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到九岁。
那是平淡无奇的一年。
每天早上。
妮戈兰都会准时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经常一整天都不见她的人影。
即便我哪天幸运地撞见她回到了妲丽安家,可往往连话也说不上,就得目送她戎装远行。
只有到了深夜,妮戈兰才会主动找我。
而那个时候的老师,眼睛里甚至布满了血丝。
蜡炬成灰泪始干呐……
不论自己再怎么疲劳。
妮戈兰还是会检查我血魔法的自学程度,直到布置完第二天的自修作业后,才匆匆离开。
如此风尘仆仆地。
她持续了大半年都没有空闲休憩,真让人为异族特殊的体质捏把汗。
我应该幸灾乐祸吗?
从她不辞劳累地工作来看,食人鬼也算是为了家族的事业还有巩固上层建筑鞠躬尽瘁呢。
可是,我依然对她的行为嗤之以鼻。
因为妮戈兰每次回来,身上都会散发出令人反胃的味道,浓厚到我很轻易地就能闻出来。
血的腥味。
硫磺的臭味。
风尘的硝烟气息。
在她高挑而修长的身体,仿佛构成了一层拒人千里之外的屏障。
渐渐地。
我也不愿再在她那里浪费时间。
和一个刽子手又有什么好谈的?
既然没有人监管,我就严格要求自己练习魔法。
平日里,我则时不时和布洛瓦拌嘴,激起她的好胜心,最后以她的暴怒结束一天的生活。
如此,稀松平常的蹉跎着岁月。
直到……
那天——
「艾尔大人,我们可以回家了噢?」
在我还掰着指头,算计着即将迎来重生后的第九个年头之际。
妮戈兰突然找到我这么说。
该离开了?
一如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吗?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
妲丽安领地内的叛乱,被某只食人鬼彻底肃清了呢。
我没有从妮戈兰的口中得到答案。
之后,我想去找布洛瓦作个道别,但那天,她破天荒地闭门不出,死活不肯出来见我。
又在闹小孩子的脾气吗?
回想起前段日子,我拿出珍藏的信标祈祷时,不甚被布洛瓦撞见,大概被当成变态了吧。
但那又不是你的,我对你也没兴趣啊。
想到自己不擅长与女孩子交谈,解释也只会越描越黑。
我最终放弃了向大小姐道歉的念头,把缠刀的帆布放在了她的门口。
……就此别过吧。
但愿你不会像冬妮娅同志那样叛变革命呢。
被妮戈兰像装罐头一般塞进马车时,我不着边际地想着牛虻和柯察金同志的故事。
透过马车的窗柩,我又一次看见山的那边,弥漫着一层乌云。
雨季也快到了。
……
回到家后,我发现艾瑟雅挺着个大肚子,站在门口迎接我们。
和她一起的还有威廉与小绿,大家都面带微笑地注视着我和妮戈兰。
可我的目光,却直愣愣地停在了母亲的大肚皮上。
思维与心跳,也在妊娠和怀孕,这两个词语飘出大脑后发生了短路。
这是……
谁干的?
不不不,除了威廉还能是谁干的……
但家里即将多出一个小生命,还是打了我一回措手不及。
我几乎是用挤的,才喉咙里憋出一句话来。
「妈妈?您……你的肚子……为什么变得这么大?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吗?」
对性与生命构成毫无认知的小孩,看见母亲怀孕后一般都是这种反应吧?
我跳下马车,跑到艾瑟雅身前相当小心地伸出手,却被母亲拉着一把盖在了她的腹部。
「艾尔,这不是妈妈病了哦?这里面怀着的,可是你的弟弟妹妹啊,也就是小宝宝哦?」
「……小宝宝?」
我的手掌接触到妈妈的肚脐,这道曾连通她生命的桥梁,为我的心灵带来了别致的感受。
此刻。
就在我的手心。
有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在含苞待放,即将迎来抵达这个世界后的第一声啼鸣。
爱德和阿尔两兄弟,当初见到莎特拉生产时那份悸动,我亦有所了解了。
不知为何,我感到眼角有些湿润。
是因为亲身体会到生命的奇迹深受触动,内心卸除了防御……
还是。
我对这个新生命,未来要面临的残酷生活感到于心不忍呢?
