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近海郊区的地方,我看到了西山海鲜加工厂的厂房,四周只有尘土和荒石,野草,然后是一卡车一卡车往里运的海鲜,厂房第一层地上全是水渍,空气中弥散着腐烂的鱼腥气。
我见到了郑姐,这位老大姐年纪大约四五十岁,头发烫成卷,穿的小姑娘似的花花绿绿的艳色衣服,最关键的是,她的横向宽度大约是纵向宽度的一半。
“阿福啊,今天你带了什么人过来啊?”郑姐问那位大叔。
“喏,郑姐,说好的,肯吃苦耐劳的工人。”阿福笑笑,把我推给郑姐。
郑姐拿着小眼睛从上往下扫了我一眼,嘴里嘟囔着,“这么瘦小,能行吗?”
“能行,能行,您老还不相信我阿福的眼光吗?咱都给介绍多少人了,让您失望过吗?”大叔笑嘻嘻的。
“也是,就你那小贼溜眼,瞅人倒是不错的,郑姐信得过你。”她接着转向我,“小姑娘,你多大了,身份证带了吗?”
我正想回答,阿福挡住了我,朝我使劲使脸色,我明白了,马上收声。
“千万不能暴露你的身份。”这是他事先再三强调的。
大叔笑嘿嘿地说,“她还没成年,没去领身份证。不过没关系,咱们不搞特殊对待嘛。能吃苦,能干活就行。”
郑姐有点迷惑地看着我,“不会还没满十六周岁吧?”,她瞅瞅阿福,“阿福我可告诉你,俺可是本分的生意人,不招收童工。违法乱纪的事,俺不干。”
“不会,不会,您老放心好了。”阿福笑眯眯地,轻轻在郑姐耳边说,“就算有个什么事,所里执勤的几个,不也都是咱自己人吗?没事,没事。”
郑姐把食指中指并拢,隔空对着阿福敲了敲,“你啊你,尽说俺们爱听的,郑姐中意你。”
郑姐像是对我,又像是对空气,说着,“俺们厂子是本分的厂子,不招童工,不招黑工,堂堂正正做生意。”
只有阿福一个劲点头,然后搓搓手,“郑姐,那个……”
郑姐推了他一把,“损样,郑姐还会少了你的份?”随即塞上两张红色的毛爷爷。
阿福笑嘻嘻地接下,临走时候在我耳边说,“记住了,以后你就是女的,绝对绝对不要暴露了身份。”然后骑着摩托车走了。
郑姐看看我,一挥大手,“走,小姑娘,去宿舍把行李放掉。对了,你叫哈呀?”
我有点拘谨道,“我叫黎小若,黎是黎明的黎……”
“哎呀,什么黎明的什么大梨的,俺以后就叫你小黎了。”她倒是自来熟。
小黎……小梨子……我想起了我的天使彼岸花园社区,那里的伙伴们都是喊我小梨子的,这里成了小黎了。算了,名字不重要,总比小瓜皮好听。
走进深处,郑姐喊着,“小梅,你过来。”
这是一位肤色有点黑,扎着单马尾的大姐,看上去三十来岁,应声来了。“郑姐,有事吩咐?”
“新来的,叫什么小黎,交给你了。”于是我被塞给了梅姐。
郑姐回头,又道,“那什么,记得给她领个水鞋,还有围裙,头发套子,明天就上岗干活了。你带她。”
梅姐应答着,“好的郑姐,一切交给我吧。”
然后她转向我,“小黎是吧?今年多大了?为什么不读书啊?”
“我……十六岁……我……”我实在说不出口。我是男生?我吃糖?我被赶出来?除了哑口无言,什么都做不到。
梅姐叹了口气,“算了,我这个年纪时候也是出来打工的,家里穷,还有弟弟要照顾,没想到都这个年头了,还有小孩子出来打工。”她带着我去了货物间,领了头套,一次性手套,围裙,还有高胶桶鞋子。
“换上鞋子吧。”她不经意地说。
我点点头,换上鞋子,把我休闲鞋提在手中。
“跟我来,上三楼,把你的行李放掉。”
“嗯嗯。”
三楼是工人们的卧铺,我算是知道了为什么阿福叔让我沉默的原因了。
大通铺,一个房间摆了二十几张上下铺的板床。关键是,都是女工的宿舍。
突然心跳地很快,我的脸因为紧张稍稍有点发红。这是说,以后的日子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休息了?虽然说我是很想以女孩子的身份活着,可是现在,会不会太突然?
而且,更多的是后怕。要是被她们发现我是个男生,她们会不会活活撕了我?
