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天明。
我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睡得昏昏沉沉的,里屋的他也是,大概是不胜酒力,却还是喝了难么多,难怪同样起不来。
打开门的是他大嫂,“小若,阿信,下楼吃早饭了。”
四楼外堂的门没锁,毕竟是他家的,而且又没有什么秘密,欲盖弥彰。
于是,他大嫂一进门就看到了睡着沙发上的我。他在里屋挣扎着起来,“谁啊,还早,今天不上班。”
他大嫂进去里屋,看到他头发邋遢的样子,笑着拉扯他,“起床了,懒虫,爸妈都做好饭了。”
他嘟嘟囔囔地起来,“知道了,知道了。”
虽然我的头也很疼,但是这个时候我只能挣扎着起来,毕竟这是别人家,我不想在他家人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
早餐是面线糊。鲤城特色,就是把细米线加上海鲜还有肉丝香菇等,加上点米汤,能够把海鲜和肉的鲜香包裹在粥样的面汤中。
我拿着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汤。听到他大嫂打趣着,“怎么,昨晚你们俩没有睡一张床啊?”
我差点把面汤喷出来。
他也有点急了,“嫂子,别拿我俩打趣,小若还是大学生,还没毕业……”
他大嫂笑笑道,“知道知道,逗你玩的,别放心上啊,妹妹。”她看向我,我的脸庞变得通红。
“呵呵,妹妹,你还真会害羞。”她似乎在逗我,我不理她。
他在一旁救场,“嫂子别闹了,人家怕生。”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她转过头去。
我的心还是跳的很厉害。早餐完毕后,回到楼上,我心有余悸地问他,“你那个大嫂是不是怀疑我?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他皱皱眉头,“不会吧?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啊?你也不要太敏感,也许压根儿人家不往那方面想。”
是吗?是吧,只能说但愿是这样吧。
只是我觉得很心慌,总觉得会有不详的预感到来。
腊月二十五晚上,我听到楼下淅淅沥沥的水声,然后听到大嫂在喊道,“阿义,阿义,你在吗?”
他在楼上电脑间回答,“大哥的话,刚才和妈一起出去了,还没回来。”
大嫂继续喊话道,“洗发水用完了,要不,阿信,你替我递一瓶新的进来。”
他在楼上回答,“我是男的,不合适,还是等大哥……”
楼下继续喊话,“要不喊你那小女朋友递一瓶新洗发水进来,新洗发水就在底楼,很快的。”
我?我和他都傻眼了。
我看着他,摇头,“我不去。不去。”
他点头,大声喊道,“小若不太方便,还是不去了吧。”
他大嫂继续喊话,“她今天好好的没生病啊,都是女的没什么不方便吧?就递一瓶洗发水,很快的,我现在头发还都是一些泡沫残渣,很难受的。快点。”
他看着我,我傻了眼。
“你不会真的想让我去吧?”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没事,你去就是了,不会少块肉。”他轻描淡写,“我想不出来怎么圆谎了。”
“可是……你……我……”我一脸为难。
“你不去就露馅了,反正以后你是要做手术的,做了手术就是女的了,现在怕什么?”
我真想画个圈圈诅咒他。
我蹑手蹑脚地从楼下拿了海飞丝,他大嫂在三楼浴室招呼着,“好了没啊?”
我只好怯生生地应道,“马上来。”
三楼浴室门开了一条缝,我把洗发水从门缝中递进去,看到她的手伸过来接,我像火炭般缩了手,转过身去。
“妹妹,这么害羞啊,都是女的怕什么?”他大嫂嘻嘻笑着。
我不做声,一连跑到四楼沙发,躲进了沙发。
“生气了?”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话。
“不理你。”我转过身,面朝着沙发靠背。
“大嫂其实心地不坏的,可能嘴巴有点点那啥,你别放心上。”
我不做声,不理他。
他叹口气,“我的乖乖,保证不会有下次了好不好。”
我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他说,“确定?”
他应声,“确定。”
接下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腊月二十六,是置办年货的日子。他们一家忙上忙下的,他哥哥往家置办了十几斤猪肉,大叔大妈从市里买了对联窗花,一家人开始置办年节了。
我在一边安静打着下手,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他看着我,突然道,“对了,你还没吃过同安封肉吧?”
