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我们高中的时候。
难得的假期,三个人一起,像往常一样,走在我们所居住的小镇里。暂且抛开了应试教育的压力,讨论着藐视世俗的笑话,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不算宽的老城区街道上。
无所事事的时光必须要抓紧时间享受。
那一天,我们在网吧的游戏列表中找到了这个游戏。是可以几个人一起合作通关的射击游戏。讲的是三个被困在丧尸爆发的城市里的人,手拿武器,齐心合力逃出生天的故事。
真实的视角,毫不掩饰的血腥,过于露骨的暴力,勾绘出了一幅幅不知嘲讽着什么的黑色幽默。
我们乐在其中,甚至忘却了网吧里的那充斥着刺鼻烟味的浑浊空气。
渐渐的,我发现,我们的路没有尽头,每一次成功的逃脱,即使是乘坐军用飞机扬长而去。在下一关必定又会以种种理由再次被困住。于是,流程在困住——逃离——困住之间不断往复,我们只好不断重复着眼前的这一切,就像爬行在莫比斯环上的蚂蚁,一圈又一圈的重复着旅途。
但是,为什么却无法自拔呢?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点下鼠标左键,眼前的丧尸被击碎,肢解,细腻的画面将破碎飞散的内脏也描述的淋漓尽致。
明明没有终点……为什么……
其实……
是很开心吧?
是很开心吧。
看着眼前的这些景色,打从心底,感觉很痛快吧。
告诉着自己这只是游戏,撕去虚伪的面具,将内心的残酷暴虐统统倾泻出来。
“在做着这些的时候,丧尸们是怎么想的呢?”
——我怎么知道,他们只是一群被食欲支配的怪物而已。
“我们不也是吗?”
点击着鼠标的手指骤然僵住。
“为了生存,要去杀死对方,为了前进,要去杀死对方,为了痛快,要去杀死对方。所谓被欲望支配着的,我们,不是一样的吗?”
无法反驳……
“我们所做的一切,不是和那些行尸走肉一样吗?”
——我才不会和那些东西一样……住嘴……
“当时你在砍杀着想要杀死你的家人的时候,就没有一点宣泄后的快感吗?”
“给我住嘴!!”
抓起了键盘,想砸向那个在我耳边一直絮叨的人。
——!
四目相对,举在半空中的手没有落下,而是定在那里。
坐在我旁边的原本应该是吉尔或者莱特,可事实上谁也不是。
那是我自己。
只是腐烂的面孔与残缺的獠牙却如那些怪物一般。
“其实,我们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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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睁开眼,却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一个让人不舒服的梦。
许久,颠簸从麻木的四肢传了过来,伴随着引擎的轰鸣声。
视线的正上方,是熟悉的车顶,还有那块来路不明的污渍。
——这里是……
“哟,醒了啊。”
——你是……
忍着欲裂的头痛,艰难的转过头,被车窗外的阳光刺得眯起了眼。
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在驾驶座握着方向盘。
强烈的既视感。
——啊啊……我之前不久也曾经躺在这个位置。
只是握方向盘的不是上次那个人了。
“吉……吉尔?”
“头疼吗?恶心?”
“有点……”
“哦哦,那有点脑震荡,不要紧。”
——你从哪得出“不要紧”这个理论的?——已经无力吐槽的我只好重新闭上了眼睛。
脑子里一片混乱,忍着晕眩的感觉努力将记忆的碎片一个一个拼凑起来。
好像被人击中的后脑……
当时很混乱感觉……
有种忘掉了很重要的事情的不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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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现在是几点,怕暴露自己而没有掏出手机来确认。
整个世界都死掉了一般,蓝黑的夜色静得让人发毛。只有微弱的夜灯孤独的散发着紫色荧光,却更显得宽阔的楼前广场一片漆黑。
速率加快的心跳声,好像在提醒着我是这个世界中唯一的活物。
看着莱特的身影闪进仓库大门的缝隙,我也放轻脚步跟了上去,踩在水泥上的沙沙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里面和外面看起来一样,是个废弃了的仓库,堆满了以前工厂里的机器和用途不明的零件,从上面厚厚的积尘来看,确实是已经弃置很久了,散发着欠缺保养的铁锈与机油气味。
借着夜灯的微光,看到了地上有一处地方与众不同,厚厚的尘土上落着凌乱的脚印,还有东西拖拉过去的痕迹,也许在白天时根本看不出来的,现在在夜灯的灯光下,看得一清二楚。
尽全力压低自己的脚步与急促的呼吸声,我顺着那长长的痕迹,小心翼翼的躲开散落的零件,穿梭在巨大的机械迷宫之中。
