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怎么样,我的新车怎么样?”
从餐厅吃饱喝足出来后,安老师就恢复了活力,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比起这个,请认真开车。”
“说嘛说嘛。我能一心二用,所以没问题。”
这算哪门子的没问题啊?
“我觉得还不错。”
让她继续追问下去只会适得其反,我只得拿我的第一常用评价来敷衍。顺带一提,排在第二第三位的分别是“挺适合你的”以及“我很喜欢”。
每每姐姐新挑了衣服,换上后问我感想时,我都会在“我觉得还不错”“挺适合你的”以及“我很喜欢”这三句中挑一两句来敷衍。不过姐姐也挺容易满足,往往只要我说出“我很喜欢”,她就会很高兴的把衣服买下。久而久之,为了节省姐姐的钱包,我养成了只对廉价或者平价物品说“我很喜欢”的习惯。
“切。”
显然是不满意我的回答,安老师不悦的砸了咂嘴。
“还有呢?”
过了一段时间后,安老师又重新问我。与刚刚不同的是,这一次的语气里充满了幽怨。
“挺适合你的。”
我拿出第二常用的评价回复。
“三十分。”
打分是安老师讲课时的习惯,当学生回答完问题后打出分数,往往用于评价学生用英文翻译中文时遣词造句的能力。打出的分数是百分制,三十分则意味着不及格。
“为什么会不及格?”
“因为你太敷衍,没有半分真情实感流露。”
安老师空出一只握方向盘的手,握成拳头用力击打我的腹部。
“last chance,再给你一次机会补考,你好好想想再说。”
我只得硬着头皮思考了一会:“要说怎么样的话,那个⋯⋯坐垫很软坐起来舒服,车内汽油味不重,闻起来还有点香,总体来说还挺不错,挺适合你的。”
越到最后我的声音越小,就像个漏气的皮球,而且为了凑字数又把“挺不错的”和“很适合你”这两句评价重复了一遍。
安老师听了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就好像遇到了孺子不可教的学生。
“尽管没对你抱太高的幻想,但听到你的回答后还是把我吓了一跳。”
“吓一跳是惊喜的意思吗?”
“是糟糕透顶的意思,而且糟糕到恨不得打开车门把你一脚踢下去的程度。”安老师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亏我还像个傻子一样对你抱有期待,真是糟透了。”
虽然声音低了许多,但最后那句话还是被我耳朵敏锐的捕捉到了。
我忽然理解了她不断向我询问对新车看法的原因。作为一个绰号是金发笨蛋的超级笨蛋,安老师花费了三年时间才拿到驾照,可以说将其笨拙属性发挥到了极致。她的教练,一个嗓门很大还总是生气的肥胖男人,到最后变得细声细语几乎是用了一种恳求的态度求她去驾校练习,因为安老师已经成为了他职业生涯的污点,无论是谁看见他的履历上有位三年还未出师的学生都会怀疑他的教学水平。
可安老师就是学不会,因为她的四肢非常不协调,她能把开车时的步骤和应该注意的细节在脑袋里记得清清楚楚,但是上了车还是会控制不住减速松离合加速踩刹车,打方向盘也是一点一点的搓过去而不是用标准的交叉打法。因为四肢不协调的缘故,她在高中和大学参加军训的时候都会被教官单独拉出来练习,毕竟她连原地踏步都会落下节奏,还总是不自觉的同手同脚,她的不协调促使整个队伍变得不协调,按吴玖的比喻就是一个搞轻音乐的乐团登台演奏时混进了一个吹唢呐的。
如今这个吹唢呐的笨蛋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如愿以偿的拿到了驾照,还换上了新车,自然是满心欢喜洋洋得意。金发笨蛋不厌其烦的问我对新车的评价,恐怕仅仅是想要我去夸她几句。她虽然外表已经是大人,但内心其实幼稚得像个小孩。
就在我为之前的敷衍而自责的时候,我抬头正好看见车顶的反光镜里安老师一脸坏笑,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不如来做练习吧。你这个样子一看就知道不会夸女生,身为你的老师我觉得有必要好好教导你。”
“该怎么练习?”
“夸我,夸到我满意为止。”
她只是想要被人夸奖吧?意图都已经写在脸上了。
“头发,我是说发型⋯⋯发型很不错,金光闪闪又光滑,看起来很漂亮。”
“四十分。金光闪闪又光滑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头上长得不是头发,而是金条吗?”
“身材也很不错⋯⋯曲线也很棒。”
“负二十分。”
“为什么会有负数出现?!”
