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低估了上帝。
整个一层没有一根绳子或者布条,连数据线都被很识趣地收藏起来了。
桌角的边缘被厚厚的海绵包装上了,连墙角和门框边缘都贴上了厚纸。
窗户被铁栏杆的防盗系统保护着,跳出去也是不可能的。
我仿佛听到圆脸的奸笑,“小样,和我斗,还早的很。不会让你们这么轻易挂掉的。”
绝望,一种比寒冰还要深沉的绝望,从心底上升,直冲头顶。
怎么办?难道我就这样过完三十天?我还要经受几次电击?难道连死也死不了吗?
我不曾渴望上天的眷顾,但是,我不想,连一点点希望的火焰就这样熄灭。我不想。
每天的早操,宣讲,吃饭时期,我总是不甘愿地环视着四周,直到看到她,我想起来了,不一样的眼眸。
她应该也注意到我了。吃饭的时候,我俩刻意地靠近,我轻轻问她,“你是……”
“嘘”,她示意我安静,“自由活动时间再说。”
我朝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摄像头,这个饭堂,这个活动室,甚至卧室,都装着摄像头,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
自由活动时间,我俩走到了墙边,摄像头的死角。
“我注意到你一段时间了。我叫耿。十六岁。你好。”她一点都不避讳。
“黎小若。同岁。你……其实我一开始以为你是男孩子。”我反而有些腼腆。
“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女的。你因为什么原因送来这里?是网瘾吗?”
“不……怎么说呢……也许你不会相信,我……我想变成女孩子……然后,吃药,穿裙子,才……”唉,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知道我心中的痛楚。我想起了半年多没有登录的天使彼岸花园,那里有理解我的人们,曦儿,果果,欣儿,小咪,还有好多人,他们是不是承受着和我一样的苦楚?
“哦?”她上下盯着我看了几遍,然后说,“巧了,我们正好相反。”
“相反?”这是哪出?
“对的,就好像你们想要变成女孩子一样,这个世界上还有我们这样的群体,我们是ftm。”她像是找到了同类一样,有点小小的骄傲的感觉。
“啊?”
“没什么,我也吃糖,叫做十一酸酮软胶囊。几个兄弟们更狠,直接往腿上扎针,只是我没有他们勇敢,也没有他们小心,糖被我爸没收了,人也被送来这里了。”
“什么?”也许是我见得太少,但是我早该想到的,既然我们可以成为天使,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类人,虽然走的是不一样的路,但是,我们的初衷应该是殊途同归的。
“我和女生房间里面几个伙伴都约好了,男生那边也有内应,我们要等待时机,一有机会就要逃出去。”她看着我,“一定要出去,不仅要出去,还要把这片罪恶揭发出去。”
“等待时机?什么时机啊?”我是没想到,她准备得比我充分多了,也睿智多了,只是,我的担心,“上个星期,有个男孩想逃,结果不是……”
“唉,他太着急了,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足够的。所以,黎小若,你也是,要做到,忍辱负重。”她眉宇间的英气,一点不逊色男子。不,不对,她是另一种的天使,和我走在相反的另一类天使。
“忍辱负重?”
“对,无论多么不甘愿,我们都要活着,好好活着。有时候不得不说违心的话,但是要记住,要做成事,这些都是不得已的。只要我们好好活着,就算说谎,就算欺骗,也要告诉自己,我必须这么做。上天会原谅我的。”耿的样子,有点帅气。
“对了,阿耿,你知道天使的彼岸花园吗?”我想把另一端的世界告诉她,告诉她有很多我们这样的同类,我们都挣扎着,想要活下去。
“那是啥?”
