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早晨,郊区的公墓还有着丝丝凉意,她穿着一身黑衣,捧着白花,我在她后面跟着,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上。
她是真的老了,虽然只有四十几岁,眼角,额头都已经有了细细的尾纹,头发盘成髻,沉默着,眼角闪着泪光。
我是真的有点心疼她,我的妈妈,在她那个年纪应该有的幸福,比如稳定的工作,比如和谐的家庭,比如和街坊邻居唠家长里短,这一切,在五年前都变得支离破碎。
为了她深爱的男人,她辞去了稳定的工作,开始奔波,开始筹款,开始日夜不离的守候,可是依然没有挽回他的生命。
27阶,第八层。我记得这个数字,五年来,每一次的清明我都要踏上这个阶梯,然后右转第四座,我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黎辉,我的爸爸。
“辉,我们家小若有出息了,他考上了泉中了。”妈妈的眼睛又红了,我知道的,在我出生以前,他们便已经幸福地在一起,我想到很多成语,大概,举案齐眉,比翼双飞,碧落黄泉,等等。二十年的相敬如宾,然后,一朝分离,妈妈在那一天忽然老了十岁,四十出头的她,看上去有着和年龄不匹配的苍老。然而,那时候的我,却难以理解什么是真正地撕心裂肺。我觉得我很自私,那时候只是茫然,只是懵懂,不会抱住哭到在地的妈妈,不会用我年幼的温柔去稍稍抚平下她的伤口。
妈妈把花摆上,虔诚地拜了三拜,老人们说,拜的数一定要对,心一定要诚,不然是感受不到故人的思念的。
“小若,你也来。”妈妈招呼着我。
爸爸在我生命中已经离去了五年,依稀地,我还在梦里记得他的长相,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点印象却在一点一点的磨去。每一次的梦中,我能认识是他,那个年轻英俊的父亲,那个高大威武的父亲,可是,又一次一次被流逝的岁月打磨,当我靠近想要看清他的脸庞,却是一片模糊。我真的害怕,当一天如果爸爸真的出现在我前面的时候,他的样貌已经模糊得只剩轮廓,那时候,我会把爸爸给遗忘吗?
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如果上天有神灵,我想他一定可以听到我的低语,我想让妈妈过得快快乐乐,我想让天上的爸爸保佑我们家,我想快点长大能够为我们的家减轻压力,还有,一个藏在我内心最深处的愿望,我谁也没有说,我想说,我,真的想要成为一个女孩子。
我叫黎小若,今年十五岁,不需要天上为我证明,我是一个单纯的好孩子。我成绩优秀,性格温和,爱护公物,尊敬师长,我是一个连泉城都没出过的听话小孩,从不去网吧,从来不去同学家泊夜,这是我的骄傲。
可是,真的有什么是完美的吗?上天总会挑选那些长得看似完美的苹果,狠狠地咬上一口。我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那个让我曾经苦恼的秘密。
说不清是哪天开始的,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我就开始讨厌自己的短发,讨厌自己的男性童装,讨厌玩具车,讨厌机械,讨厌镜子中的自己,我拒绝我的一切。
然而,在他们眼中,我是个略有点文静的漂亮的男孩,是的,男孩。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是我心中的最痛楚的地方,确是我最真实的存在。
直到后来,大概三年前,我在天使的彼岸花园,找到了答案。
是的,天使的彼岸花园,那是一个属于我们的归属地。一个普通的网站,网站的图标是一群白色的天使聚集的花园,白色的羽毛和落英交织,每一寸光影都恰到好处。网站的首页,那里有的是唯美的图片,温情的暖文,当日的时事新闻,还有许多心灵鸡汤,那是一个文字和心情的网站。
但是,我知道,注册账号后,从一个隐蔽的入口进去,那里是我们的天地,我们,是“天使”。
天使,是没有性别的。
后来我从医学网站查到一个词,“性别认知障碍”或者叫做“性别焦虑”。不过,那些是属于大夫们的。我们,仅仅只是想要抱紧心中深处仅有的一点温暖。
仅仅是为了一点点的蜕变,我们开始接近禁果,天使的禁果,在那里,我们叫它“糖果”。糖果很甜,很美,吃了糖会变得很漂亮,但是,糖果更像是一条剧毒的蛇,让我们摆脱不了,听说在很早很早的时期,夏娃就被蛇诱惑着偷吃了禁果,于是永远离开了伊甸园。
我的家,我的伊甸园,也许我不会想到,后来会有一天也会和我永别。
我生活的城市,叫做泉城,街头巷尾都流淌着清澈见底的清泉,四月的垂柳,八月的荷花,还有冬天的落雪,都是这个城市固有的美丽。方方正正的城市,仿佛是上天规划好了一样被横竖切割成了格子,东南西北异常分明。我的家,在这个城市不起眼的角落,在一个破旧的小区,出门右拐,是摆放着各种新鲜果蔬、河鲜、牛羊肉的农贸市场似的小巷子,从天亮白开始,商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着,都已经沁入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拐过几个弯,是一条横贯东西的长道,名字通俗而会意,经八路,就和老北京的三里河、四道口、五棵松一样,简单而且深刻。沿着经八路一路往西,北纵一条胜利街道,便是我以后将要去的学校,泉中,和泉师附中、泉外语一样是我们城市的骄傲。
本来,我的轨迹,应该是老老实实地读完泉中,然后考上名校,再然后找到一份好工作,娶妻,生子,享受三代或者四代同堂……这是多数人幸福的轨迹,也是妈妈日复一日念叨着我的方向。
