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相信世界上会有上帝吗?
闭上眼,想象着碧蓝深邃的天穹,云端之上,金色的阳光将天空的城堡染成一片金黄,天使鸣乐,天马撒蹄,他坐着宝殿的中央,手握着代表权威的神杖,高大威武,不怒自威。
但是,直到遇到了杨医生,我才知道,上帝会是圆脸的老头。
又有家长送孩子来了。他笑着,拉过身边穿着病服的孩子,问,“孩子,你说,这里过得好不好?”
“好。”面无表情,说话没有一点起伏的语气。
“你愿不愿意留这里治疗啊?”圆脸笑眯眯的。
“愿意。”三无的孩子,没表情,没感情,没情绪。仿佛机械人一般,按着录制好的程序一步一步执行。
我心中凉凉的。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她了。
我第一次看见这位病友,大概以为他也是男孩子,或者和我一样是**。只是,当她回去房间的时候,去了女生那边。
精神的短发,修成标准的男性学生头发,脸上很干净,手指纤长。
我觉得她与众不同。因为,当有家长来咨询的时候,圆脸拉过她,她的脸明显抽动了一下。
“孩子,你说,治疗的效果怎么样?”圆脸笑着问她。
她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家长期望的眼神,嘴角一阵阵抽动着。
“说呀。”圆脸不耐烦地轻轻推了她一把。
“我……好,很好……”她的回答断断续续的,我看到她眼中仿佛有一丝没有燃尽的火焰。
“那么,你愿意继续留在这里治疗直到治好吗?”杨医生,我还是习惯叫他圆脸,继续笑眯眯地问。
“我……我……”她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哎,孩子,你怎么了?”来送孩子的家长发现了点疑惑,好奇地追问。
圆脸皱了皱眉头,轻轻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那女孩的脸剧烈地抽动着,然后,我看到她眼中流下泪来。
“愿意,非常愿意,我是自愿留这里治疗的。”她的声音是大声喊出来的。我看到她嘴角在抽动,泪水还挂在脸上,胸膛起伏着,似乎是向着什么做着强烈的抗争。
“带她回去。”圆脸似乎也感觉到了,挥挥手,几个白大褂出来把她带回去了。
“黎小若,你叫黎小若是不是?”应付完一些家长,到我了。
“你先去把东西放掉。”几个白大褂过来,带我到一个放着大大小小带锁柜子的小房间,与其说是我自愿掏掉东西,倒不如说他们把我从头到下搜身搜了一个整遍。
我的钱包,我的手机,我的吊坠,都被一样不剩掏了干净。然后锁在了柜子里,钥匙,当然在他们手上。
“去,换套衣服,这里统一穿病号服。”他们把衣服甩给我,隔壁就是更衣室,我无法反抗,乖乖穿上了病号服。我换下的衣服一样被锁进了柜子。
终于到了关键时候了。我和圆脸,面对面地,坐在一个小房间里面,我看看小房间,被粉刷成洁白,明晃晃的日光灯,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个柜子,桌子上摆着乱七八糟的文件和纸片。
圆脸看看我的资料,“唔,叛逆,打架,同性恋,还嗑药是吗?孩子,你这是病,不是你自愿的,我相信你本性是好的,但是,得治。治好了就好了。”
我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同性恋,我也没有打架,是他们不好……”
圆脸摆摆手,打断我,“不用说,不用说,我都懂。来这里的孩子都觉得自己是正常的。”
我有点生气,“我本来就是正常的。我没病,我要回去了。把东西还我。”
圆脸摇摇头,“不不不,这可不行,我是向你妈妈保证了的,一定治好你。记住,你有病,你没有意识到而已。”
我转身,“我走了。我要回家。”
“哎呀,这可不行。”圆脸拍了拍手掌,进来两个白衣护工,他吩咐他们,“带他去治疗室。”
“我不去,放开我,我没病。”他们不听我争辩,架着我的胳膊,连拖带拽地把我拖到了一个放满仪器的小房间。
圆脸跟了过来,“很快你就知道你有病了。我们这就为你治疗。”
他们把我按到了床上,一张体检用的小床,铺上了蓝色的床单。
圆脸笑眯眯地看着我,透过厚厚的眼镜,我觉得那个笑容有点让我反胃。“孩子,不要怕,你很快就会承认自己有病了。我现在就把你心中潜藏的病引出来。”
他在我的双手,还有两侧的太阳穴上接上了电极,双手上的电极是夹在手指上的,太阳穴上的是圆形的黑色贴片,长长的电线连着后面的仪器。
我心中害怕极了,可是身上本来就没劲,根本挣脱不了两名护工的压制。
“孩子,有病就要说出来。”圆脸笑眯眯地接通了电源,打开了开关。
——你被针扎过手指吗?你被锤子锤过太阳穴吗?你是否不小心被电过?这个时候,这些压根都算是不痛不痒的感受了。
千根针,不,万根针,从我的指尖直直地插入的痛楚,那种痛楚,延伸双手的血管,一直通到了心脏。
万鼓锤,不,十万鼓锤,强烈的锤击感从太阳穴开始,一锤一锤敲碎脆弱的脑壳,把痛感传入大脑深处。
电击的麻痹感,让双手臂变得痉挛,也让我的脸痛苦地变型。我痛苦地喊出声来,圆脸恰到好处地关了仪器。