我点点头。在鹭岛的日子哪有情趣下馆子,也就和他一起的时候生活有点点改善。
“我们鹭岛的特色,鲤城这里也很流行,今天咱们做这个。你可以在一边看着。”
我似乎来了点兴趣。毕竟我对料理还算是有点心得。
一块重三四斤的猪肉,上肥下瘦,井字剖开,油温五成,加酱油,瘦肉一面入锅,放入虾仁,香菇,干贝,加一大碗骨汤,旺火收汁。盛出,置于大盆,放姜片,放到蒸笼上再蒸两三小时才完工。
我在一旁递着材料,顺便心中默记着。
“哟,妹妹看起来挺会做菜的。”大嫂在一旁笑道。
我有点怕她了,没怎么说话。
他给垫上话了,“那是,小若在鹭岛天天帮我煮饭做菜呢。手艺比一般厨师好。”
“真的?那我弟弟有吃福了。”大嫂呵呵道。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替他做饭是真的,可是大概和他们想的不一样。但是到了这个地步,我总不能说,我是在他家做保姆的,更不能说,我是吃糖果的,不然二老眼神估计都会杀了我。
上餐。他向我介绍着,“腊月二十六,是我们炖猪肉的日子。为了缅怀过去的苦日子,这一天我们都会炖肉吃。而在鹭岛和鲤城,就出名的就是同安封肉了。这是为了纪念后梁闵王受封而传下来的……”
我点点头。
大妈笑道,“信儿啊,别的书读的不多,这类闲七杂八的东西看的不少。要是他能在正儿八经的功课上下把劲儿,不定就考上鹭岛大学了。”
他有点介意般的,“妈,别在吃饭时候说这个。”
大妈笑呵呵地,“怕啥,反正没有外人。你媳妇也是你的人。”
我把头埋得更低了。我感觉自己钻进了一个套子,口越收越紧,快要出不来了,而始作俑者,大概是我自己。本不该来的。现在收都收不住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有点忧心忡忡,他安慰我,“没事的,再过几天,过完年就好了。你看我妈什么时候这么高兴过,我真是要谢谢你。”
好吧,我也相似这么安慰自己,只要老人家高兴就好,就好。
腊月二十七。
清理扫除尘埃的日子。我和他们一家,从头到尾把房间和楼梯的每个角落都清扫了一遍。灰尘挺大的,呛得我一直咳嗽着。他皱皱眉,“小若,你上楼休息去吧。”
我摇摇头。不干活就吃白饭,这不是我的追求。
大妈递过口罩,“来,戴上这个会好点。你真贤惠。还是客人就开始帮忙了。以后信儿会幸福的。”
我默默戴上口罩,什么也没说。只是清扫,只是擦洗。我明白,现在的我根本不需要说什么,说多了反而会露馅。
既然要演戏了,就把剩下几天都演好吧。
晚上,他看看我,“忙了一天你也全身都脏了,去洗洗吧。我这楼的浴室可以用。”
我点点头,把换洗的衣服拿进了浴室,脱下来的外套和冬裤放在了浴室门口。
等我洗浴完毕,却发现外套和冬裤不见了。他看看我,不经心地说,“刚才大嫂洗衣服,洗衣机还没满,顺便把你的衣服拿去洗了。没事,洗了就洗了呗,还能自动烘干。”
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也是我不小心,我的钱包,包里有我的身份证,可是还放在外套里的。
洗衣机在底楼。我冲下去,发现钱包被拿出来,放在了洗衣机一旁。有没有人动过?我翻了翻,银行卡和身份证倒是还在的。可是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如果被发现,我和他,都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不敢想象,也不想想象。
不过还好,似乎是什么也没发生。我长叹一口气,大概,幸运的神还是站在我这边吧,我一厢情愿地认为。
除夕夜,满桌子的大荤大素,他特意为我包了饺子。“你们泉城除夕夜是吃这个的吧?我们是吃年糕的,这是特别为你准备的。”
意外的惊喜,总是在不经意间。是啊,这都过年了,我从八月离家,也已经半年多了。想起去年的除夕,我和妈妈一起看春晚,一起包饺子,虽然两个人很简单,但是很温暖,很幸福。我低着头,眼睛微微湿润,热闹是他们的,而我的心如同水面一样宁静,不知道在老家的妈妈过得好不好,这个年,她还能欢声笑语吗?
