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放课铃刚响，班上的同学抓起书包，抢在老师离开教室前就冲了出去。
要是放在以往，老师多少会皱下眉头以示不快。但只有在现在这个时候，老师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迈着轻松地步子离开了。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摆满着灰绿与暗黄色交错的破烂木头座椅的小空间已经变得空空荡荡。
“怎么了，小和，还没收拾好吗？真不像你啊，平时你都是走得最早的那一批啊。”
向我搭话的微微驼背的男生叫彭昌龙，他的名字按照当地的方言会发成奇怪的卷舌音这件事是我在很久之后才意识到的。
彭昌龙是上一届的留级生，也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对于我来说是可靠的兄长一般。
“没事。只是有点感叹，今天是我们在这所学校学习的最后一天什么的。”
我把桌上最后一点东西丢进书包。
毕业，我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会来的这么令人猝不及防，这么令人倍感失落。
“与其想那种东西，接下来的两天假期，小和你打算做什么？”
“没有特别想做的，大概会最后在复习一下吧。你呢？”
彭昌龙听了我的回答，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其实小和完全不用担心中考成绩够不上重点高中吧，真的不放松一下吗？平时你也没什么休息，人总是紧绷着会坏掉的。”
“道理我懂，在中考结束前，我爸妈是不会给我玩游戏的，运动我又不擅长，这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你叫我去打球，我也只能站在旁边看着而已。”
“就算不擅长，慢慢练习就好了，没有人一开始就擅长所有事的啊！而且一直不运动的话，你的身体……”
“无用的担心就不必了。”我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在我意识到之前，话就已经说出口了，但不管怎么样，我都没有这么对待关心我的人的权利，必须好好道歉才行，“对不起。”
“不，该道歉的是我这边，有些考虑不周了，对不起。”
正在这时，放课铃再一次响了。我在心里舒了一口气，互相道歉的话就没完没了了，这个铃声来得还真是及时。
不是我们学校的放课铃，再怎么说，一个学校的放课铃也不会在人走光之后再响，那只是纯粹的浪费资源。
“这是隔壁小学的放课铃吧。”抢在我说话之前，彭昌龙试着转移话题，他一直是这样。
“这附近还有别的学校吗？啊，”说到小学，我想起来一件事，刚刚要是忘掉的话就麻烦了，“彭昌龙，今天可以让你一个人回家吗？”
“可以是可以，有什么事了吗？”
“也没什么大事，你认识附近饭店家的一对双胞胎姐弟吧，小学三年级的。我以前到他们家吃饭的时候，经常带他们玩，结果他们好像缠上我了，稍微有空就跑过来到我家，明明只是九岁的小孩。我啊，中考过后，可能就要搬到城里了，到时候就没什么机会带他们玩了。”
“你要搬进城里？以后都不回来了吗？”
“那不是当然的吗？毕竟重点高中全部在城里啊，我老爸也在最近接到了调职令，没办法的事。倒是彭昌龙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留在乡下？”
“啊……我的分数不够啊！就算能勉强够到重点高中的分数线，也难以受到重视。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我是这么想的。”
“这样啊。”我甩手将书包背好，对彭昌龙说。“走吧，到校门为止，还都是顺路。”
分别时，朋友对我是这么说的：
“你暑假有空的话就回来看看，到时候，我教你打篮球啊！”
摆脱小孩子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摆脱正在大哭的小孩子更是让人绝望的工作。
我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筋疲力竭了，虽然没有太多体能上的消耗，精神上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已经是深夜了。
通过我房间的铝合金窗，能看到满是星辰的天空，深蓝色的背景下，那些活泼可爱的忽闪忽闪的小亮点组成的图案让我感觉十分得美，十分得奇妙。