“孩子,你说,你有病不?”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没病,放我出去,我要去找我妈妈。”我眼中充满委屈的泪水。
“哎,还病得不轻。下一波。”他又打开了开关。
我记得小时候读过《红岩》,那个时候江姐十指被戳竹签的情景历历在目,我是好奇,是什么样的疼痛会让人昏死过去。而现在的我,正在饱受着一样的痛,不,更加剧烈的痛。
怎么形容呢?把一根长长的烧红的铁丝,从十根手指穿进去,沿着手臂上行,一丝一丝地戳进心脏,从手指到手臂到胸口,所有的血管仿佛被戳穿,然后火热的热气把血液一点点都蒸发,心脏仿佛要裂开。
像是一个吸力极大的吸管通在太阳穴的两侧,把头部的血肉一点一点往外剥离,连神经都要被往外拉出。
像是幼年时候不小心触电的感觉放大十几倍,我的整个身躯,我的脸,不自主地抽动,痉挛着。
30秒,这次他隔了三十秒才关掉仪器。三十秒,仿佛是三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的嘴被白大褂堵上,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圆脸看着我,“孩子,你那么痛苦,是因为你有病,这是把你的病引出来。你现在承认你有病吗?”
除了不止地流泪,我连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嘴中只是虚弱地嘟囔着,“妈妈,你在哪里?带我回去……”
圆脸摇摇头,又按下了开关。
“呜……”我感觉身体的力量一点一点消失,疼痛到了极致之后,意识也渐渐模糊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来,白色的病床,我直直地躺着,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天花板,头脑一片模糊。
我尝试下床,脚一着地,天旋地转,又瘫躺下了。一点气力都没有,伴随着恶心感,我起身,来到大楼的走廊上,只可惜走廊的两侧都被铁门封死,完全出不去。我又回去了。
这个时候,我无比想念我的家,我的泉中,我想起了我的妈妈,我的同学们,我的泉城。我躺在床上,泪水又一次模糊了眼眶。
清晨,我被嘈杂的闹钟吵醒了。才六点。我们被聚集到了一起,先听着广播里朗读的养生大法,然后,六点半,吃早饭。稀饭油条,一点点盆底的咸菜。七点,我们集中大厅,圆脸过来,教我们伸展运动,看上去貌似很敬业,但是我心里对他存在芥蒂,他走近我,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他瞪眼,我不自觉地伸出手。
一套动作做完,我的手心手背全是汗水。圆脸没有更多的动作,他又出去了。
接下来两天,完全是刻板的模式,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八点熄灯,白天,圆脸在朗读着,“我们一定要战胜疾病。”
下面齐声朗读着,“我们一定要战胜疾病。”
圆脸:“我们一定要改造好自己。”
我们一样齐声,“我们一定要改造好自己。”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的孩子们会那么听话,那么沉默寡言。在我来的第三天,我看到有个男孩扑向圆脸,被白大褂拉下来,拖进了另一间小房间。一天见不到他。晚上再看到他的时候,他的两个眼圈是青肿的,走路一瘸一拐,第四天,他变得像只温柔的小兔子一样听话了。
是的,在这个天地,这个空间,圆脸,他就是神,他就是上帝,他就是无所不能的所在。他说的什么都是对的,他说谁有病,谁不敢说没病。
我战战兢兢地过每一天,胆战心惊地数着日子,还有二十五天,二十四天……我没有造次,我非常听话,就好像我在家里做我的好孩子一样。可是,倒数第二十三天,我又被拖去了治疗室。
大门是关着的,我的哭喊声,只有无情的圆脸和他的党羽听得到,可是他们冷酷得仿佛恶魔的表情,一点不为所动。
我全身颤抖着,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水,泪水因为疼痛和委屈不住地流下来。
“孩子,你知道你有病吗?”还是那样的声音。
“我……呜呜……放过我……饶了我……”我近乎哀求地哭喊。
可是起不到一点作用,同情两个字在这个地方似乎不存在。疼痛和电击让我变得异常虚弱,意识又模糊了。
黑色的天,黑色的月,我抬头,逆生命树上,第三节光源异常闪亮。
我是死了吗?不,好像不是,死了是不会有梦的。而我,却多么希望这样的梦一直不醒来。是的,现在的我,却更愿意留在这个虚无的世界,这个形而上的世界。
那样的世界,那样痛苦的世界,那样无情的世界,我还有什么留恋?
模模糊糊地醒了,一阵阵犯晕和恶心。我看着这个让我绝望的世界,想起妈妈冰冷决绝的告别,我再也没有一丝留恋。
——还是去死了吧,死了,就可以轻松了。我是这么对自己说。
——再见吧,这个世界,再见吧,我的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