他爸爸又给我倒酒了,他想帮我推掉,这次我没有拒绝,在他们惊讶的眼光下一饮而尽。鲤城的酒度数不高,可是强烈的酒精味呛得我直咳嗽。他给我端来水,轻声责怪,“不会喝酒就不要喝。”我摇摇头,“没事,没事。”但是感觉脸庞有种火烧的热,额角冒出了丝丝汗水,然后,仿佛是从高空坠落般的失重感,头昏昏沉沉的,舌头也有点麻痹。
原来,喝酒是那么难受的事,为什么大人们还那么喜欢喝酒?我只是想要体验下一醉解千愁的感觉,但是没想到会是发烧般的难受。我软软地斜躺在椅子上,依稀听到大妈在嗔责,“都说人家娃不会喝酒,非要灌她酒,这不醉了吗?”
原来这就是醉酒的感觉啊?轻飘飘软绵绵,全身仿佛都要浮起来,但是头又特别地重,想要开口,但是舌头不听使唤。我恍惚感觉到有人抱起我,上了楼,然后,意识渐渐远去……
好久,没见到那两棵树了。我是没想到这样的除夕,我又看到它们。我知道这是梦,可是梦的很真实,连我的眩晕感都复制了。
“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吗?”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逆卡巴拉树一闪一闪的幽暗,浮现在这片纯白的虚无空间。
我摇摇头,心里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什么也不敢想,只想把一天一天好好过下去,好好活着。”
“逆光者,你的真实并非如此。”
又来了,什么逆光者?尽是些听不懂的话。
“吸收所有的光,同时把身边所有的事物都带入深渊,这正是逆光者。”
这有什么意思吗?我不想听这个解释。
“是选择飞升?”方舟之树的方向。
“是选择坠沉?”椰树裙之树的方向。
“由你的双眼确定吧。”共同的声音。
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只觉得思绪在变重,变得很重,全身似乎在下降,下降……
再睁开眼,我躺在沙发上,他在我一边,我一边放着水杯。“醒了?你都睡了一宿,春晚都没看,我们都守岁,累了。喝点水吧,一定很渴。对了,楼下替你准备了汤面,盖着盖子,下去吃早餐吧。我回去房间睡觉了。”
我的头依旧撕裂般的疼痛,嘴唇干裂,拿起水杯一饮而尽。仿佛一股清流躺入身体中,异常舒畅。回想起那个奇怪的梦,我拼命摇摇头,想要甩开那些不正常的记忆,但是却只是让头感到晕晕的。
下楼,大妈招呼我,“来来来,吃面,吃饱了早饭,休息一会儿,下午串门儿去。”
“阿姨,你们没守岁吗?”我好奇,似乎还挺早的。
“啊呀,我们年纪大了,哪里比得上你们年轻人。过了十二点就睡了,一晚上爆竹响的,睡得也不踏实。我们习惯大清早起来,哪天都一样。来来,面快凉了。”
我看着他们家,外面窗户已经贴上了窗花,外面门上昨晚已经贴上对联。除了饮食差异,春节毕竟还是大同小异,我们中国人的节日,团圆的节日,喜庆的节日。
只是,那个团圆,再也不属于我。
初一初二初三,我随着他到处奔走,走亲访友,热情的长辈还给我包了红包。晚上回去后,我悉数还给了他。他惊讶看着我,“这是给你的,收下就是了。”我摇摇头,“还是不要了吧。”他拗不过,只好叹口气暂且收下。
大年初六,傍晚,二位老人出去看戏,他大哥和大嫂罕见地把他叫到三楼,罕见地锁上门。
我只是好奇地站在走廊,却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他大哥深沉而认真的语调,“弟弟,年也过了,爸妈也开心了,今天你要给我说实话了吧?”
我接着听下去。他回答,“什么实话?大哥,瞧你说的,我还有什么瞒你不成?”
“弟弟呀,你也别装了,你和我说实话吧,你带来那个‘女朋友’,很有问题。”
一针见血。
我的惊慌,还有难过,我终于是被发现了是吗?他们隐忍了这么久,仅仅只是想要二老开心过个年?
但是,错的应该是我,我不该欺骗他们一家的,我也不想他代我受过。
我想去三楼开门,可是门锁着,我只能在外面听着。
他们知道到了哪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