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大家和平常不一样。
确实是不一样,过于不一样,已是异常的范畴。
异常的,病态的,狂乱的。
明灭不定的灯光下净是触目惊心的景象。可是,自己却没有感到害怕。随着手中的利斧一次又一次的劈下,心中的罪恶感也一次又一次的被切削殆尽。机械的重复着手上的动作,这样不知过去了多久,应该已是很久,因为脚下的躯体已经全都停止了挣扎。
夜又恢复了寂静。
独自站在血泊之中,有一段时间茫茫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只有腥臭的铁锈般的气味真实得刺鼻。
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对了……
慢慢的将已经变钝了的斧头高举过头顶,朝着自己。应该会很疼的吧……说不定还要自己再补上几下……一想到那骨头碎裂时的粘腻声音,那仿佛能直直刺入心脏的脆响。头皮不禁一阵发麻。
杀人真是一件麻烦的事啊…自嘲的笑了。
一无所有,沾满鲜血。没有控诉这个无能的社会,没有怨恨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没有哭泣命运对自己如此不公。
朝夕相处的家人在不久之前,在刚才。
想吃了我。
变的像外面那些人一样。
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只想快点结束。从这场噩梦中解脱。
就这样…
突如其来的,就在一切要结束之时。
熟悉的音乐响起。
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和我一起愣愣的聆听着这划破静夜的声音,持续不断的在空荡的房间之中回响缠绕。
是口袋中的手机响了。
犹豫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因为并不想被一个广告骚扰电话拖慢了我的进度。
可铃声却不依不饶的固执的响着,在不断的催促下最后我还是放下了斧头,拿出了手机。在黑夜中荧荧的屏幕赫然显示着来电人的姓名,不,那不是姓名,那是只有我才会那样叫她的爱称……
血液瞬间凝结。
在空白的大脑下达命令之前,手指却先一步按下了接听。
“喂~主人~”
听筒那边正是她那如假包换的天真无邪的声音。即使之前并没有确切的听过她的声音,心里却铁一般的坚信这就是她。
“嗯…”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茫然,仓促之下竟只能想出这一句用来回应。这甚至不算是一句话。
“嘿嘿~在干嘛捏?”
“没干嘛……”
我站在尸体之上,大言不惭的说了谎话。她温柔稚嫩的声音和我周遭的这一切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一阵晕眩,忍住了想吐的感觉。
“主人好像心情不好的样子……”
“没事……和家人吵架了……”
嗯,这句还靠谱一点。
“嘿嘿,捏捏脸,主人要开心起来啦。”
好像是掩饰害羞的傻笑,她嘿嘿地乐着。
“怎么会想起给我打电话呢?……”
“唔…新闻上说主人那里发生了暴乱……好担心……”
“没事的……”
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词来平息她的担忧,“那你们那边呢?”
“没事的啦,嘿嘿。”
然后,两人就好像说完了所有话似的,沉默了,只剩下她嘿嘿的笑声。惹人怜爱。
“喂?……”
“嗯?”