“准确来说是三十减五十,最后得分二十分。夸奖勉勉强强算三十分,但是因为内容太下流,所以扣五十分。”
“这也太不讲理了吧?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六十分,这句还不错,就是带有奉承的嫌疑。”
“眼光,挑东西的眼光很好,比如衣服、手提包还有新买的车。”
“很好,心情舒畅了许多。七十分。”
摸到了窍门,我继续乘胜追击:“声音,声音也很好听,这对教师而言很重要。”
“五十分,太普通。”
唔⋯⋯竟然下降了二十分,我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最后,像是要为这一切做总结一般,我随口说到:“以上的这些我都很喜欢。”
话音刚落,我就听见了尖锐的刹车声,胸口顿时被安全带勒紧。车被稳稳停在路边,安老师拉好手刹趴在方向盘上,把脑袋埋进双臂围成的环里,就像鸵鸟把头埋进了土壤。
“呜呜呜呜嗯嗯嗯啊啊啊啊啊啊啊。”把头埋进双臂的安老师发出含糊不清的怪声。
“发、发生什么事了吗,安老师?”我紧张的问。
本想去拍她的后背,但还是放弃了。因为如果安老师在此猝死,我就会因为触碰她的后背而被当作犯罪嫌疑人逮捕。而我明天要参加志愿者活动,所以今天不能被逮捕。
“呜呜呜呜嗯嗯嗯啊啊啊啊啊啊啊。”
“难、难道是想上厕所?没关系哦,我身上有带餐巾纸。”
安老师顿了一下,声音也止住,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我的腹部被狠狠打了一拳,然后——
“呜呜呜呜嗯嗯嗯啊啊啊啊啊啊啊。”
——又恢复了原样。
“⋯⋯帮我把这个送到店里去。”
一个包裹被放在了我的大腿上,四四方方的形状,上面还放着一串钥匙。安老师的手指按在钥匙上防止其滑落,我一拿过钥匙那只手就像蛇一样缩回了自己的巢穴。
“送到店里⋯⋯是指哪里?”
我向着前方看了一会,很快就反应过来这里是哪。
“我现在去送东西,你可别丢下我一个人开车离开。”
安老师的头动了动,看来是答应了。
从车门下车后,我沿着路便走了很长一段距离,最终停在了一家文具店的门口。
这家文具店的店主周姐是吴玖和安老师的高中同学,三人在高中时期是特别要好的朋友。初一结束的那年暑假,为了偿还因摔碎吴玖花盆而欠下的债款,我曾经在这里工作过一段时间,也因此遇见了同样在这里打工的安老师。
文具店的关门时间早已过去,两扇拉下的卷帘门挡住了它的入口。
我没有打开卷帘门,而是拐进文具店旁边的巷子里,走了几步路远后来到一扇木质的门前。小巷里的木质门是文具店的后门,而安老师所给的能用的也就只有一把后门钥匙。
木质的门被打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蜿蜒而上的楼梯。这家店分为上下两层,楼下是文具用品商店,楼上设有存货用的仓库和居住的房间。
我没有走楼梯而是走进店内,为了不惊动楼上的人,我没有开灯而是点亮了手机屏幕,连走路时的动作也轻手轻脚。
我对店内货架、桌椅的陈设无比熟悉,没费多大劲就把包裹放到了柜台上。
而正当我要原路返回离开时,店内日光灯的开关被“啪嗒”一声打开了。我僵在原地,像个被逮了现行的圣诞老人。
我向楼梯口望去,开灯的人穿着大一号的白色睡衣,脚上是红色的塑料拖鞋。
我很快就意识到对方不是周姐,因为发型不同,开灯的女性头发被染成了深褐色,头发末端还带着卷。
她像是刚刚睡醒,不断揉着自己的眼睛向我走近。
“芥子姐她让我把这个包裹送到这里。”
我赶紧报明来意。我口中的“芥子”是安老师的乳名,吴玖跟周姐都习惯这么叫她。
“这样啊⋯⋯那辛苦你了。”
我将包裹交到她的手里,忽然感觉有些异样,便多看了她几眼。
一直在揉眼睛的手拿开后,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熟悉的鹅蛋脸、柳叶眉还有眼角上吊的眼睛,唯一陌生的是头发。她把头发染了色,还烫了卷,所以我一时半会没能认出来。
而就在我认出她的同时,她也认出了我。
“吴玖⋯⋯”
“吴铭⋯⋯”
我们本能的喊出了对方的名字,然后在下一瞬间——
吴玖惺忪的睡眼里瞬间换上了凌厉之色,而我则拔腿就往出口方向逃跑。
“你别跑,你跑什么?!”
吴玖咬牙切齿般发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伴随着包裹落地的声音。
我冲出后门,在小巷里狂奔,而吴玖也紧随其后。好在吴玖脚上穿的是拖鞋,我顺利的将她甩开一段距离。
“是你先追我的!”
“你不跑我就不追!”
“你先停我就不跑!”
“我已经停下了!”
绝对是在说谎,因为我能听见身后穿拖鞋时发出的脚步声。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你跑什么?等等,那边追来的是吴玖吗?!”安老师没有弄清状况,“我、我只是你送了特产,你到底是怎么惹到她了?!”
“开车,赶快开车!”顾不上解释,我猛得带上车门。
“是芥子的车吧?芥子你在里面的吧?快点把车门打开!”
匆匆赶到后的吴玖在外面猛拍玻璃窗。她试图打开车门,但车门被我紧紧拉住。
“你、你们姐弟两个搞什么鬼啊?!”
“快开车,快!”我急了,“你再不开车,我被她逮住了,到时候没人帮你打扫房间。”
安老师原本还在犹豫,但一听我这么说就立即拉下了手刹,踩下了离合器。
“芥子你快停下!芥子?芥子你在听吗?”
吴玖刚开始还跟在车边大喊,但汽车行驶速度越来越快,到后来她只好放弃。透过车外的后视镜,我能看见她用手气急败坏的挠着乱糟糟的头发。
“芥子你给我等着!!”
诅咒之言破空而来,安老师听后狠狠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的把油门踩得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