“一个很好的地方,那里都是像我一样的人,我们都很拼命地向着命运挣扎,我们在那个微小的地方寻找自己的幸福。是一个网站,如果我们出去,我会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们。”我的眼睛也闪亮亮的,我从阿耿身上看到了一种奇异的力量,那种力量叫做希望。
倒数第二十二天。
饭堂,巡视的一位男性护工忍不住偷偷地在角落抽烟。
那边,阿耿和一位男孩一同选择了那个角落的饭桌,只是那个位置只能坐一个人。
“让开,男人婆,我先来的。”那个男生开口了,你去一边去。
“什么?明明是我先把餐具放下的,你讲不讲理啊,渣男。”阿耿的声音更响亮,盖过了那男孩。
他们的争吵,把我们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我想过去劝解,却完全插不上手。
“干嘛干嘛,不许吵架。”那个白大褂掐掉烟,径直走过去。
“阿耿,小心……”我正想提醒她,她“啪”地把整个饭盒扔了过去。那个男孩躲过,饭盒直直地摔向了护工,一身白大褂沾满了汁水。
“男人婆,造反啊,皮痒了不是。”男孩愤怒地上前和她扭打一起。
“都住手,住手。”白大褂过来拉架,阿耿被那男孩猛地一推,身体一趔趄,往后一倒,手不经意地拉住了白大褂的外衣口袋。“嘶”地一声,口袋裂开了大口子。那男孩还没完,直接扑过去,阿耿被扑倒的时候,也不知道脚上是不是有意地一钩,连带护工一起摔倒了。
他们扭打在一起,然后,其他护工来了,两个人架着一个,把两人分开,带回去了病房区。
晚上我再见到耿,她的眼圈肿了,胳膊上不同程度的青肿。我心疼她,“你不该打架的。为什么要这样,大家都是可怜人……”
“嘘,黎小若,明天我带你看看好东西。”她虽然全身青肿着,但是嘴角冒着一丝笑靥。
好东西?什么东西?
倒数第二十一天。
吃完午饭,耿拉着我,“黎小若,替我挡一下。”
我支支吾吾地过去挡住其他人的视线。耿在食堂的角落的柜子的下边摸索着,然后嘴角露出会心的微笑。
自由活动时间,她拉我到墙角,没有摄像机的视角,她打开手心,我看到,是打火机。
“这是?”
“这是我们出逃计划的一部分。”她笑笑。
“那天你们故意的?”我好奇。
“是啊,真不容易啊,演这一出,不然怎么拿到火。当然,还要等有人用火才能实施计划。接下来还要再准备准备。”她看着我,“明天我就要去接受治疗了,做不了什么,我的伙伴们会帮我想办法的。”
我知道接受治疗指的什么,我心疼地看着耿,“那个圆脸,不,杨大夫,会不会对你……”
“没事,我习惯了,如果这都受不了,以后怎么做爷们。以后请叫我耿爷。”她自然地让我惊讶。
倒数二十天。
一天没见到耿。一想到那个治疗的场景,我的心一揪一揪地发疼。
不过,午餐期间,我听到食堂人员嘀咕着,“怎么擀面杖和报纸少了?你们看到了吗?”
其他人摇摇头。他们也就嘀咕嘀咕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倒数十九天。
看到耿了,她走路轻飘飘地,还有点晃悠,我去扶她,她推掉,“不用,还差一点,关键在于月末,我们的机会快来了。”她顿顿,“还有一些准备,咱们再忍受下。对了,黎小若,你去帮个忙。”
她在我耳边如此这般。
“报告,厕所的门坏了。”我气喘吁吁地去找白大褂。他们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其中一个出去了一会儿,一会儿拿了工具箱回来。
“谁干的,竟然用湿纸团和米饭把门锁堵住了。”他有点气呼呼的,“别让我逮住了。”
修理完毕,我再次见到了耿,她用手指比划了OK的手势。
倒数十八天。
我听到有护工抱怨,怎么最近拖把的布条掉的那么厉害,明明新买的不久。
倒数十七天。
我看到有人到处在寻找晾衣架,后来找不到,只好作罢。
倒数十六天。
我的第三次治疗。
我的嘴巴被堵上,电击的疼痛像是钻子一样往心里钻,床单已经被我的眼泪浸湿。
我想起了耿的话,“……不得已的说谎也是必要的……上天会原谅我们的……”
所以,当圆脸再次问我的时候,我大声地喊着,“我有病,我认识到自己真的有病了。”
“哦?”圆脸关了仪器,笑眯眯地问我,“你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吗?”