“我……”
我爱你——在我即将说出来的那一瞬间,电话的那头陷入了沉寂。然后是急促的滴滴滴响声。
信号断了……
暴乱升级的结果,通讯被切断了。
握着手机良久,伫立在那里。
半晌,口中从心底爆出一句国骂。把斧头重重的摔向地面。深深的砸入地板,已经到了极限的斧柄承受不了这一击,应声断裂,和我的自杀之意一起,干脆的断为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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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所拨打的电……”
不等她说完,我便按下了挂断。
那时至今已有好几个月了,即使通讯恢复了,我依然是联系不上她……
这次全国性的暴乱,她那里不可能没受到波及……
不安,忧虑,担心。每天被各种情绪纠结缠绕。
重心在一死了之的想法和她之间摇摆不定。
沉重的呻吟声从背后传来,刺鼻的腐臭也一道袭来,打断了我的思考。
别烦我……
从长椅上站起身来,双手抡动随身带的一米多长的钢管,重重砸在想从背后咬断我脖子的来者头上,他的颈椎发出沉闷的断裂声,头向不自然的方向扭曲。但他没有倒下,我又高高举起钢管,全力向天灵盖砸下。
……
一辆悍马车缓缓开过,架着M2HB机枪的维和人员看着我,如同在审视一个丧尸,但他最终否定了需要将我扫射成肉酱的可能性。看来他还是把我当成一个人类来看。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换了一张干净的长椅,刚才的已经溅满污秽的液体。自那夜以来,我已经越来越熟练的杀死他们。
他们不是人…每一次都这样告诉着自己。
今天是我的休息日。时值下午,河边的小公园却是我一个人的王国,现在已经没有人喜欢出来散步了,即使是“他们”鲜少出没的白天。于是无人的深秋的小公园,更是添上了双倍的寂寥。
“在干嘛捏~…”
听着听筒里的录音,杀戮之后的躁动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如同救赎。
望着天边,太阳正在接近地平线。那是她所在的城市的方向。
隐隐的,一个想法越来越强烈,即将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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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坑爹呢?”
吉尔毫不犹豫的回以全力否定,妄图扼杀掉我那刚刚出土发芽的念头。扬着眉毛盯着我的样子像极了以前盯着对着手机自言自语的我的眼神。
“我要去找她。”
以为他没有听明白其中的含义,我又把这短短的语句重复了一遍。简单而又直接的想法,大概就是我的风格。
说是天真也不为过。
“停停停……等等,你想要怎么去?”
他把我正在收拾的行李夺了过去,那里面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数天份的压缩食物。是我在散步归来的途中从补给站买的,当然是自己掏钱,上面大概不会拨款给我来做这些私人事情的。
“出门向南走5.2公里,上环海高速走55公里,在……”
“不是不是!不是说这个!”
“嗯?”
“这个!”
他想起什么似的,指着一个放在我身边的东西,是salvation——我给我用的猎枪起的名字,意为救赎,将那些变为丧尸的人们从痛苦中解脱。
——或许我只是想救自己。
“这个怎么了?”
“看来你脑子还没坏掉啊,知道还要带上这个。可外面那些东西的数量可不是一支气动猎枪能搞定的……何况还要走数百公里的路程!”
“哦。”
无动于衷的我尝试着从他手中抢回行李包。
“啊啊,你这样出去倒不如把身上绑满膻气冲天的生鲜羊肉冲进丧尸堆里大吼‘来吃掉我呀~’啊啊……!”
脑中浮现出历代英雄人物英勇就义的形象。
“他们应该不喜欢吃膻气那么大的东西。”
“该吐槽的不是这个吧!!”
这时,外面愈来愈大的骚乱声打断了我们的争吵,刚刚就在持续的窗外的噪音,现在已经超过了我们的吵声,上升到了一个不可无视的境界。这不是什么好现象,已经临近夜晚,正是“他们”出来觅食的时间,任何没有必要的声响与光亮都会把危险引到大家的庇护所。
“怎么回事?”
