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一位很喜欢的作家三毛说过这样一句话,“家,就是有个人,点着灯等你。”
那个不幸的女性,那个内心无比孤独的女性,那个一心渴望被爱被珍惜的女子,她的一生,都在漂泊。从西班牙,到撒哈拉,到南美,身体和心灵一直在流浪。
中途的心灵安定,只有他,荷西,给了她短暂停泊的港湾。
我在想,这个时候我回家,妈妈会不会每天晚上点亮一盏灯,时不时地探出窗口期待着我的回归?
我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掏出钥匙,轻轻地开门,就听到妈妈警觉的声音,“是 谁?”
我轻轻地回答,“妈,我回来了。”
“哦,小若,你回来了。”她正在拖地,我家的地面一直是那么干净整洁,我一直以来都忽视了,她是那么装点这个家。
她脸上带着笑容,大概是因为看见我而感到高兴,不过我看到她的笑容又收敛了,“不对啊,这才半个月,为什么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有太多的话想说,可是这个时候只剩下支支吾吾,“我……”
她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变化,把眼光看到我的脚上,“咦,不对呀,你去的时候穿的 不是这双鞋子。这鞋子明显是新买的。”
她上下打量我,“小若,你告诉妈妈,是不是偷偷溜回来的?”
我语塞了。本来我想解释的,但是现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看看我,摇摇头,“看来你真是溜回来的。没治好怎么行,我这就打电话给杨大夫,明天我送你回去。”她拿起手机。
“不要,妈,杨大夫是骗人的,他只会拿电极电我,好疼好疼的,我不要回去。”我冲过去,抱住妈妈的手,几乎哀求的语气对她说。
“放手,你这冤家,妈说了,非要治好你不可。不治不行。嘿,这杨大夫,人跑了 也不和我说一声。”她坚决地按下了号码。
“不要,妈,那是骗子,他只会拿那个很疼很疼的磁片电头电我们,吃的很差,一不听话就挨打,真的,很多人都是被骗过去的。”我一边摇着妈妈的手,一边哀求。
“放手,你这孩子。”她用力甩着我,“别缠着我,我听街坊邻居都说了,这个杨大夫很神奇,没有治不了的,你这点痛都受不了,你知道我生你的时候多痛……”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几乎就要哭出来,几乎把身体挂到妈妈手臂上。
“放手……你……”她用力撕开我,但是我拼命抱住她拿手机的右手。
“啪”手机掉落地上,变成了蓝屏。
“好小子,你能啊你。行,我今晚就送你回去,赶夜车,走,和我去火车站。”她一旦生气起来那真是说什么做什么。她什么也没拿,直接拎起包,拖着我往外走。
“我不要……我不走……我死也不回去……”我力气不及她,拼命地挣扎着。
“你……”她似乎听到了这个“死”字,瞪大了眼睛,“你非要和我杠到底不是?”
“不是的妈,你听我说,我这个真的不是病,是天生的,是自我认知性别和身体不一致,是出生的时候大脑就决定好了。而且,那个圆脸,不对,杨医生他根本什么 都不会,就会电人,让我们说违心的话,其实那里都是正常人,被他一治,反而治不好了。”我眼中微微泛着委屈的泪水。
她似乎看不见,“你去不去?”,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不去,就是不去。”我甩开了她,“再去那里就没命了。真的没命了。”
“你……”她瞪着眼睛看我,“小若,你非要和妈妈过不去不是?”
“妈……”
“今天我就是硬拖也要拖你去,你不去,就别认我这个妈。”她二话不再说直接过来拖我,我拼命拉住内屋的房门,但是没用,被她连拉带拽拖出去,我摔倒在地,死命赖地上不起来。
“这孩子,你给我起来,你……”她有点急了。
“妈,我不去,你为什么这么对我?非要我死了才开心吗?”我倒地上挣扎。
“小若,你说什么?”她脸色变了,她最听不得这个“死”字。
“我不是你亲生对吧,你非要我死了才满意……”
“啪。”手起掌落,我的脸上红色的手掌印。
疼痛,委屈,我的眼泪忍不住决堤,可是她没有心疼,拽着我的手往外拖,“哭,你哭也要给我去。”
绝望,冰冷的绝望,我顾不得擦去眼角的泪,我死命甩开她,跑进了厨房。
她追过来,我顺手拿起了厨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她惊呼,“小若,你干什么?快把刀放下。”
我眼中两行泪水止不住留下,“妈,让我死吧,我死了,你就开心了,就再也不用 烦恼了。”
她二话不说,过来夺刀,我一挣扎,脖子上划了道血口子,幸好不深,但是不幸地,厨刀到了她的手中,被她高高举起。
我几乎是瘫软着跪下,哭泣道,“妈,你杀了我,杀了我好吗?”