最后,在迷宫的尽头是一扇打开的门,里面有通向地下的楼梯,深深的仿佛直达地狱,在那下面的一处微微散发着亮光。那不是夜灯的灯光。
看过了太多关于地下室的电影,直觉警告着我要就此回头。
那下面绝对有我不想看到的东西。
但是莱特下去了。
如果那下面就是地狱,我必须要在他完全陷进去之前把他拉回来。
为什么呢?明明他干什么事和我没有关系。
他怎么堕落,怎么死去,都和我没有关系。
深深吸了一口气,踏出了迈向地狱的第一步。
下面发生的一切都和我没关系。
但是——
踏出了第二步。
还是不能对朋友坐视不理啊……
第三步。
我这就是犯贱吧大概……
头也不回的走了下去。
弥漫在楼梯间的气味有别于外面的机械味道。
同样是一股铁锈的气息,却混杂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腐臭。
像是在冰箱保鲜格中腐烂的猪肉,低调而持久的腐臭。
一阶一阶的走下水泥阶梯,身体像沉在烂泥之中一样,也一点一点,慢慢的浸在了粘稠的腐臭之中,浑身上下黏着着不舒服的感觉。
或许前面的,真的是地狱。
扭头跑回地面然后把门用焊封住的想法开始冲击着理性。
在一方的想法就要崩溃的时候,脚下适时的踏着了坚实的地面。
已经走到底了。
再想回头的话岂不是太轻浮了?——这样想着,硬着头皮推开了眼前这道短短的走廊中的唯一一扇门。
地下的光正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当然,腐臭也是——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完完全全的看到了眼前的这幅情景。
莱特也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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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来了?”
莱特淡淡的问着,冰冷的表情,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情景。
肉块,肉块,肉块。
各种形态的肉,有的破碎了,有的连着骨头,有的还渗着血,有的已经腐烂至无法辨认。
“尝试了很多了,都是不行。”
莱特自言自语着。
满地的血肉,水泥地面也已经染变了色,血与死亡的气息。可是我现在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仿佛地狱绘卷般的场景上。
在那些血肉的中心,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东西。
“生的,熟的,活动物,死掉的尸体,切碎的,整块的,他们都不吃,真是麻烦。”
“他们”指的就是那让人无法忽视的东西,在房间中央,用铁链与镣铐缚在坚固的铁柱上的。
丧尸。
好几只。外露的骨骼,尖锐的獠牙,腐烂的身躯。在那里低低的呻吟着。
——他在喂养丧尸?
我甚至无法将这个疑问表达出来,迎头的震惊将那些语无伦次的话语堵在了肺里。
医生做实验为了对抗病毒,而喂养丧尸算什么?
事实已经严重超出了我的预料。
“你……”
莱特,你已经坏掉了吗?
看出了我的疑问——不知还能不能称之为疑问——莱特转头看着我,一字一顿的告诉我:
“他们是我的家人。”
“啊?”
一时没有理解这句话意思的我以为他真的疯了。
“左边那一个是……嗯……算了已经看不出模样了。”
然后我明白了。
“你的家人……被感染了?”
“是的,如你所见。”
多久了?看那些扭动的躯体的腐烂程度,几个月?半年?或者更多?……
“你一直把他们……养在这里?”
小心的选择着合适的语句,我问着。
“开始的时候我想的是,如果能想办法让他们吃别的食物,来避免他们吃人。我们就可以像以前那样一起正常生活了……”
莱特用铁棍拨弄着脚边的烂肉,边说着,“可是尝试了很久,都没有效果。他们只是变的越来越虚弱,应该再过不久就要饿死了吧。”
“唔……”
在说这些的时候,莱特一脸的木然,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内疚,什么都没有。
“所以……你杀了人?要来……喂他们?”
我终于将一直窝在心里的最大的不安说了出来。
“你怀疑我是故意杀了他?我那个朋友?”
莱特的声音更像是在质问我,“没有,他确实被丧尸咬了!就在我面前!”
“嗯……”
心情略微舒缓了一点。
“就在我面前,”
莱特重复着,“就在我要保护他的时候。”
他举起铁棍,摆出个举枪的动作,“但是一个念头闪过,最后我没有保护他。”
——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咬了——如是说着,莱特好像很满意自己的诡计。
“你……”
我愣住了。
故意让他被咬,让自己有杀他的理由,然后拖来喂丧尸?
“……你疯了。”
能想出这种事情的,一定是疯了……
“疯了?我可是为了我的家……”
“他们根本不是你的家人!”
