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沂郡守府外,巡卫的士兵突然感觉到一点湿润,接着听到了“滴答滴答”的响声,他惊讶之余,抬头望向天空。雨,倾盆而下。“啊啊啊啊啊!下雨了!下雨啦!”他兴奋地跑了起来,郡守府周边的屋子里住着的也是和他一样的卫兵,他挨个门都砸了一遍,对,是砸,生怕里面的人没醒过来看看这雨水。
他走到了自己住的屋子里,把同伴的被子全都掀了开来“下雨了!下雨啦!”同伴揉着眼睛说着:“做什么梦了?睡傻了?”紧接着他们也听到了雨声,清醒了一点再看看叫醒他们的伙计身上满是水痕,“呜呼哇啊!下雨了!快!快!”快干什么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只是觉得下雨了,不能再躺着睡觉了,也顾不得穿衣服,直接冲了出去,有的脑子好点的还喊着人来搬水缸水桶出去接水。
卫兵们都在外面喧闹着,兴奋着,太久了,上一次有这种在皮肤上流动的触感的,可能只是敌人的血液溅到身上吧?郡守府里的人也被外面的喧闹吵醒。泊悅柠从睡梦中醒来,听到簌簌的雨水声里混杂着士兵们兴奋的叫喊声,惊得撞门而出。可是他刚刚出门,外面的喧闹声都戛然而止,只剩下雨水的声音,迎接他的也不仅仅是久违了的雨水,还有几柄利刃。
这次平定叛贼从出兵到生擒贼首,只过了不到三个时辰,而原兵库那边敌军较多,但群龙无首,镇压起来用了稍长时间。
虽然皇帝运筹帷幄,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堪称毫无实感。渊明蓝也是,所以他除了把泊悅柠等贼首带来押跪在帐外,还先领进帐篷一个年轻的传令兵。皇帝不解,便问:“这是?”渊明蓝作揖着说:“回禀陛下,此人本是我军一个传令兵,连都尉都没混上,却是此战大捷的关键人物之一。”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年轻人。年轻人被这么一夸,再加上皇帝的瞩目倒是有些怕了,连忙跪倒说:“将军谬赞了。我只是出发前偶遇太傅,太傅有命于我,所以才···才···”‘获此军功?不对不对,陛下和将军还没说军功的问题,那我应该怎么说?’年轻人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哈,才什么?看他有些紧张,将军不妨解释一下吧。”皇帝笑着说。“是。我军依照陛下之计,步兵隐蔽打入敌方居地,而后以御魔者作雨,使敌人疏于防范,实际上就算疏于防范,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压制如此分散的众多敌人。而这位传令兵,掌握了傲然的术式,他用极寒的冷气瞬间冰封住大多数敌人,才使得我军此战顺利百倍。”渊明蓝也十分爽朗地继续夸奖这个小伙子。
“哦?你年纪轻轻就已经能掌握这般大规模的术式吗?”皇帝也高兴的懒得去说着那些繁杂的官话了。“不,不是。方才我也想说了,其实都是太傅的命令。我本就是个牧户出身,去年刚成年就来参军了,幸得生来腿脚快也善于骑马,所以做了传令兵,但是根本对术式一窍不通啊。战前太傅不知道怎么找到我了,特地给了我这个盒子,跟我说:‘你这次随军打仗,家中父老必然甚是担心。若想保住性命或者建下军功为祖添光的话,到了上沂,第一次下雨的时候,想办法走到城内敌军较多的地方,打开这个盒子,你便立了大功。’”小伙子磕着头接着说:“就是这样,将军,陛下。”
渊明蓝笑着扶住他:“不必再磕头了,无论怎样,你现在是立了功了。”而皇帝则是脸上想笑又笑不出来的表情:“你先下去吧,渊将军会记住你的一等功的!”传令兵再叩了头谢恩就退下去了。帐篷里又只剩下了皇帝与将军二人。“呵,又被他算中了。”皇帝对战果很高兴,但是想到都是冷琛星算计之内,又有种被人耍了的感觉。渊明蓝也是苦笑着说:“毕竟太傅就是这种性子,想必连陛下白日里跟末将商讨的内容他也猜中十之八九了。”他伸出手把传令兵交上来的盒子递给皇帝,皇帝拿着看了看,盒子里贴着一张小纸条,他掏了出来展开:“五战,帝祈御驾亲征,万三良士对贼军四万,大捷,几无伤亡。”皇帝无奈地笑笑:“太傅果真是算无遗策啊。”“噗”地,渊明蓝笑出声。
皇帝疑惑着,把纸条翻过来:“冷某算无遗策。”“哈哈,孤是不是太惯着他了。竟敢如此愚弄孤。”渊明蓝答非所问:“得此太傅,实乃陛下之幸,国之大幸,民之大幸。”“幸是幸了,可他这顽劣的性格也让人头疼。”皇帝无奈。而渊明蓝脸色一变继续说:“如太傅所言,我军已经大获全胜,而现在的处境便是太傅说的‘果不可见’,接下来应该如何行动,请陛下定断。”“果然你那么相信冷琛星,所以也和他一样害怕了吗?”皇帝虽然信任这两位栋梁,但是对命运这个词,他实在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把贼首带进来吧。”“是。”渊明蓝领命然后向外喊:“将贼首押进来!”