「是啊,当年你也是这样在妈妈的肚子里慢慢长大,最后哇哇叫得被我生下来呢。」
母亲似对我眼角的粼光有所误解,和往常一样抚上我的额头。
但我想得却与她截然相反。
「可我怎么记得,我生下来时并没有哭呢?」
「……你记得?呃……好像艾尔诞生后的确没有哭呢,不说这个了!这一年你在外面一定很辛苦吧?快些进来,妈妈给你准备了大餐哦?今天你就好好放松一下吧~」
语毕,艾瑟雅推搡着把我迎进了庄园。
我看见许多仆人在草坪上搭着烧烤架,备置木炭和串好的食材,大概是举办BBQ吧。
真是奢华得不像中世纪的纸醉金迷。
如此想到,我闷头跟在母亲的身后,视线直到她喊我之前,都凝聚在她隆起的肚皮之上。
我……
决不能让自己的弟弟妹妹,遭遇和我相同的悲剧。
……
一个月后。
新的格雷斯特家成员诞生了。
没有难产,也没有生下畸形儿等狗血的剧情。
在妮戈兰持续不断的治愈魔法下加持下,母亲顺利地产下了“她”。
一名女婴。
也是我那浑身被羊水包裹,刚刚被剪掉脐带的妹妹——
西亚·格雷斯特。
并不清楚父母为何这样给她命名。
但当威廉喜大普奔地捧起她,高呼辛巴……呃,西亚之名时。
妹妹哭出的声音,把我的猫耳折腾得够呛,也许她很喜欢这个名字也说不定。
大家都很感动。
我也不例外。
虽然一年前的那个夜晚,让我对这家人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抵触。
可看着威廉、艾瑟雅、还有妮戈兰……
他们兴高采烈地为新生儿的降生由衷庆祝。
我就会联想到九年前。
我刚出生时,他们会不会也像今天这样开心?
为新的生命献出最真挚的祈福。
为他的成长奉上最体贴的呵护。
原来曾经的我。
上辈子的我。
也是被如此温暖的爱意所包容,然后茁壮长大的吗?
我待在房间的角落,为西亚嘹亮的嗓音黯然鼓掌。
“可既然如今的你们,会为新生儿的到来发自真心地喜悦,为什么要对我做这样的事?”
我不断地在脑中反问自己,却得不出结论。
反倒是双亲注意到我在一旁看得火热,于是他们把我喊过去,提出让我抱抱西亚的建议。
我看向威廉的胸口。
在那里,一个五官都扭在一起的婴儿,正张牙舞爪地发出不明觉厉的呜咽。
我小时候不会也长这么丑吧?
我从父亲怀里接过妹妹,有些紧张地抱着她直打抖。
然后——
「请问,你和我一样……是转生者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抽了,突发奇想地用中文向西亚呢喃道。
此举也惹得屋里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向我,对我说出一门古怪的语言而感到诧异。
而西亚呢……
她没有任何反应。
小家伙仍然摆着一张比哭还难看的脸,发出老大的哭声。
虽然也存在是外国人转生过来,听不懂中文的可能性,但我已经默认她不是重生者了。
“……所以,你是一个崭新的,完全独立的生命吗?”
