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病床,他的右手打着绷带,我拿过保温盒子,盛出粥,小心地舀出一勺,仔细地吹凉了,喂到他嘴边。
他没有拒绝,一口气吃完。似乎胃口不错的样子,不过我们俩都沉默着,什么都没说话。
鼓浪岛,被同事包扎后,他被紧急送往回到了鹭岛中心医院。没伤着筋骨,但是需要包扎静养。大夫说需要小半个月。
喝完粥,他最先打破了沉默,“粥很好味,你自己煮的?”
我点点头。
他笑道,“你真是料理的天才。做什么都一手。”
我很平静地回答,“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每天做给你。”
我收拾玩保温盒子和勺子,准备打包回去了。
“你不多陪我一会儿?”他是有些着急。
“不用了吧,你伤的又不重……而且,这又不是家政范围内的。”我默默的冷淡。
“小若……”他喊我。
“还有什么事?”我转身,“需要我帮忙喊大夫吗?”
“不,没什么……你走吧。”他的语气有点失望。
“哦,好的。”中心医院到鹭禾路有直达车,我就这么回去了。
只是,躺在床上,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一点泪,沿着眼角缓缓滴落。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的心情,也不算委屈,也不算感激,我也读不懂我自己。
只是那一瞬间,过得太突然,或者说毫无防备,让我感到很苍白,或者猝不及防的慌张。
他和安不一样,他是个成熟的男人,年龄应该在二十七八岁,而我,本对他也没太多的想法,只是一开始帮了他,然后在他家做事,仅此而已。
我心中本来已经是无所依恋,那段年少时不更事而又没有结果的恋情,在时间的长河中激起波澜巨涛后,又随着岁月慢慢沉寂,平静至此,本来我已经心如止水。
对他,或许有感激,但是仅仅是感谢收留,仅此而已,本来我们俩一个付出劳动,一个付出报酬,彼此不再相欠,互相之间相安无事,这是我理想中的情况。
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吻了我的额角,这不算,不算的。我对自己这样说。可是越是解释,越是对自己纠缠不清。
想起来新买的糖果,原来的套餐已经吃完了,在他付给我第一笔订金的时候,我就去订购了糖果。楼下的蜂巢箱子还是很保密的,新手机卡也正好用上。
糖果?对的,睡不着,那就吃点糖果吧。他还在住院,我一个人守着他的家是不是感觉不自在,或者有点亏欠?毕竟,他是救了我。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再面对他。进一步还是退一步,咫尺天涯,也许结局会迥然不同。
二倍的糖果,2色4补2琪。我知道,糖果不只是心中的安慰剂,更是一款催眠良药,让人昏昏睡去,不再遐思。
第二天起来,继续为他做粥。他救了我,应该的。我这样对自己说。
“小若,你今天还是那么着急走吗?”他问我。
“如果你希望我留下的话,那么我可以多呆一会儿。”我把保温盒放在一边,坐在他身边。
“那个……前天,对不起,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他出乎意料向我道歉。
“我知道的,还是谢谢你救了我。”真是真话,如果后脑着地,现在躺着不动的人大概是我了。
“我知道你会讨厌我,也许我不该请求你原谅,本来说好的什么都不会发生,还是……”他语气是诚恳的。
“没关系,我不在意。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我去拿过保温盒子,平静地离开。
接下来是元旦,病房中没有电视,我想了想,给他买了个平板过去,现在的流量很不值钱,随便开热点都行。
“谢谢,原来你这么为我着想。”他很兴奋,“等我出院了就还你钱。”
“不必了吧,这原本是你的钱。”
“不不不,这是你劳动所得的钱。来来来,一起看元旦文艺汇演的重播。”他招呼我。
我坐在他一边,看着他表情生动地又笑又唱,我不知道他高兴什么。我只是坐着,看着昨晚手机看过一遍的小品而已。
“你知道吗?你是第二个这么为我着想的人。”他很想说下去,但是又哑然失声。
“第一个又是那个美美是不是?”我只是顺着接下去。
“不是的,小若,你听我说,事情不是这样的。”他想要说很多,不过还是顿了顿,没说,只是悠悠地道,“对不起,我没有拿你和她比较的意思。”
我摇头,“不是这么一回事的。你好好休息,我回去收拾房间了。”
他在医院待了七天。这七天,我每天惯例送饭,听他说话,听他说起他老家,叫鲤城,鲤鱼的鲤,他家有个年长的哥哥,还有一对在家务农的父母。
“为什么叫鲤城啊?那里很多鲤鱼吗?”这是我少见的主动搭讪,主要是好奇。
“不,我们那里不吃鲤鱼的,主要是城市的外廓,从飞机上看描个边,外面的边界线很像鲤鱼。”
“这样啊……”
此外,再无太多的问答。
七天后,他出院,在家继续休养。我把折叠好烫匀的公主服递给你,“还给你,谢谢。”
他惊讶,“这是送给你的,我又不能穿,你拿去就好。”
“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收。”我推辞。
“你还不是给我买了平板吗?就这样吧,算两清。怎么样?”他也很倔。
没办法,还是把公主裙收好,暂时收藏。
他的手依然缠着绷带,左手不习惯,吃饭的时候,还是得我喂他。
“你做粥的水平很不错,是专门学习过吗?我猜猜,你是不是去新东方进修过?”他打趣。
“没有,在家妈妈做的比我好,我稍微学了一点。她做的虫草粥真的很好。”我拽紧了胸口的小天使吊坠。分别已经半年多了,每每这个时候,想起她,心中一阵阵的疼痛。
“说起来,你从来没有向我说起你的情况。我很想听听。”他期望地看着我。
“抱歉,我现在不想说……”我低头。
毕竟,我是知道的,我和他,根本不会是一路上的,就好像远在天边的天使,怎可沾染半点红尘的,沉重的尘土,一旦沾上了翅膀便无力再飞翔。我们这一类人,只是想要找一个宁静的地方,能够不被歧视不被看低,单纯而低调地活着,能够有人体会,有人理解,那便足够。
而且,像糖果,本是游走在边缘的东西,没有明令禁止,但是也绝不值得提倡值得炫耀。那种神秘的甜,饱尝着苦涩,又有何人所知?
