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道路,车子行驶着。
比飞驰要慢上不少,但也不是适合观光的速度,如此不上不下,让梓莘不由得怀疑起眼前这个名为沈沉的男人的目的。
昨天带着怀尔希维娅回去之后,关咲不出意外地在夸张地反应了之后接受了她。与之相比,对于沈沉的邀请,她似乎反而还要更认真一点。虽然是这么说,但最后也不过是得出了“那个色鬼老师想干什么啊!”的结果,所以梓莘还是在今天的上午九点下了楼,坐上了沈沉开来的那辆银灰色的车。
关于汽车的题目,梓莘已经做过不知多少道了,然而坐在车内的经验却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即使知道计算的方法,也知道仪表的意义,但真正坐在车上的时候,梓莘却连时速都无从知晓。正像她也知道各种公路的结构,却从来都对这条路的尽头一无所知。她所能做的,其实也一直都没有变化:看着、等待着,然后面无表情地什么也不做。
不过,车的声音在里面听起来要比外面大多了。一边看着雾中吐出的路,梓莘一边想着。是察觉到了吗?还是说只是凑巧而已?自从离开县城后就一直沉默着的沈沉突然开口了。
“快到了。别看是汽油车,跑起来还是没问题的。”
梓莘没有回答,而沈沉似乎也不需要回答。
“你们这一代应该是不知道了把?毕竟现在教科书上都已经默认了汽车是电力驱动的了。在以前,汽车还是以烧汽油为主流的。就算是现在,虽然汽油车又吵又不方便,但是仍然有人对其情有独钟。不太严谨地说,汽油车的发动机是以连续的小型爆炸作为动力来源。在内燃机发明之前,从来没人想过只能利用那些温和的能量的人类,有一天连爆炸都能驾驭。再往后一点,曾经被认为无法控制、也能为人类带来近乎无限的能量的原子聚变,也早就被证实既能够驾驭、也并非无限了。不管多么强大的敌人、多么神秘的力量,人类都能将其征服,这正是人类的伟大之处。”
出于礼节的话,这时应该说点什么才对吧?但是梓莘是致命地缺乏经验,所以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比较好,那么就只能以沉默作为回答。
“你觉得,使人类如此伟大的是什么呢?”
应该说果然是教师吗?连提问的方式都像是在说教。明明并不是无所不知,却仿佛什么都知道一样说个不停,他们自己是否也知道自己的样子呢?梓莘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从从前的书本中寻找着答案。是奋斗?奉献?还是……应该是这个吧?虽然知晓定义,但还是完全不明白其含义,不过从仅知的定义来看,这也许就是答案也说不定,只要这个问题是考试的话。
“伟大的集体主义精神?”
沈沉“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这个当然,当然是对的。不过,现在可不是考试啊,不是那么正式的答案,再想一个,慢慢想。”
虽然有些出乎预料,但是某种意义上又在预料之中,所以听到自己的答案被否定,梓莘倒也没有那么惊讶。那么,正确答案又是什么呢?话说回来人类又真的伟大吗?梓莘看着窗外的树木飞驰而过,这样当然无助于找出答案,但即使不这么做,她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是逻辑。”沈沉还是自己说出了答案。
“人类更发达的大脑,最终意味着更强的逻辑计算能力。正是靠着这种能力,人类才能逐步认识,直到利用这个看似复杂,实则十分单纯的世界。只要运用逻辑,无论多么反直觉的事都能得到解释,只要能够解释,就能找到规律,只要找到规律,就能加以利用。在不断认识、不断解释中,我们一点点揭开了世界的面纱,相比其他动物,我们走得更近,也走得更远,已经与它们区分开来了。可以说,当人类拥有了‘逻辑’这一能力时,我们就已经注定了要超越其他生命。”
梓莘点点头,又看回窗外的风景。
奇怪,梓莘想着,有什么有些奇怪。
“怎么了?”
“没什么。谢谢老师教导。”梓莘收回了视线,向沈沉道了谢,却还是没法忽略刚才一闪而过的不协调感,又盯回前方的道路去了。
是因为开进了偏僻路线的原因吗?梓莘总觉额的路上的车少了很多,或者说,在她和沈沉说话的时候,路上的车已经一辆也没有了,只有沈沉这辆被他情有独钟的汽油车还在雾中穿行。
对了,梓莘突然发现了哪里奇怪:在车辆越来越少的同时,周围的雾却好像不知为何变得越来越浓了,要形容起来,简直就像是想要把车子包围起来……
“老师,我们要去哪?”
