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江最喜欢姐姐了。
佐江是宫泽家的小女儿,是家族计划外的意外产物。然而比起并不是很期待佐江的诞生的父母,作为宫泽家长女的理惠,却对能有个妹妹非常欢喜。从佐江一出生起,理惠就特别喜欢妹妹,对于姐代母职照顾佐江乐此不疲,而佐江也特别喜欢理惠。两个人的出生相差九年,即使佐江慢慢长大了,即使理惠后来去念大学,但是姐妹情丝毫没有变淡。在佐江心目中,姐姐就是完美女性的存在,是佐江未来之我的设计图。一步一步跟在姐姐后面走,这大概就是佐江的理想人生了吧。然而突然有一天,姐姐却丢下了妹妹,从佐江的世界里离开了。
山形县北有鸟海山、东有奥羽山脉,南有朝日、饭丰山地。内陆多盆地气候,只有西边面向日本海的庄内平原是属于海洋性气候。明明冬季的时候,西边海上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长驱直入冷得要死;鹤冈的夏天却和内陆地区一样热得要命。佐江记忆里永远无法忘怀的那一年也是如此。
那一年,妹妹佐江14岁,正念着国中二年级,除了学习,心思都放在了剑道部的社团活动上;姐姐理惠23岁,自大学毕业后,以OG身份进入海坂高中担任教师已有一年。
正在佐江憧憬着考入有姐姐在的海坂高中时,突然间变故就从天而降了。作为教师的姐姐理惠和女学生之间的不伦之恋被揭发了出来,于是那名女生被迫转学,而理惠也不得不辞职。
丑闻在小城市里传得特别快也特别持久。等到夏天的时候,姐姐理惠的二次就职依然没有任何进展,所以不得不离开鹤冈前往其他城市寻找机会。
丑闻爆发后,父母把理惠视为了家门之耻,自然不会来送她。所以送行的人,只有佐江一个。理惠拖着一个大大行李箱,没能装在里面剩在家里的东西,大概过几天就会被清扫去垃圾场吧。而佐江则提着两个包走在理惠后面两步的地方。
在前往车站的路上,太阳光很烫,晒在皮肤上让人有一种烧灼感,地面也滚烫滚烫的,热力不住的穿透鞋底从脚心冲上来。就算出了汗,马上也就会被蒸发掉,即使有一点风,也只是卷起一阵热浪把人淹没其中。因为热,所以路上的行人格外的少,甚至让人觉得连蝉都被晒昏了头懒的叫了。
恍惚间,佐江觉得周围安静得可怕。夏天的声音,佐江一点也听不见,只能麻木的感受到热,很热,非常热。两个人默默无语,这沉默的气氛简直就好象拷问一样。整个世界就好象一个静室,如果把一个恐怖分子关进这样的地方,大概用不了多久他便会投降招供吧。
“时间还够,就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吧”先开口的是走在前面的理惠。她一边说一边拖着大大的行李箱走向了路边树荫下的长椅。佐江默默的点了点头,也跟了上去。把行李箱立起来靠在了椅子边放好,理惠去旁边的自动售卖机买了两罐饮料,给了一罐佐江,自己也打开喝了起来。佐江接过了饮料默默的打开也喝了起来。
“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喝了几口,理惠两手握着饮料罐看着远处的坡道说。
“……”这种时候该用什么表情呢?佐江的心头一悸。
“虽然在一般人看来可能没法接受,但是我不认为爱有什么需要羞愧的,事到如今,我不后悔!不过”理惠顿了一顿说“还是要向佐江道歉。出了这样的事,佐江今后的日子会很辛苦吧。不过佐江要坚强,爸爸妈妈就拜托你了……不要恨他们,也不要恨其他人,如果挨不过去,那就恨姐姐好了。因为我的事,连累了佐江,连累了大家真是对不起了!”