我学着小时候母亲喂我喝奶时那样摇晃手臂,西亚在我的安抚中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我亦决定承担起,当一个兄长的所应有的责任。
西亚。
我的妹妹。
未来,我不会允许你也经历血腥宴会的,而是……
让你真正度过无忧无虑的一生。
手臂摇曳间,我的想法仿佛也传给了妹妹,她很快就在我的臂弯里睡着,发出阵阵呼噜。
看来,我俩的相性很好嘛。
如此想到,我把西亚还给母亲,同时把宇宙的起源也托付给了妹妹。
……
西亚一个月大的时候,我刚好九岁。
而两位双亲却慢慢步入中年,让我忽然有种英雄暮年的感悟。
至于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是因为当我提出由自己来照顾妹妹,不需要其他女仆时,爸爸妈妈竟然很快就点头同意。
是对他们的长子太过放心。
还是不希望西亚和我一样,被女仆带出事呢?
我坐在那个曾把我脸都打肿的凉亭里,用一些小魔法逗弄着妹妹瞎想道。
西亚的成长相当顺利。
说她是被老天眷顾也不为过,才一个月大,就知道天天粘着我看魔法玩了。
看来以后培养出一个会叫我欧尼酱的妹妹,势在必得。
我如今的生活也是整天和西亚腻在一起,每天都形影不离地陪着她,希望她快快长大。
莫名有种在玩萝莉养成游戏的快感。
可话说回来,照顾一个婴儿并不轻松。
因为这个时间段的孩子,除了哭就还是哭,搞得我一个头两个大。
西亚她……
尿床了会哭。
拉屎了会哭。
肚子饿了会哭。
我不在她身边更会哭。
我在她身边,不表演法术还是要哭!
这一个月来我满脑子都回荡着妹妹的哭声,双亲好像也对西亚的嚎啕大哭束手无策。
用他们的说法就是:
「毕竟艾尔从生下来起就没怎么哭过,更没闹过,还以为西亚也是这样,所以没做准备。」
威廉毫不犹豫地把锅甩给了我。
……我也总算搞懂为什么他们同意我照顾妹妹……
原来是对她感到不厌其烦么……
托两人的福。
我好像又回到了一岁前躺在摇篮里,夜夜听着啪啪啪和啊啊啊,整夜无法入眠的时光。
只是这一次,噪音的音源,从造小孩变成了小孩本身。
我开始后悔小时候的自己那么懂事了。
因为夸下海口,所以我只能自力更生,独自帮西亚更换尿布,洗涤脏衣服、溜她玩。
倒是也想过妹妹会不会也继承了什么奇怪的血统,但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
神态也从未表露过婴儿以外的样式。
或许……
她就只是个正常的婴儿,是我太多疑?
这时,下雨了。
「呜哇哇……」
「好了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西亚。光是给你表演,魔力都要耗光了,小公主啊,你就不能消停点,老实地躺在襁褓里吮奶瓶么?老天爷都觉得我带你太辛苦,哭个不停了啊。」
随手朝天空射出几发水枪引起西亚的大笑,我把妹妹放在膝盖上,不悦地戳着她的小脸。
自打我为了讨妹妹欢心,当着她面表演了一次火球。
这货一天不看我施法就会哭个不停。
好像我是一台自动贩卖机似得。
只要西亚啥时候闷了,想看哥哥的魔法了。
她就哭个一声当做投币,而我也得尽心尽力地表演。
天地良心,现在的小孩都这么喜欢折腾人吗?
我瞅着亭外的雨点,打算等雨停了,把她送到小绿那好好休息一会儿。
只是。
「哒哒哒……」
「嗒嗒嗒……」
「嗯——?」
在我敞开外套,把妹妹安置在挡风的地方,以免她被风吹着凉的时候。
我听见……
有什么人一边淋着雨。
一边踩着湿哒哒的草坪,往凉亭的方向靠近。
大中午的,天空灰蒙蒙的被乌云笼罩。
银竹淅沥隐有转为暴雨的趋势,什么人吃饱了撑的,在雨里慢吞吞地当落汤鸡?
我下意识想到“谁啊?”。
然后扭头,往花园的尽头望去。
但在被雨点拍打,风声呼啸的草坪。
我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在低头前进,不惧风雨。
「小蓝——?」
我抱紧西亚虎躯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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剁**预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