“嗯?不是那么有名的地方啦,就是在上任来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个景色还算不错的地方,就想着带你也去看看。放心,马上就到了,路我还是记得的。”
“雾……大了。”
“嗯?哦,你这么一说,也是哦,这可是比之前大了不少。那我开慢一点?”
“不,请开快点。”
一旦降低速度,也许就没办法从这雾中再离开了……梓莘莫名地有这种感觉,所以未经考虑地,她便说出了不合常理的话。
真傻,梓莘想着,不过是雾罢了,并不需要怕成这样吧?一边承受着沈沉投来的困惑目光,梓莘一边如此想着。幸好,沈沉只是看了看,也没有多问,就自言自语道:“也好,那咱们早去早回,反正路上也没有什么车。”然后便提高了车速。
“老师?”
“嗯?怎么了?”
“您知道,这个雾是怎么回事吗?”
“嗯,这个啊?老师不是学气象学的,知道的也不多。应该是还没得到‘解释’的现象之一吧,目前最有力的假说认为这是某种特殊形态的化石矿物,物质分析也表明这种雾是由一种特殊的大分子组成的,不过这种大分子的结构相当复杂,而且据说在数学上比较……陌生,所以这种假说也还没有得到证实。”
“老师是研究什么的?”
沈沉挠了挠下巴,“抱歉哦,这个涉密了,不能说的。”
“和雾无关?”
“这也不能说哦。啊,对了对了,我刚才说的也可能是在装傻,不一定就是真的哦。”
“对不起。”梓莘发觉自己似乎让沈沉犯了错,于是立刻道歉。
“啊?哦,没关系没关系,也不是那么严重的事。”虽然这么说,但是沈沉似乎一时有点消沉。
“老师,您平时都会做什么?”
“做什么啊?也没有做什么吧,好不容易放假了,也就是做做家务备备课,然后一眨眼就到了第二天了。唉,这么一说,做老师也和做学生差不多嘛,当时接下来的时候还以为是能当作度假,现在看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忙,真是完全失策了。”
“老师在研究所很忙吗?”
“嗯,是不轻松啊,每天的行程都满满当当,能写满一整页笔记本的那种。”
“您辛苦了。”
“哈哈,要是以后你和同学们也能像现在和我一样开朗,那老师就更不辛苦一点了。”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哪有的事,就算是业余的,照顾学生也是老师的工作嘛。”
“谢谢老师。”
沈沉笑着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呀,哎,今天是老师带你出来散散心,又不是在学校训话,用不着这么紧张。放松,放松。哦对了,手套箱里有饮料,你喝一点会比较好,对,就是你前面的那个把手,你拉一下——对,就在那,渴了就喝一点。”
在沈沉的指引下,梓莘找到了几罐饮料。是刻意为之吗?沈沉选的都是连梓莘都认识的饮料种类,还特意买了并不常见的罐装而不是塑料瓶装,似乎有种避嫌般的谨慎。梓莘虽然既不懂与人相处,也不想让别人为自己破费,但这样的她也是知道,若是现在不喝,一定会让沈沉感到不快吧。所以她生涩地拉开拉环,小心地装作并不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其中的液体。
一股甜腻又略带酸涩的味道在舌尖上混杂着气泡喷涌而出,碳酸在口中爆裂的感觉稍微有些疼痛,让人一时不敢咽下。明明喝下的是水一样的液体,嘴巴里却变得有些更加干燥,熟悉又陌生的口感将自身的意识突然带回过去:
在如同晴天般的太阳之下,被谁抱在怀里的她,以哭闹换来了一瓶在路人手中见到过的饮料。在与今日同一片的天空之下,她第一次尝到了那一如今日的味道……
“怎么样,好喝吗?”沈沉的问话将梓莘拉回了现实。梓莘点点头,又喝了一口,这次,记忆没有涌出。
“平时在学校压力很大吧。”
“不。”
“是吗?不过,像这样出来放松一下也不错吧?今天你可比平时能说话多了。”
梓莘点点头。虽然主要的原因大概是她对越来越浓的雾感到不安,所以不由得多说了很多吧,但是如果这样刚好能让沈沉高兴起来,那也就不需要让他知道真相。