“我……”我闭上眼,咬着嘴唇,“我有病,我病得很重,我……我是同性恋……,我一定要治好它……大夫,帮帮我。”
圆脸笑了,是那种让人臣服的胜利的笑。没有电击,但是我哭得更厉害了,我恨自己的软弱,更恨自己如此违背初心。
但是,我必须好好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圆脸没有再为难我,“看来治疗出效果了。孩子,过几天咱们好好聊聊。”
我微微颤颤地走出了治疗室,看到耿,她秘密地对我道,“就这几天了,我们一定要出去。”
倒数十五天。
圆脸一大早就出去了,据说今天记者会来,护工的数量也减少了一半。这一天,楼上的我们是自由活动时间。
上午九点,我听到了楼下剧烈的争吵,似乎是有孩子的父母在大声吵闹,“庸医,你们把我儿子脑子电坏了,现在回去都成痴呆了,你怎么赔我们。一万块医疗费一块钱我们都没少交,你怎么赔我儿子。”
我听到圆脸解释着,“太太,先生,这是我们治疗的一点小小的后遗症,过几天就会好的。”
我叹息,一万块啊,每天净给我们吃清汤馒头米饭,一天见不到一点荤腥,住的又是那么差,没网没手机,除了电灯啥也没有,就这样还收我们一万块。
我更是叹息,平时那么抠门的妈妈,竟然下得了那么大手笔。
我听到记者提问,“杨医生,据一些患者家长反应,你们似乎对孩子做了很残忍的事,出去的孩子很多不正常……”
我听得入神,耿过来拍了拍我肩,“机会来了,伙伴。”
我正愣神,突然闻到了烟胡味道。着火了?我听到警报惊响,然后屋顶的花洒喷下水来。
我听到擀面杖砰砰砰敲着铁脸盆的声音,然后是一群人大呼,“着火了,着火了。”
我听到圆脸的声音,“不得了,楼上那群精神病又犯病了,你们等着,我马上回来。”
他率领几个护工,打开了铁门。
我听到耿大呼,“就是现在,冲~~”
然后,全楼的孩子们都往外挤,更要命的是,人人手里有家伙,小则是晾衣杆,大则是拖把扫帚,还有几个手中有着锤子或者扳手。
一大部分护工去楼下应付家长和记者了,上来的人很少,他们拦不住,我们冲了出去,然后去了那个杂物间,拿锤子砸坏了每个锁,拿回了我们自己的东西。
我的手机,我的钱包,我刚到手没几天的身份证,我的吊坠,还有我的衣服……
“黎小若,不好,我们快跑。”耿拉着我往外跑,我还没来及换衣服,拿着一把杂七杂八的东西,被她拉着跑出去。
“怎么了?”
“圆脸在打手机,很快会有他的人过来,我们必须快跑,拿上东西快跑。不然来不及了。”
我们连拖鞋都没换,就这样跑出了大门,没多久,我看到呜呜地,好几辆鸣着响笛的车子把病院给包围了,然后下来许多白大褂和大盖帽子,好多没跑出来的孩子都被抓了回去。
我们不停脚步地跑着,大概跑出了好几公里,气喘吁吁地,累瘫了,再也跑不动。
“对了,耿,你是怎么做到这一步的啊?”我真的佩服她,她确实比我更像汉子,不是长相,而是气质。
“也没什么,那天你喊修理工的时候,我偷偷在工具间的门锁上黏上了米饭和湿纸,不过不多,他们回来时候自以为关上了门,其实用力一推就开了。”
“我的同伴们分别拿了报纸,擀面杖,偷偷藏下拖把的布条和晾衣架,他们也许不会想到,这些东西都在工具间。一部分报纸被我们拿去堵门了,你用的堵厕所门,我用的堵工具间的门。”
“然后我们等一个机会人少的时候,制造火灾,只有这时候铁门才会开,我们很多人埋伏在门口的话,总有人能冲出去。”
“只是我没想到记者会来,拿晾衣架用拖把的布条绑上报纸,点火,靠近屋顶的喷洒,消防装置就会自动响铃,还会喷水,这时候他们一定会开门过来救火。”
“所有的锤子扳手都在工具间,我们都拿了出来,砸了锁,拿回了东西。然后剩下的你都知道了。”
仿佛是谍战大片。我惊讶地看着她,耿,那个另一类的天使,她确实有非同一般的才能。
我们就近找了公厕,脱去了病服,换上了我们自己的衣服,我重新戴上了小天使的吊坠,那种温暖的感觉,久违的感觉了。
兰陵汽车站,我和耿告别,她要回去更远的北方了。而我,像只留恋旧林的羁鸟,享受着大巴急速前行的感觉,向着泉城前进。
别了,这个我一辈子不愿意回想起的地方,我终于要回到泉城了。
我以为,我会好好地在泉城生活下去,我的梦想开始的地方,但是,我没想到,不远的将来却是诀别……
我来了,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