通铺的一角堆叠着各种行李,“小黎啊,你去把箱子放那边吧,没事,都是自己人,楼下还有监控,丢不了。”
我顺从地把箱子放了过去。
她指着一张下铺的空床,“有点乱,收拾收拾就可以睡。我给你拿席子,夏天嘛,不用被子。哎,你要被子吗?我帮你找找。”
她麻利地从杂货间拿来了带着灰尘的竹席和枕头,还有一张旧毯子。
“你运气好,还有多余,洗吧洗吧下就可以睡了。”
我接过,放在板床上。
“今天你先熟悉下环境,再把铺子拾掇拾掇下,明天一早七点钟开工了。”梅姐转身,“对了,有个空房间搭了几根水管,还在几根竹子上拉了几条线可以晒衣服。水房在对面,走廊有自来水加热的饮水机,浴室在走廊末端,卫生间在隔壁的隔壁。”
她离开了。
这个房间挺乱,什么东西都堆在床头,另一个角落是扫帚和簸箕,窗沿上放着许些抹布。我把竹席拿到水房使劲冲了冲,晾在床板上,摆上枕头和毯子,不管了,反正以前在那个什么卫生中心也是这个德性。
收拾妥当了,穿胶鞋下楼,二楼是工作平台,看到一排排的女工都在操作。仔细说是剥虾。
瓷砖平台上放着一箱又一箱的冰,冰里夹杂着都是冷冻的虾,大多去了头,也有没去的。每个女工脚下都有个红色的塑料桶,那是放虾壳用的。她们聚精会神地工作着,根本没发现我的到来。
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地上那么湿,都是冰水融化的。虽然是大夏天,操作室就好像冰库,一点一点散着凉气。
梅姐看到了我,过来说,“小黎,你怎么下来了,先别动,明天记得把手套围裙和头套戴好。”
我点点头。
梅姐解释着,“我们做的工作就是从冰冻海虾中剥虾仁,那都是下口的东西,要注意卫生,戴头套也是为了防止头发弄脏,不然天天洗头很麻烦。围裙是为了防止弄脏衣服。”
我还是点点头。
梅姐接着说,“我们这里,一箱子虾是十斤,加上冰块大概二十来斤,剥一箱子是12块钱。你刚来,大概一天能剥个三四箱吧。中饭和晚饭是免费的,在底楼餐厅。虽然干这一行苦,但是不晒,而且管吃管住,慢慢你会习惯的。”
我小小算了一笔账,我手头还有100块,如果一天可以赚下40块,那么一个月就是1200,虽然不多,但是好过在烈日下发传单。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只是遗憾的是,这里没有wifi,想要上网和他们分享是不可能了。
晚餐,免费的晚餐。老实说这里的伙食很一般,豆角炒豆角……不对,是豆角炒肉,那肉末切的真见功夫。土豆丝,不脆有点粉。小白菜。免费的紫菜蛋花汤。没了。
但是总算是免费。想起方便面和面包的日子,这已经是很好的馈赠了。
梅姐坐我旁边,“咱这里伙食也就这样了。和家里没得比,不过还算可以了。有时候单位加工的残次鱼虾也会给我们加餐。一周休息一天,可以坐公交车去城里,大概一小时。”
梅姐还是挺耐心,“我家有个女儿,现在初二暑假,我给她报了个辅导班,真不便宜,我家那口子在外地开货车,我也出来挣点钱回去。哎呀,真希望她能考上重点高中啊,考上重点高中,以后考重点大学,我和孩子爹以后就可以享清福了。”
多么熟悉的话。没错啊,我妈妈以前也是这么说的,虽然我是考上了泉中,可是,结果只读了一年就……
妈妈,泉中的伙伴,你们过得还好吗?希望你们忘了我,就好像世界上我不曾来过一样。
在她们回来之前,我事先去了水房洗漱了一遍,然后去浴室冲了冲,虽然只有冷水,但是好过我三天没洗澡,突然发现水淋在身上是那么舒服,每个水滴仿佛在肌肤间跳跃。浴室是多人间,每个浴室之间有隔板看不到彼此,不过,这个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也只有我一个人我才敢去。
洗完身子,只穿着夏天的短袖和短裤,我看着水房的镜子,我的头发已经长到齐耳,皮肤白皙仿佛弹指即破,胸口的小兔子又长大了一些,仿佛有种扑通扑通跳跃的活力。只是,遗憾的是我带的都是中性的服装,女装早被妈妈扔垃圾桶里了。单看长相和声音,我和十六岁少女无异。只是,那个不能说的秘密,我还能一直保持下去吗?