她叹口气,狠狠地把刀拍桌上,“算了,算了,不去就不去罢。”
我终于在这个家中争取到了自己的胜利,可是这个胜利代价就是我脖子上的血口子。
她帮我清洗完伤口,贴上了创口贴。我用手机对着伤口拍了拍照,想了想,又删掉了。
晚上,躺着,我想起了半个月来的种种,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能找谁呢?
无意中,又打开了那个网站,天使的彼岸花园,我有多久没上了?我登录了我的账号,发现私信的信箱已经过百。随手点开,曦儿的问候,欣儿的问候,果果的问候,小咪的问候,虽然我不在了,但是他们还记得我,还记得有这样一个内心卑微的,不起眼又不够可爱的我曾经来过。也许,我还是很幸运,能够认识到这么一群伙伴,我们素未相识,但是网络的距离把我们拉近,能够彼此见不到面听不到声音就可以交心。这,何尝不是一种温暖?
该说什么呢?半年没说话了,我想说的很多很多,包括我的初恋有始而无终,包括我的话剧引发的灾难,包括我在兰陵四院的遭遇,还有我认识的另一类天使,耿,不知道她怎么样?是不是得到了她父亲的谅解?又或者,有没有注册这个天使花园?
可是,时过境迁,当我想说的太多的时候,我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是留言,“好久不见,我很好,请勿挂念。”
然后,我退出了网站。
今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呢?七月的尾巴,我的十六岁伴随着命途多舛,悄悄地爬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第二天,我起床,她什么也没说。留下了早餐,去店里了。
百无聊赖打开电视,正好播放昨天晚上的新闻,新闻中是兰陵那个医院,圆脸身边围了一圈记者,还有更多的家长,圆脸脑门上满是汗水,时不时地用袖子擦汗。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真实而且残酷。不过,我也没兴趣继续听记者的诘问,关掉了电视机。
打开手机,在闲鱼软件上到处搜搜看看,无意中看到南方某个城市,一个小小的闲鱼铺子,“多彩糖果盒子,粉色,进口糖果,加强版糖果,有意联系”,图片上是唯美的心形糖果盒子,还有一颗颗星星形状的软糖,浅蓝色的手链,白色的笔记本扉页,构成了这个闲鱼小铺子的全部。
糖果。我心里一颤。那个被我尘封已久的记忆再一度被唤醒。反正,都已经这样了,还要继续吗?我都半年没碰糖果了。
鬼使神差地,我给店主留了言,“你好,在吗?”
不到五分钟,对方就回我了,“你好,加V私聊。”
我想了想,还是加上了他的号。
对方很快就回话了,“你好,有土耳其进口的糖果,泰国的糖果,韩国的糖果,还有一些贴纸,你要哪个?”
我下意识地回复,“您是店家呀,还是自己卖的?”
对方停了停,然后回复,“自己的。没办法了,换点生活费。”
“生活费?你家里不给你吗?”我突然觉得我的问题很愚蠢。
“不瞒你说吧,我被家里赶出来了,现在一个人打工,刚开始,生活有点困难,幸好带的糖果多,想要卖掉一些换生活费。连衣裙,女式短裤和发夹也有一些。您有需要的话, 点我另一件商品。”
我隔着手机屏幕,鼻子酸酸的。我们,本来该是同样快乐的孩子,只是因为上天错误地给了我们错误地身体,所以一直被这个世界误解,被这个世界拒绝,这些本不该属于我们的痛楚,为什么非要我们用柔弱的肩膀去承担?