我看了一眼摆在面前的写了一半的复习资料，文字和数字黏黏糊糊，黏黏糊糊，纠缠在一起，像是要融化似的。
是太累吗？精神上面的负担太重了。
“黎和！稍微休息一下吧！我做了银耳莲籽汤！下来尝一尝吧！”
“知道了！我马上就下去！”
妈妈在楼下叫我，正好借这个机会暂停一下吧。
我的家并不大，楼上楼下加起来也不过百平米的空间，我的房间只刚好能放下一张单人床，一张桌，然后留一个窄窄的过道而已。
我下了楼，在妈妈的注视下喝了一口那被称为银耳莲籽汤的东西。
“味道怎么样！这可是我特地做的，比例都是按照你爸爸的建议来的，对你的身体很有好处的！”妈妈一脸兴奋地介绍着她的产品。
“一般。”我是真心讨厌银耳和莲子的味道，黏黏的，还有点苦。
我的父亲是一个医生，怎么样才能对身体最好并且没有一点浪费，他是最清楚的。
然而，妈妈的手却抓紧了围裙，没有做母亲的会看不出来自己的孩子到底喜不喜欢吃一样东西吧。
妈妈的个子本来就矮，只有一米五多，坐在板凳上，低着头，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的身体很虚弱，从小一直就各种疾病不断，虽说年龄稍微大了一些以后，注意各方面的保护，病痛少了很多，但比起一般人，我还是很容易生病，身体的素质也很差。
我的这种体质继承自我的母亲。
母亲，还有周围的人，都把这一切归结为母亲的错。
从小到大，为了我的事，不知道母亲受到父亲家里长辈多少责难，我不知道多少次看见，母亲一个人躲起来流泪。
我一口气把汤倒进嘴里。
“一般，一般，实在说不上好喝，但也不坏。啊，妈，说起来，爸去哪了？”
妈妈的气色似乎好了一点，说明我的表演没有白费。
“你爸爸今晚出诊去了，可能要到很晚才回来。你要是累了，就先去睡吧。”
“妈你才是应该早点睡。我在睡之前，还打算出去走一走。”
和正年轻的我不同，已经步入中年的母亲的身体更加虚弱，本来是更应该保护好自己才对。
“出去？这么晚了，去哪里？”
“我不知道，只是想出去走走。偶尔一个人散步也不错。安全也没问题，我不会上公路，只会在村子间走走，路上的狗也混熟了，放心吧。”
“我知道了，一定注意安全。”
我冲母亲点了点头，出门了。
看不见星星。
我向深蓝色的幕布伸出手，柔和的银白月光从指缝间漏下，令人由衷地感到轻松与愉快。
突然间想，我最后一次看见星星是在什么时候呢？已经记不清了，那已经是太过遥远的回忆。
“队长在这种地方站着做什么？”
我被呼唤声从回忆中惊醒，那是我绝对不会听错的声音。
“没做什么，只不过有点想家了。”
小院子里，春风轻轻地抚摸着女孩的发丝。女孩名叫蝶，只披着一件单薄的睡衣。和我一样，她在这个小院子里生活了六年，虽然也有必须离开的时候，但最终都会回到这里。
对于一直孤身一人的蝶来说，这个小院子就像是家一样的地方，她不会明白我现在的心情。
蝶走到我身边，手里捏着个绿色的塑料水壶，朝眼前的一个高高大大的空花盆浇水。那个花盆到去年秋天为止，还栽着一株十分高大的滴水观音，经过冬天的洗礼，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黄土。
“为什么要往空盆里浇水？”
我有些疑惑地问，只要盆里没有植物，不管怎么努力都是白费，就像没有天分，不管怎么努力都达到不了终点一样。
“根还活着，滴水观音的根还活着，所以我要浇水。这一点水就够了。”蝶直起腰，咬了一下嘴唇，“队长向上级提交了退役申请。”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是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能做的。我想回去看看，然后，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还有啊，我想再看一次星星。”
蝶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我是这么认为的。据我所知，同期中有很多男性钟情于她，蝶铁面无私，行事果断的性格也使她取得了“女王”这一称号。家务做得干净利落，饭做得又好吃，总能在各种细节的地方照顾到别人，她就是这样一种优秀到让人有些自卑的人。
蝶很优秀，优秀到让我想躲开她。如果一直和她在一起，我会太过依赖她，那是不行的。
在这个世界，我们能依赖的只有我们自己。其他人对于我们来说，不过是过客而已。
“不能留下来吗？真的就不能留下来吗？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呢？为什么队长必须要走啊！”
“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