好奇的吉尔从二楼的阳台探出头去观望,我趁机抢回了我的背包。
有人被咬伤了。
好像是在去采购生活必需品的路上。
“运气真是不好。”
有人不痛不痒的下着结论,“希望别闹出什么事来。”
短短几分钟时间,家门口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不,不是我的家门,狂躁的人们正在敲打着的是我的邻居家的大门。
住在隔壁的是一对母女,很久以前——在一切还是那么和平的时候——我经常能在回家的时候看见那个女孩。和她并不熟,从没打过招呼,甚至连颌首示意都没有。因为并没有和没有必要的人产生交集的必要——我的观点。
于是,现在我也是事不关己的听着隔壁的嘈杂,心想赶紧结束,在天完全黑之前。
那对母女就是那运气真是不好的人,不知道是谁被咬了。总之两人逃到了家里,紧闭大门,做着最后的抵抗。
看过了太多被丧尸咬伤感染的人的下场:苟且的活着,最终变成了丧尸,被杀掉或者杀掉自己周围的人,到那时他们眼中不管是亲人、朋友、恋人,通通被视为食物;而有的人为了保留最后一丝人权的尊严,立刻选择了死亡,不愿等到变为行尸走肉的那一刻。
显然即使在这种世道下,突然降临到眼前的死亡也是令她们无法接受的。于是将自己反锁在最后的堡垒之中等待着审判。
可是理性的思维往往不那么仁慈,“不快点把她们解决掉的话感染扩大就麻烦了”——大家的一致意见。
于是在“为了大局牺牲小我”冠冕堂皇的理由下,理性最终化作了一股狂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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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上午时分,我坐在箱型货车的副驾驶处,边感受着车轮与凹凸不平的土路的摩擦的震动,边警戒的看着四周。坐在我左手边的是一脸不爽和埋怨的吉尔,他的左边是正在开车的威利——前面提到的负责善后的威利,是个中年男子,和蔼可亲的样子,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做这种危险又辛苦的工作。
昨夜,疯狂的人们最终还是冲入了那对母子家中,握着铁棒与锤头。若去讨论这样对待她们是否人道主义有点死搬教条,不过她们当时确实还是活生生的人,杀死人应该在心里还是有抵触的吧——非也,那些人在提着沾满血的凶器走出来的时候一脸释然的表情,有说有笑。这样对比起以前的自己,反而让人觉得表现不正常的是我才对。
今天一大早,我就不顾吉尔的反对,去和这里的负责人说明了去意。负责人是个年轻的医生,以前并不是这里的居民,病毒爆发后逃到这里的人之一。凭借其高超的医术和领导能力成为了这里的负责人,或者说是头领。
他略表挽留后同意了我的想法,因为现在的庇护所里的人口确实已经超出能负担的水平,无论是医药还是补给品都十分缺乏,少两个人反而会好一些。不过他在最后要我帮一个忙,因为之前和威利一组负责善后的几个人因为受不了这差事而放弃了,在找到新的合适的人之前让我们帮威利把这次的事处理好。
要处理的自然是那对母女。
“其实你大可不必和我一起走的。”
“我可不想和那帮无聊的家伙住在一起。”
吉尔继续摆着一副臭脸。在处理完放在货车后箱里的两具尸体之后,我和他就可以上路了——当然是我把吉尔拉下水的。
一路无话,来到了一个荒凉的地方,四下不见人烟,确实是一个善后的好地方。把盖着白布的躯体浇上汽油点燃,做着这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毁尸灭迹的杀人犯。而吉尔捂着鼻子远远的站着。
凝视着升腾的浓烟许久,一直没说话的威利大叔忽然开口了:
“味道不一样。”
什么味道?这又不是在烤肉大会。也许是长时间做这种工作导致心理不太正常了吧。
没有理会他。大叔继续说着:
“这不是烧掉丧尸的时候会有的味道。”
“确实是没等她们变成丧尸。”
“不,她们大概就没有被感染。”
“嗯?”
听到了让人在意的话,我转头看着大叔,大叔看着燃烧的尸体,“什么意思?”
“没什么,该走了,我把你们送到大路吧。”
大叔拍了拍身上的灰,“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你们不用回去报告了。”
“可是……”
“你是要去找你的女朋友的吧。”
“呃,是。”
这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传到大家耳朵里了。
“那就别浪费时间了,这个就要趁着年轻的时候啊。”
大叔说着没头脑的话,呵呵地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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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吉尔站在国道上,望着大叔的箱型货车绝尘而去,心里有一丝怅然。
他和庇护所里的其他人不一样,应该是个好人,可依然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会欣然接受这种工作。还有他那令人在意的话。
无所谓了,看着大叔和他的货车渐渐消失在视野中,还有那些无关自己的心事一起消失了。心想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确实是不会再见面了。
就这样,我和吉尔——被拉下水的——踏上了旅途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