最后,我还是很同情地买下了一份糖果套餐,800多的,几乎是我一半多的生活费余额了。活的本来就不容易,能帮一把还是帮一把。
八月来了。
难得的早餐,妈妈少见地和我一起吃饭。中途,她突然说,“小若,妈妈又帮你打听了,这次一定行。可以治好你的。”
我的心拔凉拔凉的。我就知道,她不会轻易放弃。
“妈,别被骗了,您都上当两回了。”我恳求她。
“不行,不治好你,我不会善罢甘休的。”她看着我,“无论多少种方法我都会试过去。”
“可是您也看到了,前两次都是江湖骗子,冲您钞票来的,妈,求求您别这样了。”
“不一样,这次我特地问过中医药医院的专家,他们说得有板有眼的,说治疗这种 情况,最好的方法就是注射雄激素。听他们说什么酸什么酮来着。打一针就好了。”
雄激素?!那个在我心中比毒蛇更毒的毒液,那个会让人长得满脸胡子渣渣,声音变得粗野,然后骨骼变大全身长毛的毒液。我心中一阵寒颤,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如果注射了雄激素,那么这辈子我就没法回头了,会很快变成中年期的遭大叔,然后变成糟老头,然后再这么不明不白死去……这不是我想要的未来,绝对不是。
我进屋,拿出厚厚的一叠打印资料,“妈,这些都是最新的医疗论文,我从cnki网 下载的,您看看,性别认同是先天的,在美国这已经不被认为是疾病了……”
她瞟了一眼,如天女散花般把资料扔了,“什么先天后天,老娘我不懂这个,我就知道要把你变回男的,让你娶媳妇,生娃。”
“妈,您能不能讲点理?”
“讲什么理?我就知道男大当婚,你一个男的就该做男的应该做的事,整天整的娘娘腔似得我什么时候抱孙子。”
看来是说不通了。我把筷子一甩,“我吃饱了。”,径直回房间了,躺着。
她追了进来,“你去不去?”
“不去,打死我也不去。”我把脸朝向墙壁。
“小兔崽子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使唤不动你了是不是?”她“哐”一声把我的衣柜门打开,恶狠狠地,粗暴地,把我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塞进了小旅行箱。
“妈,你干什么?”
“干什么?给你两条路,要么,和我去医院打雄针,要么,你给我离开这个家,就当我白养了你这个不孝子16年。”她把旅行箱扔到我面前。
我呆住了。没想到她这一回做的那么决绝。
我哀求着,“妈,咱能不能好好说话?”
“你想好说就和我去医院。否则免谈。”
我仰起头,想起这半年发生的种种,不知不觉地,泪水顺着眼角留了下来。
——那一天,她抱着我,哭着,“我们娘俩要好好过,好吗?”
——那一天,她掐着我的嘴,往我嘴里灌下苦水,“你不喝你对得起你爸爸吗?”
——那一天,她把我关到了一个比监狱还残忍的地方,让我饱受电击的痛
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母亲,她养了我十六年,我无以为报,但是她又伤我至深,甚至想要斩断这份亲情。
而今天,她给的选择,对我来说,其实根本没有选择。
我抬手,擦了擦泪,拿起了行李箱。
她看着我,嘴里咒骂道,“滚,你给我滚,你出了这个门就别回来这个家。”
多么讽刺,多么滑稽,我的嘴角一点一点变型,莫名的心痛,让我几乎窒息。我仰起头,不想让她看到我落泪。
我走出门,轻轻关上,走了一阵子,回头,我多么希望她能追过来,喊我回去,可是没有,走了半小时,我想确定她是不会追过来了。
我无家可归了。怎么办?是去同学家躲一阵子吗?不,不可以,如果让他们父母知道,又会把我遣送回去。天地如此之大,我的归宿,在哪里?
我想起了前几天的闲鱼铺子,“南方”,对,还有和我一样不幸的孩子,他们在南方打工,养活自己,既然他们可以,也许我也可以。
——黎小若,你不可以就这样服输。
我想起语文课上,子曰,“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大任,可是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别了,这个我住了十六年的家,这个有欢声笑语,也有委屈哭泣的家。别了,我的泉城,这个生我养我的城市,我一辈子挂念的城市。
我买了去往南方的火车票,登上了列车。看着车窗外远去的风景,我看不清未来的方向。也许,这是属于我的试炼之一吧,凤凰可以从火中涅槃,而我,还有更多的我们,是不是必定要经受高温淬火,才能百炼成钢?
什么都别想了,看着前方吧,再见,我的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