我打断了他。
“我看疯了的是你吧。”
莱特轻蔑的笑着。
“不……”
不是这样的。我摇摇头看着他,那时我的眼里应该是一种可悲的神色吧,
“不……在你把他们关进这里的一刻起,你已经不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家人了。”
“……”
莱特的表情瞬间凝固。
“只是在自欺欺人吧,你心里明明比谁都清楚。”
——他们已经不是人了。
“……”
“他们只是几只想吃掉你的丧尸而已,这你一直都知道对吧。”
“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关起来?为什么不和他们共进晚餐?对你而言,实际上他们只是和外面那些东西用了不一样的躯壳而已吧。”
“……”
或许,这些问题在过去,他已经问了自己无数遍了吧。
可当在我向他提出时,他依然没有想到合适的答案。
因为事实上,这本身就是一个一戳即破的谎言。
“不要再骗自己了……”
我要救他。
不能这样看着他这样沉到地狱的谷底。变成如同外面游荡的丧尸一样的行尸走肉。
捡起一根掉落在地上的铁棍,上面沾着的粘液的触感令人作呕,忍着厌恶感,紧紧地握住。
这梦魇,造成眼前这一切的根源,必须要彻底消灭。
“你干什么?”
看着走向了丧尸的我,莱特从打击中回过神来。
我要干什么,显而易见。
走到了那几只丧尸跟前,举起了铁棍。好像察觉到了自己的命运,扭动的身躯挣扎起来。
只要几下,一切都就结束了。
现在所做的事情,是那么的熟悉。
对啊。
那一晚,我不也对自己的家人做了同样的事情吗?……
没关系,我是正确的。
想着这些的同时,手中的铁棍却已全力挥下。
莱特的吼声好像远在天边,遥遥不可及,最终也没有传到我的耳朵里。
手上传来熟悉的震动,那是铁棍砸碎了头盖骨的感觉。坚硬,粘腻。
于此同时,我感觉后脑受到了一股猛烈的冲击。视野立刻变为雪白,随之是一片猩红。
在我的脸接触到恶心的粘滑的地面之前,我就幸运的失去知觉了。
意识快速的流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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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终于回忆起发生了什么事的我,再次猛的睁开眼。
“莱特呢?!”
“嗯?”
一脸不可思议的吉尔看了看我,“莱特?在后车厢里坐着呢。”
听罢,我猛回头,用力过猛的强烈晕眩差点让我吐出来。
莱特果然正在敞篷的后车厢里坐着,那里架着一把RPK机枪。
他就那样坐在那里发呆看着车外飞逝的景色。
一时间我感觉和记忆错位了。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那地狱般的地下室是怎么回事?是梦吗?梦中的梦吗?
可是被击打的后脑的痛楚,清晰的告诉我那些不是梦。
怎么回事……我晕过去后都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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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驱逐了——吉尔后来告诉我的。
那晚莱特突然从仓库里跑出来放声大叫,疯了一样。惊醒了所有的人们。
后来他们在地下室里见到了我所见的一切,还有晕倒在地上的我,和全都被打死了的丧尸。
了解了事情前因后果的大家,念在莱特是他们的首领,最后决定了从轻发落。
于是莱特被驱逐了,我们也一起出来了。
用湿毛巾捂着脸上的淤青,我愣愣的看着窗外出神。
再次活下来了,又是一个奇迹,对我或者莱特来说都是。
人们看到的地下室的丧尸都被杀死了,可我明明只打死了一个。
我看了看坐在后面的莱特,他还是一副发呆的样子,那是释然的表情。
也许是他在打我的时候手下留情,或者是犹豫了,我才捡回一条命来。
看那样子,应该是想通了吧。
随着他的手起刀落,心里的死结也随之被斩断了——我是这样认为着。
尖锐的刹车声,措不及防的我重重的撞在了前面的车座上,立刻又是满眼的金花。
“你搞什么!?”
恼怒的我爬起来质问开车的吉尔。
“女士们先生们~离我们旅途的终点还剩一半距离~”
“嗯?”
半晌,我才想起了我们这次上路的目的。
也就是说,还剩一半的路程我就能见到她了……
“可是~”
吉尔打断了我的思路,“我们的路被一群丧尸堵住了,该怎么办呢~”
什么?……
向前车窗向外望去,一百多米远的地方不知为何聚集着一群丧尸,堵上了通往前方的道路。
刚想说绕道,莱特的枪声却抢先了我一步,提出了他的想法。
喷着白烟的RPK机枪,在尸群中激起一阵波澜。
“呀哈哈哈。”
吉尔欢快的大笑一声,猛踩油门向丧尸们冲了过去。
“随你们吧……”
我放弃了,捂着毛巾抓稳了座椅。
他们只是丧尸,不是我们的朋友,不是我们的亲人。
想起了昨晚的梦。
“当时你在砍杀着想要杀死你的家人的时候,就没有一点宣泄后的快感吗?”
——那种宣泄的感觉,确实很痛快。但,那些东西不是我的家人。
他们只是需要被清除掉的障碍而已。
我的梦魇,和莱特的一起,被粉碎了。
拿起来放在后座的步枪。果然还是真枪的手感好。
打开了车窗。
已至此,干脆就让我们闹个够吧。
毫不犹豫的向他们扣下扳机。
就像以前游戏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