车子又开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转了个弯,开进了一条土路。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条路并不是没有铺路面,在沙土下还能依稀看到水泥一样的质地。大概是由于已经出了郊区,没有绿化防沙隔离带的保护,肆虐的沙尘已经将这条不常有人经过的小路吞没了。
刚才还和梓莘聊着各种有的没的的事情,沈沉这时又一次沉默了下来。这也难怪,越是开进山里,四周的雾就越来越浓,几乎看不到车前十米之外的路,后视镜中更是白茫茫的一片,如果要说的话,简直就像是被装进了一个小盒子里一般。仿佛被人从背后把手搭在脖子上一般,梓莘的不安几乎沸腾到了过敏的程度,尽管她并不知道这雾的成因,也不知道这雾究竟会有怎样的危险。但不论雾是如何的危险,梓莘至少还是希望,所有的危险都发生在自己身上为好。至少,不要危害到沈沉……
不,如果自己出了事,沈沉也没法全身而退吧?因为他带了学生出来,学生遭遇了危险,就算他是优秀的科学家……
不。
真傻。梓莘想着,就算自己出了什么事,反正连一点伤口都不会留下来嘛。虽说被老师看到可能稍微有那么一些不大好处理的小问题,但是只要自己咬定了没有受伤,沈沉应该就不会有事的。
但是,自己真的能保护好沈沉吗?
裤子口袋里,那孩子留下来的美工刀硌着梓莘的腿,传来微弱而长久的疼痛。
“怎么了?满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沈沉突然说,吓得梓莘眨了眨眼睛,趁机从车子中间的一个小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样子。镜中映出的,还是那张平凡无奇、每次看到都会感到厌恶的脸。还好,左眼没有露出来。
“没有。”
沈沉似乎接受了。
“别担心。嗯……确实比我自己上来的时候要大,但是这种程度还是难不倒我的。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可不要告诉别人哦。”
沈沉一脸坏笑着伸出了手,虽然他不像是总是干重活的人,手却意外地很粗糙,到处都有老茧的痕迹,指甲倒是修剪得很整齐。梓莘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不过沈沉的手并没有真的伸到她的方向去,而是绕了一个弯,按在了控制台上的一个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显然原本并不属于这台车的按钮上。
挡风玻璃闪了几下,接着便亮起了几道蓝色的长线,随着车子的行驶而变化着。梓莘能想象到,如果是沈沉的位置,这些线大概会组成前方物体轮廓的样子。
“环境雷达,有了这个,别说是雾,就是把玻璃从外面挡上,我都能把你载到地方。”
听着沈沉洋洋自得的介绍,梓莘轻轻地只是点了点头。她本来就不习惯对这种东西有很大的反应,加上和关咲住在同一个地方,时间长了,也早就习惯不时冒出的让她难以理解的事物了。
“嗯……这个东西在城里用的话,问题还是蛮大的。不说那一大堆的限制和申请,光是被人投诉辐射什么的就够头疼的了。在外面用的话,理论上也是不行的,但是他们监控这个主要是靠在摄像头上检测出来嘛,所以这种地方,用用倒也没什么关系。而且雾这么浓,就算监控也看不清咱们的车是什么样子嘛。”
沈沉的话,似乎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
梓莘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这东西可是限制品,不是什么人、什么车都能装的。我这也是偷偷装的,你看,按钮我都伪装成氛围灯了。还是这些烧汽油的老车好,什么都能自己拆开改改。你看现在那些电车,除了四个车门加上后备箱,别的什么也打不开,改装都没办法改。”
梓莘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啊。抱歉哦,女孩子不喜欢车的话题来着。”
“……不知道。”
“嗯……那你怎么样?”
