？”心理咨询师很有礼貌地问道。
“可以，当然可以。”
进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医生，还是位大姐姐，穿着白大褂扎着很高的马尾，很有朝气很有活力，而且是那种一看就很让人亲近和信赖的性格。
国内没有设置专门的“心理医生”，因此游对大姐姐使用的称谓是“心理咨询师”，但说她是医生是没有问题的。
身体有病需要治疗，心理和精神出了问题，当然也需要认真对待了。
“你好，凌同学。”姐姐的声音很糯很好听，“很高兴我们能见面，希望我们之间会有良好的合作。”
凌显得怯生生的，点了点头。
“待会我会让你做一些简单的测试，问一些简单的问题，我会以此来判断你的心理状态，还有是否要进行进一步的治疗。这很重要，所以希望你能每一个问题都诚实回答，不要想着瞒过心理咨询师的眼睛哦。”
凌还是点了点头。
“你有什么问题么？在开始今天的咨询之前。”姐姐主动询问凌。
“那，我想让他留在这里陪我。”凌指了指游。
“他？”姐姐终于注意到了一直坐在床边的游，“这位是……”
“我是凌的朋友，您好。”
“哦，是你，医生和我说有个很值得相信的小伙子会辅助我的工作，说的就是你吧。”姐姐和游握手。
“谬赞而已，不过我确实可以辅助您的工作，至少我待在这儿的话，凌会少一些不安……这应该不算自夸吧？”
姐姐摆手，“我知道你，就是之前天天来医院看望小清妈妈，后来还把小清重新带回学校正常生活的那个男生，我说得没错吧？”
原来自己这么有名么，一时间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稍稍自豪一下。
果然，帮助别人是一种美好的体验，体现在方方面面。
“是我。”游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好，让屋内的视线暗一些，方便更加冷静和安宁的对话思考，“那我们就开始吧。”
姐姐点了点头，从包里摸出纸和笔，“先做一份简单的问卷吧，第一个问题，你觉得今天天气如何？”
“早餐好吃么？”
“最喜欢的一首歌是什么？”
“在医院一周了，现在最想念的是什么？”
……
两个小时后。
“游，你和我出来一下。”医生姐姐收起了文件夹，站起身。
游看了一眼坐在床上一脸茫然的凌，还是跟着姐姐出了病房的门。
“有好消息有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这种时候就别玩这套了吧……好消息，先听好消息。”
姐姐点了点头，“好消息是，情况还不错，你的朋友心理状态还算平稳，虽然有些应激障碍，但都属于较轻的范围，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应该差不多就能将影响消除掉。不得不说真是个坚强的孩子啊，分明经历了那种事。”
凌的坚强在意料之内，想想看，凌平时要克服多大的阻力，才能越过来自父母、学校和社会的重重障碍，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和真正的女孩子无异。
不经意间培养出的韧性，让凌在面对这种事情时也还能保持理智和清醒。光是拖着疼痛的身躯，从荒无人烟的郊区走到游的家，这本身就是不小的奇迹了。
或许那天晚上凌选择直接去医院会更快，但就像凌所说的，那时的他已经不相信其他人了，在找到游之前，他是不会允许自己倒下的。
游沉吟着，“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凌对自己未来的生活产生了严重的动摇，他现在一边对男性的自我感到厌恶，一边对女性的自我感到恐惧，他不想成为父母口中的‘正常孩子’，但他又担心类似的事情再一次出现……或者说，即便不是这种事情，也许是别的什么悲剧。而悲剧的发生，只是因为他选择成为女孩子。”
这也在游的预想之中，凌现在主要的问题他也看出来了，面对来自多方的压力，凌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进行抉择。
因此他才会问游，是不是讨厌他，是不是觉得他的样子很恶心。
要是游也支持他“变回”男孩子的话，他至少也多了一个选择的理由。
“您是希望我能帮助他，引导他做出选择么？”
“我首先想知道的，是你自己的想法，你希望凌走哪条路？”
“那当然是……”
虽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没什么好犹豫的。
但是，和眼前的姐姐说实话，真的好吗？
他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他还不知道对方是谁派来的。
没准是凌的父母？就他所知道的，凌的父母对凌的穿着打扮可是一百个不满意，他们虽然悲痛于自己孩子被恶人侵犯，但他们更觉得如果凌不是这样“奇装异服”，那些恶人本不会盯上他。
这可真是奇怪的逻辑，游想到了“受害者有罪论”。他还以为这种不攻自破的逻辑只会出现在网上，没想到这么快他在现实中就领教了。
如果眼前这位姐姐是凌的父母派来探听他口风的，他就不能随便把心里话告诉对方。毕竟他现在是凌最相信也最亲近的人，身为父母，想从自己孩子的朋友入手，有意无意将自己的意愿传达给孩子，这是很正常的。
游盯着医生姐姐，他还在思考权宜之计。
“放心吧，我不会把今天所说的随便告诉凌的家里。”姐姐看出了游的心思，解释道，“作为心理咨询师，保密可是我们专业和职业的基本原则。相信我，好吗？”
相信，他刚才对凌所说的，他当然希望凌能相信他。
现在需要他来决定是否要相信眼前的姐姐，游才体会到“相信”也是一件困难的事。
“我不希望凌放弃他过去的爱好和梦想。成为怎样的人，本来就是自己的选择，自由不是最基本的人权么？凌的穿着打扮既没有违反法律也没有悖于道德，那我们有什么资格要劝他放弃呢？那不是显得我们很自私吗？”他说。
“所以说，你要站在其他人的对立面了，是么？”姐姐叹了口气，“这可是条艰难的道路啊。”
“我是凌的朋友，我会帮他的。”
“是吗，”姐姐指了指他的身后，“你看是谁来了？”
转身，从走廊那边走过来的，是游已经见过好几次的人。
凌的爸爸妈妈。
“所以，你要怎么帮助你的朋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