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我就非常在意这个只有我看得见的「女孩」。
只要我奔跑，她就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现身。
似乎当我全力冲刺到最高速，就会撞见也在奔驰的她。为什么呢？
与其说撞见……其实我连她的动作、脚步声都感觉得到。所以应该不是幻觉。
然而随著个子愈长愈高，我渐渐知道这有多么荒谬。一般人再怎么全力冲刺，都不会遇见这样的女孩。一开始，我和小茜一起玩赛车，盯著重播最佳纪录的赛车鬼影时，我还以为就是它了，但又觉得不太一样，只好重新思索。奔跑的女孩不像是重播的影像，我可以感觉到，她有意识。
总之，我想先追上她的背影。
想将手搭上她的肩膀。
想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看看会不会是某种开始，或是有什么会消失。
以及我能不能从正面抵挡她的笑容。
我变成了一个不论上学、放学、回家后，脑袋瓜里整天只装满跑步的小学生。母亲对我说：「你真喜欢跑步。」但其实有点不一样。
我沉迷的是在跑步后会发生的事。
我奉献出大把时间，只为了与她仅仅数秒，最多也只有十几秒的相逢。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练就了一身跑步技巧，不知不觉间，同年级里已经没有人跑得比我快了，连男生都被我轻松追过。或许我有跑步天分吧？当天分结合努力，同学便接二连三落在后头了。
唯独她例外。
不论我跑多快，都追不上她。
要说她只是幻觉，倒也不是不行。
但我发现，我不想让她只是幻觉。
跑著跑著，时间匆匆忙忙过去了。升上高中，个子高了，腿也长了，服装也变了。
我是，她也是。
老师说必须参加社团，看见操场上有人练跑，于是我立刻选了那个。也就是所谓的田径社。在校外跑，在校内竟然也想跑个够，这连我自己都想吐嘈。但我就是不愿停下。每次想到动机，都有点不好意思。
我大概是希望透过跑步，多少更接近她，才参加田径社的吧。毕竟我与她之间只有跑步这个连结点。或许我期盼跟她有更具体的交集。
我无法很精确地说出口，跑步对我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
但我确信，我的内心深处渴望著她的笑容以及缩短与她之间的距离。
「是喔，田径社。」
我向朋友报告，她的反应很冷淡，似乎毫无兴趣。
「小岚。」
「怎么了？」
「你真的很喜欢跑步耶。」
她的语气和表情，似乎透露著无奈。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小茜有著高高的朝天鼻，给人很活泼的印象。她的个性与长相一样倔强又顽固。记得以前，她的脸部线条还很柔和、稚嫩，现在已经变得很成熟了。
强势如她，只有那头有著微卷浏海的中短发是柔软的。
「没有啊，没特别喜欢。」
「那你为什么一直跑？」
「嗯……」
如果老实说我在追女生的幻影，小茜应该会嗤之以鼻吧。
「嗯……」
「到底是怎样？」
小茜大概发现我想回避话题，不高兴地噘起嘴。
「要追上你好困难。」
「对不起。」
我不会叫她不要追，因为小茜一定也有追的理由。
就像我一样。
出学校后，我们稍微走了一会儿，小茜斜眼瞪著我。
「你不要突然跑起来喔。」
被看穿了。我的右脚底在空中划出一道不可靠的弧线。
「啊……嗯。」
有时突然想见她，就会情不自禁地跑起来。
像这种冲动，我个人认为应该重视这份感觉，但身边的人似乎无法理解。嘛，但是我也知道，要让他们理解实在是过于困难了，也就作罢。
如果自顾自地跑起来，小学时大家还会说我很有精神，到了初中就会认为我脑袋有问题或是很危险。随著长大，阻碍愈来愈多，要跑出最高速这件事也因此受限。