“都可以。您随意。”
沈沉仿佛很困扰地挠了挠头。
“那还是不说车了吧。我说点别的。”
“不,您可以继续说的。”
“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说说,你不熟悉这个我就换点别的。”
“……对不起。”
“诶。这,这道什么歉呢。”
都是我不好,没能配合你的话题。梓莘虽然是这么想的,而且也是致命地不擅长与人对话,但说出这种话会相当糟糕的常识还是有的。然而,就算她拥有这个常识,却还是没法改变气氛因此变得比刚刚还要尴尬的事实。如果是关咲在车上,她应该能和沈沉聊得很开心吧?就像那时沈沉来的时候,这两人虽然几乎没见过几次,却聊得像是已经打过很多年的交道一样了。
梓莘这时也大概觉得,虽然书本上说,人人生而平等,但毫无疑问地,也许没有一个人是平等的吧?不同家庭的人,出身就有着不同,即使在同一个家庭里,也会有长幼之分。而除了家庭,每个人的能力好像天生就不同一样。关咲有着能够让那么多同学都围在她身边的能力,而这种能力,梓莘觉得自己大概也许永远也不可能拥有。
车子开到了接近山顶的一个天然平台之后,路就没有了。沈沉下了车,示意梓莘和他一起走完最后的一段路。
这时的雾已经相当浓了,然而沈沉却好像没有受到一点影响,自如地在雾中穿行着。梓莘不是很明白要怎么才能做到在这种五米之外不可见物的状态下分辨方向,不过既然沈沉自信满满,梓莘除了闭上嘴巴跟上去之外,也没有什么好做的了。
走了不远,梓莘突然看到了铁丝网一样的结构,沈沉似乎是沿着这些铁丝网在走。又走了一点距离,铁丝网被一座砖砌的小屋中断了,那似乎是一间没有人在的门卫室。室内也是雾气一片,看不出究竟只是看门人暂时离开、还是这里已经废弃已久了。而门卫室外挂着两块牌子,牌子虽然有些脏了,却还没有褪色,上面写着:
省第二气象科学研究所、天松山特别气象观测站。
这里是……气象研究所?也对。这种莫名其妙的雾,没有人研究才不正常呢吧?但是,为什么会感觉这么萧条呢?也对。这种莫名其妙的雾,有人研究才不正常呢吧。
不过也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罢了。这么想了之后就能接受,所以梓莘没有再多想什么,将视线移回前方,继续跟着沈沉的脚步。
又走了约有二十分钟,沈沉的脚步停了下来。梓莘走到他的近旁,才发现此处已是山顶,无路可走了。
“怎么样?是个不错的地方吧?在这个高度,雾的浓度会显著降低,所以能见度比起山下上不少。山脚当然是看不清了,不过你看,抬头看的话,反而能看到其它的山头从雾中突起的样子,怎么说呢……感觉,还是相当奇妙啊,虽然都是被雾所包围着的山峰,却和那些高山有些微妙的不同。要不是在舆论上有些不足,这里甚至可以做旅游景区呢。”沈沉似乎很兴奋。
梓莘试着按照沈沉所说,在远处寻找其它山峰的影子……但是,雾实在是太浓了,刚刚连已经上到山顶都没能看到,更不用说再去看些什么远处的朦胧的山了。一定要说的话,连朦胧都没有,只剩下蒙了。
“怎么样?不错吧?”沈沉却依然兴奋地问着,就好像……在他眼里雾没有这么浓一样。
奇怪。梓莘想着。
“对不起,那个……老师?”
“嗯?怎么啦?”
“老师不觉得……雾太浓了吗?”
沈沉挠挠下巴,“嗯……确实要比我往常看到的要浓一点……不过,也就一点吧?怎么,看不清吗?”
“老师……”
“嗯?”
“您觉得……能见度有多少?”
“多少啊……大概……嗯……不管怎么说,几百米总归有的吧?”
“在路上呢?”
“一百米左右吧。上来之后好了很多。怎么?你是近视?”
也就是说,即使是现在,沈沉眼中的雾也要比梓莘所见的这好像一张灰色的大碗一般的、能见度只有十数米的雾要稀薄得多得多。
为什么?
“……没有,只是,不习惯。”
沈沉似乎没有觉得可疑,转过头去看起了风景。为了不让他担心,梓莘也装模做样地抬起头,然而眼中所见的除了灰色什么都没有。
因为总是低着头,抬起头的时间很少,在这种不习惯的姿态下,挡着左眼的刘海被一阵微风吹过,碰到了遮挡下的左眼,产生了些微的刺痛。梓莘反射性地揉了揉左眼,而为了警戒可能发生的什么情况,右眼却始终睁开着。然而,在左眼合上的瞬间,周围的雾便突然稀薄了。
突然的变化让梓莘警觉起来,左眼也睁开了。而在睁开左眼的同时,雾又变回了刚才的厚重样子。
这是……什么?