数名士兵押着四名贼首进了帐篷,三男一女。
皇帝问:“哪一个是泊悅柠?”穿着褐色皮甲的男子说:“我便是,他们都是我的手下,论罪的话算我一个人头上就行!”他蛮横地说着,头发虽然散落着,但还是死死盯着皇帝。渊明蓝用刀鞘压住泊悅柠的肩,说:“放肆,你面前的可是大涑皇帝,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便是!”“哼,皇帝又如何?能吃吗?”边上的女子恶狠狠地说着,押着他的士兵想要掌嘴,“慢着!”士兵听到皇帝的命令,停住手还没能打到这女子。
“叛贼中居然还有女子?”皇帝问,这几个贼人都穿着类似的皮甲,披头散发的,就算这女子身材好一些,皇帝也没一眼分辨出性别。女子抬头盯着皇帝:“贼便是贼,何分男女?”皇帝看着她澄净的眼瞳心里一动,而且这句语速轻缓,声音唯美动人。“呵呵,你们先下去吧。”皇帝对这几个卫兵下令。“可是,若是这几个贼人冒犯了陛下···”卫兵长说。渊明蓝说:“本将还在呢!而且你们只是到帐外候命,待陛下审问过后,还要你们押送贼人呢!”虽然卫兵是为皇帝着想,但还是有点没眼色。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问女子。“泊姝妤。”女子不温不火地说着,她并不在意自己现在的处境,反正已经是当过叛贼了,接下来是死是剐也都一样。“好名字。你也是前郡守泊古双的后裔吧。”“是,这位是我亲哥哥。”泊姝妤微微侧了侧下巴指着大哥泊悅柠。然而泊悅柠却怒道:“傻妹子,你为何如此坦然?撇清关系或许还能有条活路···”渊明蓝发力,刀鞘抵住泊悅柠的嘴,意思他不要多嘴。“对啊,你哥哥说得很对。他是贼首怎么都逃不了了,你如果撇清关系的话或许还能留住性命,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我看你应该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啊。”皇帝有些兴致继续问着。
“留下性命又如何,我泊氏数代家祖都奉命任上沂郡守。直到祖父任内,连年大旱,居民暴动后祖父死于非命,因此家破人亡,只能与哥哥相依为命。如今也带领叛贼,揭竿而起,就算留住性命又怎么去见列祖列宗?”女子咬着牙说着。“你这样说的话,倒是有些矛盾。你祖父死于暴徒之手,如今你却与暴徒混在一起,能对得起你祖父吗?”渊明蓝插话说,皇帝也是想问,便没让他止住。
“将军所言甚是。我等早已失去活着的意义,无论怎样都没脸去见祖父了。但是祖父从小便教导我们要爱护我上沂子民,而这旱灾的几年里,上沂子民死的死,走的走,当年人口大郡也只剩下这寥寥数万,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吃。当强盗算什么?偷摸算什么?我等在流离时候亲眼见到饥民食腐肉吮人骨!如果没人站出来领导约束他们的话,恐成食人地狱。”女子情绪浮动,泪水涌出。将军与皇帝默然。
“食人地狱,啊。”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恨孤吗?”他又没来由地问着。“恨有何用?就算你是大涑皇帝,你也有太多做不到的事情!”女子说。渊明蓝说:“无礼!”皇帝无奈地摆摆手意思不必追究,接着又笑笑:“确实啊,孤居国都之内多年,却不知国土之内还有食人地狱。此般无力,怎能说的是一个好皇帝呢?”接着他转问另外两人:“他们倒是冠冕堂皇地说自己是为了上沂民众才不得已起事,你们呢?”两个人叩拜着,一个人说:“我俩都是上沂草民,读过点书和演义,稍微懂了点兵法,所以被提携上来做了先锋。土地荒芜,实属无奈之举。而在投奔之后,两位首领也从未欺压过当地百姓,我们只劫往来商队,或者···或者小型兵团的粮草,但是从未伤及性命啊!”“是,是,绝无虚言!”渊明蓝笑笑:“你们倒是义气,我本以为你们会把锅甩给他们俩,要是那样,就算污了陛下的眼,我也会当场把你俩砍了。”两人冒着冷汗,他们这才知道刚刚已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虽不知道何时会进去,但死期能推迟一点是一点。