说完,理惠看着佐江笑了笑。佐江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和姐姐一起走到了车站,把姐姐送上了长途客车,目送着长途客车消失。佐江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追着客车跑那种事情,只会让姐姐更难受罢了。可是当客车彻底消失在视野里的时候,强烈的懊悔还是怒涛一般冲上了心头。
为什么不能更自然点呢?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安慰姐姐呢?为什么没有微笑,为什么一句话也没说,为什么只是暧昧的点了点头就算了呢?天一如既往的热,而心却愈加的烦躁了。
在车站又呆坐了不知道多少时间,佐江开始慢吞吞的往回走。天边突然飘来了一朵乌云,没一会便哗啦哗啦的下起了雨来。然而佐江既不打算跑,也不打算去哪里躲雨或者去便利店买把伞。不管是骄阳还是暴雨,佐江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啦。或许在雨中,心情还轻松一点,至少可以借着雨水的掩护哭出来吧。
“为什么要这样?”雨中的佐江突然被人拉住了手,身后传来了一声质问。佐江回头一看,原来是木村佳乃。佳乃是佐江为数不多的女性友人之一,明明个子并不矮,却莫名的透着一股小动物一样的可爱,总是会让人联想起松鼠之类的存在来。不过出了姐姐的事情后的现在,愿意搭理自己的女性友人,佐江原以为已经一个也没有了呢。
“一起撑吧”佳乃把手里的伞举起来把佐江拉进伞里说
“那谢谢了”佐江僵硬的回答道。竟然和自己这样一个有蕾丝嫌疑的家伙打相合伞,佐江颇感意外。
“都湿透了,我家不远,先去洗个澡吧”佳乃说着就拉起佐江的手不由她拒绝的大步走了起来。
“你不害怕吗?你不觉得我恶心吗?你的父母不要紧吗?我可是那个人的妹妹哟”到了佳乃家,坐在浴缸里裸程相对,佐江终于忍不住把心中的困惑问了出来。
“那么先回答我,佐江是蕾丝吗?佐江喜欢女生吗?”佳乃反问道。
“不,虽然姐姐是那个,但我并没有特别喜欢女生”佐江低着头说
“那我们永远做朋友吧,姐姐是姐姐,佐江是佐江,爸爸妈妈那里一定也能理解的”佳乃握住佐江的手说
“好”佐江害羞的把脑袋埋入了水中咕噜咕噜吐出了一串泡泡。
那之后的日子,就如姐姐所预言的。生活在周围人们异样的眼光里,这样的日子很辛苦。在学校里,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都和佐江划清了界限,原本就不多的几个友人也都装做从来没和佐江认识过一样。至于社团活动,佐江也放弃了,在被别人驱逐之前自己申请退出了剑道部……虽然很辛苦,但是只要一想到佳乃,想到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有一个愿意理解自己接受自己的人在,佐江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这样两个人偷偷的保持着友谊一晃就过了快三年。
这快三年里,姐姐理惠还是找不到什么象样的工作,在大城市里过着飞特族的生活,而佐江升入了姐姐曾经念过的海坂高中。这几年里,佐江个子更高了,胸部也变大了,出落的和姐姐越发的象了。不过和周围赌气一样,佐江把从小时候起就一直保持的过肩长发给剪掉了,改留了一个露出额头的中分短发……还有就是虽然三年前退出了剑道部,但是佐江依然一直在练剑。
差不多就在当年送走姐姐后不久,佐江在家附近遇到了一群小学生。顽童们把佐江包围了起来,一边骂着“**”“**姐妹”一边用小石头丢佐江。其实和社区大妈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小孩子们用更直接了当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好恶罢了。佐江既不打算逃避也不打算还击。而这时候站出来驱散顽童的是粗食店的扫帚婆婆。
婆婆轻轻的一挥扫帚,便将小石头全部打落了,把顽童们吓得逃走了。
“谢谢”佐江微微一颔首说
“真是不错的眼神呢,小妹妹,要不要跟我学剑呀,婆婆我可是很强的哟”扫帚婆婆笑着说。于是佐江便入了扫帚婆婆门下,继续练剑。
和在鹤冈附近流行的一刀流不同,婆婆这一派是以拔刀术为主的门派。而且和学校社团或者一般道场使用竹刀的艺术流派也不一样,扫帚婆婆这一派是用和真剑一样重量的木刀来练习的实战剑派。
一方面退出了剑道部而另一方面却又跟着扫帚婆婆练剑,大概是自己心里始终想着有朝一日要替姐姐报仇吧。进入海坂高中之后,佐江也偷偷的调查了一下当年的事。姐姐和自己的女学生有不伦之恋,这个确是事实,并非他人的捏造和诬陷。但是揭发者的动机就不那么光明正大了。当年,姐姐作为热血的新人教师,身受学生爱戴,经常以教师的身份维护学生,所以得罪了试图统治校园的人,于是对方便以此事作为丑闻攻击姐姐,为了将她赶出校园。太卑鄙了!每每这样想,佐江的表情便不由自主的狰狞起来。或许婆婆就是看中了这样的眼神才收佐江入门的吧。