再次合上左眼。雾变稀薄。再次睁开左眼。雾变浓厚。
睁开。稀薄。合上。浓厚。睁开。稀薄。合上。浓厚。睁开。稀薄。合上。浓厚。
睁开。合上。睁开。合上。睁开。合上。睁开。合上。睁开。合上。睁开。合上。
不论试了多少次,闭上左眼,雾就会变得稀薄,再睁开就会变回原样。
那么,如果闭上右眼……会怎么样?
在后悔之前,某种感情促使着梓莘闭上了右眼。
灰色。
只有灰色。
眼中所见之物,只有灰色而已。
那不是雾。即使找出世上任何一种雾,即使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能被叫做雾,梓莘知道,梓莘就是知道,这灰色也绝不可能是雾。
那么,这是什么?这灰色的东西是什么?
就是灰色。但又不是灰色。就像梓莘眼睛那异样的、不是紫色却又只能以紫色形容的被诅咒的颜色一般,这颜色亦是一种不应存在于此世的、异物的颜色。即使将红色、黄色、蓝色乃至这世上的一切颜色都叫成灰色,也不能以灰色来称呼这种颜色。就算是在是去色感的人眼中所见的没有颜色的颜色,也不能用来形容这种颜色。但是,如果一定要以梓莘的语言来描述这颜色,却又非灰色不可。没有任何修饰、没有其它词缀,只是灰色,只是单纯的灰色而已。
此时,梓莘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闭眼与否会如此违反道理地使得雾忽浓忽淡,而非两只眼睛所见的不同图像的重影。只有那只与这雾同样性质的左眼,才能真正地看到这雾,而如果睁开普通的那只右眼,属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便会冲淡左眼所见的景象。就像魔法一样,如果两种意识相互干扰,原本规则的流动就会立刻变为混沌……常世的印象冲淡了异样的灰色,导致梓莘的大脑自动将灰色处理成了雾……
然后,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几乎违反了梓莘的意志,她的大脑将这灰色与同样与她有着类似性质的、不属于此世之物们……恶魔作了比较。在将这灰色认识为一个密切联系、不可分割的整体的同时,梓莘知道了:
眼睛。
是眼睛。
这灰色是一只眼睛。不是单眼、不是复眼,而是仿佛“眼”这一概念本身的,自十四年前起一直监视着这片土地的眼睛。十四年间,她、关咲、同学们、老师们、邻居们、所有的居民、所有的生物、所有的物体,每一个行动、每一处变化,无一不在这眼睛的监视之下。
那么,被这灰色包裹着的现在,也就意味着她正被拥有这灰色之眼的那个存在盯着。
死死地盯着。
在意识到此事的瞬间,梓莘便感受到了视线。视线自一切方向传来,所有与这灰色有所接触的地方,都仿佛被什么东西所凝视,而这灰色却又无孔不入,在梓莘裸露的皮肤山、在梓莘臃肿的冬服内……乃至,在梓莘吸入了雾气的鼻腔与双肺中,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观察、凝视的视线如山崩般传来,以至于让梓莘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无形的灰色却仿佛成为了一只巨爪,内外同时地将她握在了手中。
再怎么闭上眼睛、已经印入脑中的事实却无法改写。就算紧闭双眼,包裹着梓莘的灰色却再也没有消失,像过强的灯光一般穿过她的眼皮,不可撼动地向她强调着自身的存在。在本能的恐惧驱使下,梓莘在地上缩成一团,用尽全力以几乎只能以诡异形容的方式遮挡着自己的每一寸皮肤。然而,无形的灰色却无孔不入一般,即使用手掌遮挡,这灰色也能从手与皮肤中间那几乎脱离了宏观范围的微小缝隙中侵入梓莘的眼睛。梓莘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这不属于此世的、有着与她同样的诅咒的灰色正一点点地钻进她的体内,这种错觉过于真实,甚至连最底层的神经都受到了欺骗,进而引发了全身神经的应激反应——全身性的剧痛。这种痛楚连昨晚被骨针穿刺都无法匹敌,梓莘连意识到忍耐的时间都没有,便发出了凄厉的尖叫。然而,满载的神经电流冲淡了听觉,让梓莘以为自己喊不出声来,于是只有尖叫得更加用力、更加恐怖。在空荡的山间,这凄惨的尖叫回荡着,任谁听了都会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