我曾经想过这是否和移动时速有关，但当我坐车或搭电车时，却又遇不到她。窗外只有一成不变的风景，与随处可见的地底的黑暗。窗户上映照出我为了寻找她而焦躁不安的双眼。原来我看起来那么憔悴，我对自己的脸孔泛起一丝不安。
应该与速度无关。
但只要我使出当下的全力，她就会出现在我眼前。现在是，小时候也是。
我们的关系一点也没变。
不过当年相遇时和我一样年幼的她，如今也长大了。她穿著与我不同学校的制服，个子比我高一点。会长高的幻影应该很罕见吧？
看她全力冲刺的模样，彷佛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穿著裙子，每次都让我有点不好意思。这样真的没关系吗？虽然我自己也没有资格说别人就是了。只是霸占她从裙底伸出的修长双腿，会使我萌生一种难以言喻、无可取代的亢奋感。对别人的腿我就不会。
一想到这里，我就好想不顾众人的眼光奔驰。但小茜一定又会生气，所以我克制了下来。
「你哥还好吗？」
小茜有个大她三岁的哥哥，不过我几乎没和他说过话。
「不就老样子？啊，之前带了女朋友回家。」
「是喔。」
虽然是别人的事，但听到这类话题还是让我有些难为情。应该是不习惯吧。
我带开话题。
「话说回来，小茜你加入了哪个社团呀？」
小茜运动细胞不好，应该是文艺类的社团吧？我不禁想像。
「田径社。」
小茜不高兴地说道。
「咦……」
「你那什么反应？」
「你没问题吗？」
虽然还不清楚实际的状况，但练习若是很严苛，一定很痛苦。
「没问题，这也没什么吧。」
「不用特地来陪我啦。」
「我又不是因为要陪你！」小茜怒斥。看来是我弄错了。
但我也想不到其他小茜会想练跑的理由了。
参加田径社社团活动的第三天，老师对我说了一些话。
就在我盯著她跑去的方向的时候。
「你速度很快。」
我调整呼吸，抬起头。
「嗯。」
没追上她，即使受到称赞我也高兴不起来。
而且我也担心被超越的学长姊们会不会不高兴。
「但你的跑法会让脚受伤。」
老师看著我的膝盖提醒我。他是指什么跑法？
现在的跑法是我追她时不知不觉学会的，并不是刻意练习而来。
「要改掉唷。」
「好……」
如果速度会变慢，那我应该不会改。
「还有，跑步时把头发绑起来如何？」
老师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比手画脚地指导我。
「嗯。」
我撩起留到侧腹的发尾，心想绑起来或许也不错。
话说回来，我到底为什么要把头发留这么长呢？……大概只是懒得整理吧。
我靠近正在喘气的小茜。她对我说「你跑好快」，听起来像在抱怨。
「小茜只要练习也会变快呀。」
身形单薄的小茜站在操场上，自讨没趣似地把头扭向一旁。
除了社团活动以外，其他时间我都不能跑。跟初中时相比，高中的时间变的更紧了，与她见面的时间也变短了。这让我有些焦急。
课堂上只要有空，我就会自然地握住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画下烙印在脑海中的她。可惜我在艺术领域的成长与跑步不同，只能用资质驽钝来形容。如果像乌龟爬步那倒还好，但我觉得我连一点点进步都没有。
背影还勉强画得出来，笑容就无法复制了。
明明就像描照片一样，只要把记忆里的线条画下来就好，却这么困难。
午休时我草草结束午餐，希望至少能把她的背影画好而练习著。手肘轻轻摆动时，拉高的制服空隙会露出一点点侧腹，那使我心跳加速。还有白净的膝盖后侧，与来回摆动的马尾……我会像这样描绘她，然后把画不好归咎到绘画功力以外的因素，例如只有黑白两色，会限制我的想像力。