扫帚婆婆虽然平日里只是开粗点店,每日在门前扫扫地什么的,但逢年过节的时候,那个传说中“北川家的鬼佐那”北川景子都会带着礼物过来拜访。那位北川景子个子在女生中算是奇高了,有着模特一样的高挑身材,扎着一个武士少年一般的高马尾,外貌十分俊秀美,简直就是一个“会走路的飒爽”。据说她是一刀流的好手,剑术高超已经远在其父之上,女子大学毕业后便回来老家在北川道场担任代师范。很多人都说她的剑术可能是鹤冈最强了。然而她每次来拜访婆婆都必恭必敬的,以后辈自居,并谦言自己的剑术远不能和婆婆相比。
“既然婆婆的剑术比那位景子殿下还要高,那为什么婆婆不开道场呢?”佐江也曾经这样问过婆婆。而这里面就又有一段秘辛了。
现今日本公认居合道之始祖为林崎甚助重信。此人生于现日本山形县村山市楯冈町,所以同在山形县的鹤冈有其支派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想当年,婆婆这一派也是在庄内藩的乡士和农民中颇流行的流派。不过和北川家的一刀流不同,因为是实战剑派,所以登不得庙堂。
戊辰战争时,庄内藩参加奥羽越列藩同盟和萨长的政府军作战,婆婆的祖先也有带着门生参战。然而在庄内藩投降后,婆婆的祖先及门生们并没有放弃战斗,而是追随着新撰组的那位土方先生一路转战向北最后死在了箱馆。因为担心明治政府的迫害,留在鹤冈的先人决定解散道场隐姓埋名。所以婆婆这一派便变成了秘密流传的隐剑派。据说类似的隐剑派,在鹤冈不止一个。至于到了婆婆这一代,现代剑道已经变成了一种体育运动,虽然政府迫害什么的已经不用担心了,但婆婆也无意重开道场振兴门派了。甚至虽然有教佐江练剑,但却连流派的名称都懒得提。
至于为什么婆婆会看中佐江做她的传人,据说是婆婆从佐江身上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一眼就觉得“这个孩子或许有一天会用得到自家秘传的剑法吧”
“那么北川景子和婆婆到底谁比较强呢?两个人比试过没有?”对此佐江很好奇
“笨蛋小鬼,这还用说吗?”婆婆笑着说“当然是景子那边比较强,婆婆毕竟年纪大了,气力和反应都不行了,而景子正当年。一个剑士到二十七八岁是最好的时候,气力尤在,反应下降尚不明显,而剑术境界上却已窥天道。不管是竹刀还是木刀,不,就算是真剑决斗,婆婆也没有任何胜算呀”
“……婆婆谦虚了吧,明明对练的时候那么强的”
“恩哼,说到这里,婆婆我也老了,差不多该把我派最后的秘剑传给佐江你了”婆婆转移话题似的说。
婆婆这一派,追求的是究极的拔刀术,完全不考虑后着追求至快至猛的一击,与其说是实战派,倒不如说是奋不顾身的刺客剑法。而所谓秘剑传授,其实也就是婆婆讲了下要领便丢了把镇派之剑给佐江让她自主练习去了。
婆婆所教的秘剑必须在黑暗中练,而且是以月光星光一点都没有的完全的黑暗中为最好。于是佐江就在婆婆提供的暗室里开始了修行。
人类这种生物,对失去视觉有着巨大的恐惧,人在黑暗中总是容易变得畏畏缩缩,变得容易胡思乱想。大概所谓的秘剑首先就是要在心理上战胜这一切吧。在暗室里呆了没多久,佐江便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了姐姐的事还有姐姐的敌人的事。
海坂高中自昭和年间的学运之后便开始实行一种公议政体。学校运营的最高权力属于由普通学生,学生会,教师和管理层的代表们组成的联席会议。虽然联席会议这种制度能够杜绝表面上的独裁,但是并不意味着海坂高中不出现实质的独裁者。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而已,掌握联席会议的人就等于掌握了海坂高中。
现在实质统治海坂高中的是一个叫蔷薇社的小团体。这个小团体类似那个臭名昭著的骷髅会,加入者都是当地政阀和财阀的名门子弟----可不是一般官二代富二代的小集团。据说佐江的姐姐当年就是因为替学生出头得罪了蔷薇社的人,因此遭到了报复。
可是三年前的蔷薇社的成员现在都已经毕业了,而且就算找到指使揭发的人又如何呢?是社会不能允许姐姐的爱情,指使者只是利用了这一点。所以就算面对指使者,佐江也没有办法拔刀斩过去呢。
可是还是好不甘心,佐江又情不自禁的想起了那个夏天,送别姐姐的那一天,那天的热,那天的雨,还有佳乃的温柔……如果是为了佳乃的话,那么自己一定什么都愿意去做吧……想到这里,佐江突然听见了一声蝉鸣,一声本不应该存在于那一天记忆中的蝉鸣。
暗室里传出了一声类似蝉鸣的金石之声,听到这声音,扫帚婆婆端起杯子仰头喝了一口热茶,眯着眼睛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