翻开箱底的隔层,我拿出了糖果,半色一补一琪,琪隔天吃,当时买的800套餐应该还够吃三四个月。
八点多,女工们回来了,通铺顿时变得嘈杂,洗漱的洗漱,聊天的聊天,我已经事先躺下盖上了毯子。
十点,关灯了。
一夜无眠,倒不是因为我又想家了,而是这个住宿环境比起网吧差太多了。
蚊子嗡嗡嗡地像轰炸机一样到处盘旋,头顶一个摇摆扇忽悠忽悠地转动着,这个天气又闷又热,实在是难以入睡。挨到天蒙蒙亮,我才睡着。
只是,不到三个小时的好梦被一阵急促的铃声催醒。
我看了看手机,六点四十。想起来了,七点要干活。穿上胶鞋和头套,戴上围裙,拿上一次性手套,今天得干真活了。
早餐是底楼食堂的,菜包子一个,油条一根,粥一碗,咸菜自盛。
然后,七点钟,呼呼啦啦一群人都到了二楼工作空间。
梅姐带着我到了一个台子旁边,就在她隔壁,“小黎,你坐我边上吧,今天我教你。以后靠自己了。”,她把两个红色的塑料桶摆放好,我脚边一个,她脚边一个。
剥虾,吃过虾的都知道,壳是不能吃的。虾仁就是靠那些辛苦工作的劳动工人一个一个剥壳出来的。
我看着梅姐,熟练地把虾上边的壳一退,然后把下边的壳一松,一提留,一个活脱脱晶莹的虾仁就出来了。然后她用小刀在虾仁的脊背上一划,抽走了黑色的虾线。“小黎,看好了,这个黑色的虾线是虾的肠子,很脏的,不能给客人吃,要去掉。”
我点点头,开始学着剥虾。只是,看上去容易做起来真难,戴着一次性手套本来就不给力,解冻的虾仁黏黏滑滑的,就好像,好像游戏里面的史莱姆,或者像橡胶泥,反正就是不得劲。我的手一哆嗦,虾仁被扯成了两端。
梅姐帮我把扯断的虾仁放在另一个盆子,“这是残次品,不能当正品拿出去卖的。有的会打折处理掉,有的我们自己内部消化。记住,小黎,每做一件事都要把做到最好的拿出去,做人,做事都一样。”
我的脸有点红,亏我还学过那么多年厨艺,连冷冻虾都搞不定。
第二次,倒是把虾仁完整抽出来了,只是劲儿太大,把虾仁捏成了蔫儿吧唧的面条形。梅姐笑着摇摇头,扔到了残次品的盆子。
第三次,拿捏完整的虾仁,我一兴奋,直接到了正品的盆子,被梅姐捞起来,拿小刀划去虾脊背,抽去黑线。
我的脸因为害羞而涨红。
梅姐安慰我,“没事没事,谁刚来都这样。以后会了就行了。”
捣鼓了半个小时,我终于成功完成了第一个成品。我高兴地笑着,梅姐也笑着,我看到她眼角已经有了许些鱼尾纹,鬓角也有些银丝了。心里突然酸酸的,我的妈妈,在本该属于她的黄金年纪,不也是风里来雨里去奔波过来的吗?她过得还好吗?
梅姐没有注意到我的改变,念叨着,“做活儿啊,要心细,要勤快,多练练,就会熟了。”
我默许点头。
一天时间过去了,我大概剥了三箱,梅姐是十箱。她笑着对我说,“今儿个状态不好,以前最好的时候我一天能剥20箱。”
我知道是我耽误了她,默默地说,“对不起……”
她笑着,“傻孩子,道歉什么呀,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五年前我来这儿的时候,也是笨手笨脚的。也亏了有前辈带我。”
我禁不住问,“那个前辈呢?”
“离职了。本来我们这种干短工的,不是技术活,什么时候都可能走,我是干的长的喽。小黎啊,人呢,一定要有个手艺,或者本事,有了手艺或者本事,咱走外边饿不死,你说是吗?”
我真的觉得梅姐很棒,很成熟,很有智慧。她说什么,我都在听着。
八点钟是下班时间,我和一群女工听到铃声后返回了三楼,洗漱,睡觉。
只有浴室,那个地方我是真不敢去,到了十点熄灯,没人的时候,我偷偷地溜出去,偷偷地洗了一遍,然后回来睡觉。
一年之前,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做剥虾的工作。我更没想到我会离开泉城开始我的流浪生活。但是,生活的残酷也许真的让人不得不做一些意料之外的选择。我只是心中悄悄告诉自己,黎小若,你要好好干,好好活下去,总会迎来属于我的美好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