听见声音，我抬起头。小茜正在远处的座位和其他同学有说有笑。几个女生聚在一起，小茜与她们一来一往，神色开朗，和平日截然不同。跟和我在一起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哪个才是没戴上面具的小茜呢？想起小时候，我猜现在开开心心的才是真正的她。我看著小茜，与她四目相接。那一瞬间，小茜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像是在责怪我。
小茜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似乎相当不快乐，但她还是喜欢黏著我。
那天也是。
「要不要去吃冰淇淋？」
「啊？」
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在外头乘凉，小茜向我邀约。
「为什么？」
「因为我想吃。」
「好吧。」
毕竟我也有点想吃，没什么不好。
「那我们走吧。」
小茜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
「啊，可是我没带钱。」
在学校用不到钱，所以我的钱包里只有几元钱。
「我请你。」
「这么大方。」
那我立刻去换衣服。这么说完后，我马上冲往社团教室。
在我全力冲刺前就抵达门口了，有点可惜。
换好衣服后，我与小茜并肩走了一会儿，她提醒我。
「不要跑唷。」
「嗯。」
我发觉她每次都会这样叮咛我。
「因为我追不上你。」
小茜说完噘起嘴，像在闹别扭。
追不上。
那种心情……
「我懂。」
「懂什么啦。」
嗯嗯。我亲昵地拍拍小茜的肩膀。「你是怎样？」她不悦地眯起双眼。
以前我们一样高，但现在我已经比小茜矮一点了。小茜似乎发育得比较早，我则是还像初中一样……但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就会突然变高了吧.......拜托快让我长高吧。
小茜负责带路。我脑中的小镇地图，只有画到小学附近而已，绝大多数都没纪录。跑步的时候也没有心思留意周围，因为我只顾著看那个女孩。
可惜她很少回头，让我有些寂寞。
小茜带我去的冰淇淋店，连我都听过名字。店里有座位能用餐，我单手拿著冰淇淋坐了下来。面向店外，越过玻璃可以观察到镇上的模样。大楼盖得乱七八糟，人满为患，明明这里与我住的是同一个小镇，我却感到很不自在。
「你怎么那么紧张？」
「我觉得好像在大都市里。」
「什么啊？」
小茜轻轻笑了。
「谢谢你请我。」
我道谢后，「下次换小岚请。」小茜漾起微笑这么说。
有点像以前的她。
「你常和其他朋友一起来吗？」
看她点餐时很熟练的样子，我随口一问。
「还好。」
「还好喔？」
小茜含糊地带了过去。垂下眼帘盯著冰淇淋的小茜，看上去有点胆小。
「你会在意吗？」
「啊？」
就在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前，她先一步打断我说「没事」。
是指我会不会在意小茜和其他朋友一起吃冰淇淋吗？
如果我回「不会啊」，她一定会生气地骂我「那你干嘛问？」所以我保持沉默。
我舔咬著冰淇淋，望向玻璃窗外。时间一长，就渐渐不晓得自己在看什么了。焦点模糊，视野慢慢往外晕开。
听起来朦朦胧胧的车辆声响，变得更遥远了。
过不久，我明明坐著，却看见她了。不是奔驰中的背影，而是我从来没仔细端详过的正面。这不可能，一定是幻觉，是我在幻想。我的脑中一片混乱，她笑著张开双手。我不自觉地将身体往前倾。
愿望在膨胀，贪心地出现在我面前。
意识到这点，令我更加欣喜若狂。
如果真的与她相见，会是怎样的心情？
「你在看什么？」
听到小茜叫我，我回过头。她的嘴在抹茶冰淇淋的另一侧瘪成了へ字形。
「看什么……就外面啊？」
我指著玻璃窗。好光滑，店员真了不起，擦得一尘不染。
「外面的什么？」
「什么？就外面的……外面……」