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在吃糖果的时候,还是不小心被他看到。
我天真的以为他已经睡着,走进自己房间,拿出我的色和补还有琪,一口吞下。却是忘了关门,他恰好地在门口,门是半掩着,他没有刻意偷窥,也没有躲藏,只是看到我在吃糖果。
“小若,你……”他有点惊讶,“你每天都嗑药?”
“不,不是的……”我慌了,慌忙遮掩,但是越慌越乱,糖果的板盒掉到地上,我一手是水杯,另一手是色和补的板,手忙脚乱中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走过,看看地上的板片,皱皱眉头,“琪软胶囊?你怎么?”
所有的解释都已经失去功效。我闭上眼,默念着,“再见,我的鹭岛,我的新工作。”
“你为什么要吃这些东西?会送命的。”他的声音有些严苛,“把药给我,以后不许吃了。”
“不要。”我双手护着药,摇头,“我不能没有它们……不能。”
他有些惊讶于我过激的反应,“你……是为了变漂亮吗?这又何苦?”
我在床头柜台上放下水杯,再把糖果放回箱子,平静地说,“我们出去说,好吗?”
他点点头。
我想,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和他认真说话了吧。
“你知道性别焦虑这个词吗?”我平静地问他。
他摇摇头。
“那是天生的,从一出生就决定了性别认同的生理基础,在我们大脑的某个部位,如果在胎儿时候发育大脑发育的某个认知部位和身体不一样,那会变得很难受……而且,现在国际上已经不把它列为疾病了。”我像是一位循循善诱的先生,他倒是更像一个学生,不对,他像是一个倾听者,静静地听我的碎碎念。
有些东西,沉寂在心中久了,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没法停下。我开始说起我的糖果,我的泉城,我的中学,我的初恋男孩,我被妈妈灌药,被拉去精神卫生中心,然后离家出走,一气呵成。再没有停顿,也没有伤感,我像是这样静静描述着一个他人的故事一样。当然,具体的地名和细节我是省略去了。
他是那么认真地听,末了,只是回头一句,“这么说你是12岁就开始吃药了?”
我点点头。
“难怪你的声音和长相那么自然,完全是女孩子的样子了。”他有些恍然。
我进屋,拖出我的行李箱,往外走。
“你去哪里?”他有点意外。
“再见,阿信,钥匙我放床上了,这两个月谢谢了。”我回头,没有一丝怨念,我想笑,但是嘴角不自然地歪曲着。
是啊,应该说永别了吧。以后的日子,我会重新开始,只是,可能再也不是在鹭岛这片土地了。
我正准备开门,背后贴上了他宽阔的胸膛,他用那只能动的左手抱住我,“小若,不要走,我需要你。”
“我是不男不女的哎,你愿意收留这样一个怪物?他们口中的人妖?”当我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就没想着回头,但是我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说需要我,“还是说,你真把我当你前女友的替身了?我不是她。”
“不,不是的……这么长时间,你受委屈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应该是发自内心的。
——你受委屈了。受委屈了。
就算是妈妈,或者我最好的几个伙伴,他们最多也只是只字不提,或者是想要撇清关系,或者是怕我介意,反正最多装作不知道,也从来不说起。这样的话,我是第一次听到,竟然是出自他的口中。
我仰起头,忍住泪水,咬着嘴唇,想要挣脱开他,“谢谢你理解,我走了。”
“不要走,留下来。我,需要你。我没有当你是美美,而是因为,你对我很重要。”这是一位年轻男性的恳求,他抱得很紧,我挣扎不出,我听到他说着这样一句话,“有你在一起,这个家才有味道。”
含糊的言辞,暧昧的话语,就算我也能听出潜台词。我的嘴角在剧烈抖动着,“你……为什么……我不过是帮过你几次而已,其实也没什么……你的条件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
他摇头,“不,现在你在我身边就是最好的。”
我的手从门把手上放了下来,紧紧拽住胸口的小天使吊坠,眼睛有些模糊,虽然口中想说什么,但是却沉默。
远方的泉城,远方的妈妈,如果你看到现在的我,又会做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