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三十七岁。现在，我正坐在波音七四七的机舱里。这架硕大无比的飞机正穿过厚厚的乌云层往下俯冲，准备降落在汉堡机场。十一月冷冽的雨湮得大地一片雾蒙蒙的。穿着雨衣的整修工、整齐划一的机场大厦上竖着的旗、BMW的大型广告牌，这一切的一切看来都像是法兰德斯派画里阴郁的背景。唉！又来到德国了。
事实上，我坐在酒店一层的咖啡厅，年龄也只有二十八。手边刚翻开一本书名叫《挪威的森林》，配焦糖玛奇朵在如同书中阴郁的雨天里聊以慰藉。以上文字，是小说中开头的第一段。奇怪的是我没去过德国，也没坐过波音七四七，却有一种历历在目的感触。仿佛那雨天的BMW广告牌就在我眼前滴着水，潮湿的青草气味被风吹进鼻腔。
我该惊叹于村上春树，还是我多愁善感的心呢？也无所谓就是了，我这么想着，直到我点的咖喱蛋包饭端到了眼前。
不知是哪个初来乍到的厨师做的。蛋皮松松垮垮，毫无色泽；点缀的番茄酱散发出陈旧的果酸味；炒饭的口感也很差劲，可以肯定用的不是隔夜米。虽然称不上是好吃的料理，但却不可思议地动摇着，震撼着我的心。
为了不令头脑崩溃迸裂，我弓着身子，两手掩面，就这么一动不动。不久，一位高个服务生走了过来，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回答说这饭的盐放太多了，请给我杯水。
“真的不要紧吗？”
“所以都说了给我杯水…”我说道。于是她带着微笑离开，这时，新的蛋包饭再次端了上来。我尝了尝，还是那么咸。抬起头，我仰望天花板刺眼的吊灯发出的光芒，一边思索着这个服务生真的不是《挪威的森林》片场走错的吗，完全不好好听人讲话。
就着水以不浪费原则，将两盘蛋包饭吃完，我打开手提包取出现金放在桌子上。我始终是被咸的够呛的。像这样嗅着番茄酱酸味，用舌尖感受盐分。上一次，是在十五年前，第一次学料理的时候。
刚刚那位服务员又走了过来，在我身旁坐了下来，问我要不要紧。
“不要紧，谢谢。只是有点被咸到而已。”我笑着答道。
“我也常常这样子呢，我能理解。”说罢，她摇摇头，从座位上站起来，对我展开一副美丽的笑容。“欢迎下次再来！”
“绝对不会再来了哦。”我也跟着答道。
即使在十五年后的今天，那天失败作的口味我至今历历在舌。那是混合了绝望，叛逆，不安于一身的味道。虽然是亲手做的饭，但也是我内心的真实写照。没想到能在这种五星级酒店吃到味道相近的料理，真让人觉得命运真是变幻莫测。大概那个掌勺的厨师，也像那时候的我一样，经历着人生中的“至暗时刻”吧。
可是蛋包饭，果然还是老师做的，最好吃了。
那晃动的炒勺，与滋滋发响沾满滚烫植物油的食材相互接触。悦耳的声音简直要穿透我的味蕾，仿佛能听见盐粒落在锅中的轻响。隔夜的大米在吸收了蛋液后变得金黄且颗粒分明，火腿和蔬菜切成大小相同的丁，在不断地翻炒下洋葱的香气就窜出来了。蛋皮成形的过程也像神奇的魔术，对火候的精确控制在确保不粘锅的情况下，做出近乎完美的形状。
无论用怎样华丽的词藻来形容，终究是很普通的菜肴。可是这种味道，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呢？
“你们听好了，厨师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心。心里有什么样的想法，做出来的菜就是什么味道，修行厨艺也就是修心的过程。”
啊，明白了。大概是那个人加了一种名为“心”的调味料吧。
我撑起伞，走入如幕般的雨中。
“又是九月一号呢。”
繁华区，无人驻足观看的巨大荧幕，享誉国际的美食家惠洛洛接受专访。
“您印象最深的一顿饭是在哪里吃到的？”
短暂的沉默后，他回答道。
“在教室。”
“哈哈哈，莫非是和小伙伴们的交换便当？”
“不是的，那是…老师的留堂作业啊。”
惠洛洛硕大的身躯因回忆陷入轻微的抖动。
城南，步行街。
染着金发的女孩子挽着男人的手臂，脸蛋幸福地贴紧着。
“晚餐想去哪吃？”有些童颜的帅气男人问道。
“今天是九月一号呢。”女孩子像是想起了什么。
“是啊。”男人叹了口气。
“真想吃啊。”女孩子有些惋惜地说着。“大家做的菜，老师做的菜。”
男人笑了起来:“我也是。”
下午四点，人民法院。
“本案审理到此结束。”
戴眼镜的女律师快步走出法庭，因为有人已经在车上等她很久了。
“真慢啊。”
头发卷卷的男人微笑道。
“证人一直含糊其辞，我稍微用了点手段。”
“哈哈…吓唬人这方面你果然还是厉害啊。”不待她发怒，男人拿出一个便当盒子放在女人手上。
“这是…”
“打开吃吧，放凉就不好吃了。”
盖子揭开，金黄色的蟹蛋烧麦摆放整齐。
女人拿了一个放进嘴里，仔细地咀嚼着。
“谢谢。”
“没什么，这不是规矩吗？”
“已经十几年了，不用那么认真…”
男人却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女人。
“也是，你说得对。但是老师不是说过嘛，如果以后毕业了没办法聚在一起交换料理，就只做给那个你想做给她的人就够了。”说到这里，男人的脸有些红。
女人也低下了头。
下午六点半。
某不知名的大学研究所。
“教授，你要的资料。”学生毕恭毕敬地将一沓文件拿给埋头工作的青年。
虽然年纪轻轻，就已经在多家国际学术杂志发表论文的天才教授。
“嗯，放在那吧。”教授指了一下办公桌的空地，但伸出的手还没缩回去。
“哦，还有这个。”学生这才想起来教授的另一项吩咐。“你要的黑森林巧克力蛋糕，手作的。”
“谢谢，钱我微信给你。”教授冷峻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笑意。
学生离开后，他放下手上的工作，拆开蛋糕，一口一口有节奏地吃着。
“无法和老师的手艺相比。”
傍晚七点。
城市墓园。
我撑着伞找到了这个傻乎乎在雨中淋成落汤鸡的傻姑娘。
“真想把你晾在这冻死，傻到家了。”我把伞举过她的头顶，用袖口擦了擦她脸上的雨水。
她的肩膀冷冰冰的，一时间让我有些心疼。
“今年也是这样站了一天啊。”
她看着我，眼睛有些发红。
“是啊，没想到，他会这样离开我们。”我接着说道。
我们的老师，教会我们一切的老师，静静地躺在这座冰冷的坟墓里。
真想回到一切开始的那天，那个我们所有人的命运都为之改变的那天。
“你肚子饿不饿？”
她终于钻进我的怀饱里，点了点头。
那是十五年前，我们跟着老师学做菜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