外面除了外面，哪里有她的身影呢？
没错，窗上什么都没有映照出来。那我到底看见了什么？
有时，我明明望著远方，却又觉得自己在窥视著什么……有种奇妙的矛盾感。
她究竟是在我的「身外」，还是「心里」？
「原来你看外面的时候会露出这种表情喔……哼。」
小茜噘起下唇，不悦地耸高肩膀，一副「老娘正在吃冰淇淋，不要打扰我」的模样。
「所以我刚刚是什么表情？」
「问你自己呀。」
人其实往往不了解自己，当然我也搞不懂小茜的想法。
「你为什么生气？」
「看见别人幸福，往往比看见别人痛苦更容易受伤。」
小茜耸著肩这么说著，语气中带著一丝讽刺。
「什么意思？」
「我只是把突然领悟到的想法说出来而已。」
「是喔。」
我决定暂时不理会正值青春期的小茜的哲学，于是再度望向窗外。
她到底是谁？
来不及出生的姊妹的魂魄、死于非命的田径之神、精灵、幻觉、我脑筋不正常。我把第一时间想得到的所有可能性在脑中排列思考，再将在意的部分调查过之后，发现选项只剩幻觉和我脑筋不正常。
我没有任何可能出生的姊妹，田径界在过去也没发生过命案，精灵应该有翅膀而且会飞，所以也排除。难不成我看见的是我的梦中情人？……有可能吗？
如果她是真实存在的人，为什么要出现在非亲非故的我面前呢？
还是说，这就是命运，所以我才看得见她？
我满头雾水。她只顾著在我眼前跑，什么也没对我说过。
「拜托你看这边好吗？」
我的头被用力地转了过去。小茜抓住我的头改变方向，像孩子一样鼓著脸。
「干嘛啊？」
「跟我道歉。」
我想反驳，但我错在哪呢？
我不认为想念她是错的。
「你在想什么？」
小茜对我盘问。总觉得她愈来愈常这样责问我。
她就那么在意我在想什么吗？
虽然我的确都在想那个女生。
「没有啊，只是在想要怎么跑得更快。」
这也不算说谎，毕竟我可不想一辈子都追不上她。
「跑那么快到底要做什么？」
「这……我也不知道。」
我也想知道，所以才会一直跑。但我还看不见答案。
这里就像电视里的大都市一样，店前人潮熙来攘往，马路上更是车水马龙。坐上电车到很远的地方，人车应该会多得更难以想像吧？在这样的城里尽情奔跑，一来会带给别人麻烦，二来也不太可能真的这么做。但我们也迟早得进入这股人潮中，随波逐流。
随著年纪增长，名为责任与立场的重担也愈来愈多。
可是若不扔下这些负担，想抵达她的「世界」便是痴心妄想。
为了仅仅数秒的相逢，以及那最多跑到极限时十几秒的邂逅，我能放下其他东西吗？
其实现在的我，已经为此放下很多了。
「你也差不多该改掉暴冲的毛病了吧？」
小茜用闹别扭似的口气对我说。
我暧昧地动了动眼睛和嘴唇，欲言又止。
一旦我不跑步，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不，或许……
见不到她的话，反而会让我再度奔驰，直到与她相逢。
「话说这冰淇淋还真好吃。」
我刻意改变话题。小茜愣了一下，我趁胜追击。
「要吃一口吗？」
我把吃到一半的冰淇淋递给她，小茜的目光停留在冰淇淋上。过了一会儿，才伸长脖子。
她不客气地把巧克力脆片最多的地方大口咬下。
冰淇淋如月缺般，留下弧线。
小茜嘴里嚼著，也把自己的冰淇淋递到我面前。
「啊，我不喜欢抹茶。」
我挥挥手拒绝。小茜过了一会儿，才把冰淇淋收回。
「我会记住的。」
「嗯。」
为什么要记下来呢？
「小茜喜欢抹茶对吧？」
「对嗯。」
「是因为家里的影响吗？」
「大概吧。」
她的回话太简短，让我有点不知该怎么接话。
为什么要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呢？
就连对从小玩在一块儿的小茜，我都有那么多不知道、不瞭解的地方。
所以我想，她一定也无法体会我所谓的幻影少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