但是,如果,如果让妈妈知道我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她又会多么伤心难过?我,几次想要开口,终于还是没能说出话。
回到家,我迅速扎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在枕头的夹层中找到了我的糖果,白白的扁圆片剂,黄黄的小粒药丸,还有椭圆形的黄胶囊,一闷口,一并吞下。
三年了,我欣喜身体的变化,我的声音没有和同龄人一样变得嘶哑粗糙,嘴角光滑不长一点唇毛,皮肤细腻而光滑,但是代价是每天略有萎靡的精神和困乏。好几次,被妈妈怀疑过,我总是唯唯诺诺着,“唔,大概,感冒吧。”
她也没有深究。她实在是太忙了,爸爸去世后,她开始各种奔波还债,送过外卖,做过搬运工,在海鲜市场卖过鱼,在烈日下卖过冰棍,她,什么都干。
五年时间,她还清了债务,还在附近盘了块商铺,小小的超市,名字,“若辉超市”。
“小若,你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吗?”妈妈曾经这样笑着问我。
“嗯,好听,好听的。”我知道,她又在想他了。
把心爱的人的名字捧在人前,是奔放勇敢的爱情。我能读懂她的思念。
闲暇时候,我总是去帮帮忙,一开始她总是阻拦者,“小若,这不是你小孩子应该做的,你要做的是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好的大学,然后,妈妈就能清闲了。”我努努嘴,“妈,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上初中了,收钱算账还是会的。”她拗不过我,终于肯让我去店里帮忙,但是,搬货送货之类,从来不曾让我插足。
“小若,对了,妈妈出去买点东西,今晚姑姑他们要来。”妈妈出门前嘱咐着。
“哦,好的,路上小心”我应付着,“——不了,我也一起去吧,一起拎点东西。”
“不用了,小若你好好休息,你身子弱,哎,可能是我太忙了,没照顾好你。你好好照顾好自己。”
我心里一阵酸痛。糖果让我变得漂亮,但是也让我的身体开始变得支离破碎。可是,我不能说,不能说,我只是想期待着,待我完成蜕变的时候,会把一切都补偿。
对了,我似乎是想起来了,今天姑姑和舅舅们会来我家,庆祝我考上泉中。爸爸过世后,妈妈和大姑姑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曾经为了爷爷留下的遗产,她们闹了好几次。希望今天晚上不会有什么情况发生。
天使的彼岸花园,几年来我一直在这里寻找慰藉。尽管,每次登录的时候,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心虚,这是属于我心里的秘密,我不想太多人知晓。
“落落梨”,这是我的账号,习惯地登录上这个账号,我听到了急促的滴滴声。
是曦儿。在这个网站,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不知道他们身处何方,也不知道他们所说的是真是假,但是,我知道在这个地方我可以畅所欲言,这里,没有怪异的眼神,没有莫名的歧视,只有心与心的交互。我想起了多年前看过的一部剧EVA,心之墙,这也许是让所有的偏见产生的渊源吧。
“小梨子,不好了,叶叶自杀了。”我看到曦儿的信息,看不见她的脸庞,但是我能理解到她的急促。
叶叶,我们天使彼岸花园的元老之一,我们看过她的照片,也听过她的声音,看上去本该是很阳光的一位女孩子,但是我们心里知道,她和我们一样,是灵魂被囚禁的天使。
她在社区这么多年,写过诗,说过故事,晒过旅行的照片,劝慰过好多好多新人,我们都当她是知心的大姐姐。
一个月前,她晒过白色的婚纱照,她穿着婚纱,戴着微卷的假长发,睫毛长长的,她幸福地坐在秋千上,背靠着阳光,清澈的眼睛中闪动着微光。
她说,她要完成蜕变,要成为一个重生的天使,做真正的自己,幸福的自己。她想去大理,去洱海,去山高水清的远方,做一个不羁的旅人。
可是,现在的社区上,冰冷的新闻,被打上马赛克的血腥照片,还有,冰冷的诀别信。
她是割腕走的,模糊照片上,仿佛是开满了猩红的花,让人心头一颤。
这样活生生的的生命,就这样消逝,换来的是新闻的冰冷嘲讽,几个字,“变性”“心理疾病”,刺痛着我的心,我关掉了那个新闻页面。
“小梨子,我好怕。”曦儿给我发消息。
“没事的,没事的,我们不会这样的。”我安慰她。
“小梨子,你不会走的吧,你会一直一直在的吧?”曦儿发过来的表情,楚楚可怜。
“嗯,我不会的。我还要好好读书,读完高中,考上好大学,然后赚很多很多钱,然后,我也要完成蜕变。”
“嗯,小梨子你加油,我读书不好,读完初中就不打算念书了,我会早早地工作,离开我的家,去寻找自己的生活。”
对了,曦儿是天使花园里面我在三年前认识的朋友,我只是觉得,我们很像,我们都是不幸的孩子,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隔着冰冷的屏幕,相互取暖着。我只知道,曦儿似乎是比我不幸的多,她家里不仅穷,而且很乱,小时候的她经常吃不饱,然后小小的年纪就出去兼职,赚一份糊口的粮食。
“你也加油,我以后长大赚了钱,我……”我的对话框敲了那么几个字,“我养你。”但是,我终究没把这段文字发出去。本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如果一个天使和天使在一起,一辈子,会是多么不可思议?