渊明蓝继续说:“陛下,虽然太傅曾在殿前说过他们‘抢劫良家,为不义;死仇不报,为不仁;占地反叛,为不忠’,但是末将现在倒是觉得,他们真的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所以···”“你想为叛贼求情?”皇帝皱眉。渊明蓝吸了一口气,然后果断地说:“是。末将确有此意。陛下曾说要恩泽百姓,让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而这些人本就是黎民百姓,却因为这天灾而不得不误入歧途。末将只是一介武人,不太懂那些大道理,但是我知道为了活下去,别的东西有时候真的是不能不丢弃的。”“那你是说,未来也可能有一天你也会‘不得不’对孤引剑相向吗?”皇帝幽幽地说着。
渊明蓝跪倒:“末将不敢,请陛下饶过末将的言语冒犯。末将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是,陛下,你真的相信天下人都能和末将有着一样的心吗?”渊明蓝抬起头看着皇帝的眼睛,接着又说:“末将见过的人里,可能只有冷太傅、古太师和末将的心思相近,或许还有他人,但末将不了解就是了。”“太傅、太师吗?孤以为你们其实不是一个阵营的呢?”皇帝坐到椅子上,看着跪着的渊明蓝,和他身后的贼首们,‘孤又何尝不知道他们的不得已啊?’
“政见不同乃是常事。太师为人正直,奉行古道,而太傅,陛下您也知道他的性格则要随性太多,且太傅家族世袭祭司之位,精通诡道,这也是太师不懂也不屑的地方,更何况太傅出言直爽,时常以辛辣的语言攻击别人,也是太师所不齿。可即便如此,二人对我朝的耿耿忠心却并无二样,仅仅是形式不太相似罢了。”那些叛贼没想到审问突然就变成看将军与皇帝对朝政的议论,但是又不敢说话。
哦,只是几个男性不敢说话。泊姝妤突然开口:“正道与诡道本就应同时策行,正道乃以史为鉴,对国对民,而诡道则变化巧妙,对事对物。”渊明蓝皱眉,皇帝反倒笑:“说的不错。你的才华当个贼首真是可惜了。”泊姝妤低着头说:“不敢,陛下谬赞了。”皇帝笑意更甚:“哈哈!我突然明白为何你们叛军能够壮大到四万之数。”泊悅柠察觉到皇帝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说:“陛下说的是。虽然首领是我,但大事小事都是由妹子代劳。妹子是有才之人,请陛下开恩,要杀就杀我一个吧。”他又重重地叩拜下去。
“欸,不要扫兴。”皇帝抿抿嘴,接着对渊明蓝说:“渊将军此前冒犯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不过你也该注意身份,总把太傅挂在嘴边,可不是一朝大将所为!”渊明蓝叩头:“谢陛下。不过末将不如太傅,已是事实,实话实说末将觉得没什么不妥。”“算了,这也是你的优点之一。”皇帝无奈,“那将军觉得应该如何处置这些叛贼?”“虽然末将觉得可以从轻发落,但是叛国之贼非死不能效尤。所以末将还是不知道。而且太傅曾云的‘果’,大概就是指这件事了吧。”渊明蓝依旧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皇帝扶额:“原来你不知道啊。”泊悅柠听到皇帝和将军在考虑如何处置他们,壮着胆子说:“求陛下对妹子和其他人从轻发落,我是首领,杀我一个人就够了吧?”“没让你说话呢!”皇帝低喝。四个人都赶紧低下头,泊姝妤倒是没动,还是静静地看着前方,似乎不是盯着皇帝,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