傍晚,姑姑舅舅们都来了。
本来不怎么宽敞的一百平的房间,突然热闹了很多,几位大人在后厨忙活,我关上电脑,锁好了柜子,坐在客厅静静地等着。
“哟,小若,长得越来越漂亮了,如果头发再长一点,就是活脱脱的大美女了,哎,不对,我们小若可是美少年,小帅哥。”有人捏着我的脸。不用看也知道,是大姑姑。她老是喜欢捏我的脸,我反感地推开她,坐在沙发的另一边。
“呵呵呵”她笑着,也坐下了。
其实,自爸爸去世后,我家的关系变得异常微妙,可是大人们偏偏这样笑着迎逢彼此,仿佛在脸上都抹了厚厚的粉装,说真的,我理解不了,但是妈妈是及其要面子的人的,我不能给她添乱。
很快,酒菜上齐了。
觥筹交错,不对,还有饮料,毕竟大多是不喝酒的。“祝小若考上泉中。”他们为我举杯,我看到妈妈笑的挺灿烂。毕竟,我是她的骄傲,如果,我心里想着,如果她能接受我这一切,如果我向她坦白这一切……
不不不,不行,如果那么做,也许我就是下个叶叶。
“阿拉,弟妹,你看看你们小若那么乖巧,我们良子如果成绩那么好就好了。”大姑妈是最先开口的。
良子是我表哥,戴眼镜的沉默男孩,传统印象中大学生的形象,一本正经地在一边玩手机不说话。
“阿拉,大姑姐,你们良子也不错嘛,大学快要毕业了,就要工作了。”妈妈应酬般回答。
“哎哎,哪有你们小若强啊,泉中啊,半只脚踏进了重点大学啊。可是啊,我看你们家小若,太像女孩子了,一点阳刚之气都没有,以后怎么办啊,不会被人欺负吗?”大姑妈也许是无心的,但是我心里咯噔一下。
“没有的事,大姑姐,哪比得了你们家良子啊,小时候尽打架惹事,长大后那么乖,现在还考上了二本,真是想不到呢。”妈妈把“打架”和“二本”加了重音。
我看到大姑妈脸色一阴。
“那啥,弟妹啊,咱爹留下的那笔,那啥的,要咱们姑嫂几个一起去公证签字,你看……”不出所料,单刀直入了吧。大人们的世界真无趣。
“大姑姐,不是说好了今天不谈这事儿吗?小若还小,我也很忙,再等等。——哎,良子,你在玩什么游戏啊?”妈妈很机敏,这一点我是佩服的。
大姑妈斜着眼白了表哥一眼,嘀咕着,“别玩了,天天玩手机,像什么样。”
“哎,大姑姐,良子还是孩子嘛,老老实实不惹事不比什么都强。”妈妈继续。
“都别说了,吃菜吃菜。”舅舅来打圆场。
“是是是,吃菜吃菜。”饭桌的气氛又变得活跃起来。不过好一阵子他们又不说话了。
“哎,然然,啊,上小学了吧,越长越英俊了啊。”妈妈也开始活跃气氛,然然是我表弟,今年上小学一年级,长得有模有样的。
不过,接下来妈妈的话,让我再也吃不下饭了。她说,“可惜我们家小若是男的,如果他是女孩子,以后嫁给然然好不好?亲上加亲嘛?”
男的,男的,男的……
仿佛是空气变得凝重,一瞬间我的呼吸都变得困难。妈妈不经意的话,戳中了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一种莫名的疼痛从脚尖蔓延到心窝。
“我吃饱了。”我放下筷子,不声不响的回到房间。
“这孩子,今天胃口不好嘛……没事,大家吃菜吃菜。”妈妈继续招呼大家。
男的,男的,男的……
躺在床上,我的眼泪开始流下来。为什么上天赐给我是这样的身体?如果,如果我是女孩子,那一切的一切,会变得不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