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的大巴车像是摇晃的帆船,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叶在海浪上摇晃的孤帆,就好像我的十五十六岁的年华一样,多舛多难,那些开心的,难过的,沮丧的,惋惜的记忆,像是一扇关不上的闸门,从我的脑海中像是跑马灯般投影而出。
我们的大脑,总是很善良地让我们学会遗忘,忘记许多不愿意想起不愿意提及的过往,留下一些美好而快乐的回忆,所以我们才能一路在磕磕绊绊的旅程中笑着走下来,而不是太多的怨念。
我的记忆,因为太过单纯,所以变得复杂。这并不矛盾。我单纯地记得经历过的每一个过往,每一次每一次的回眸,让我又重新拾起那些回忆,有笑也有痛。怎么可能忘却?我泉城的家,我的初恋男孩,还有我曾经试图爱上的男人。
如果连这些都遗忘,那么我的生命不就太过于单薄了吗?我捧着胸口,闭上眼睛,耳边还是妈妈那句话,“你姥爷去世了,妈妈快要承受不来……”
一抽一抽的心痛。
对于我的外公,记忆中并不是很深刻,只知道他是个不谙世故的老小孩,住在泉城的周边县城的老房子。年轻的时候是村里的理发师,为人随和,碰到谁都笑呵呵的。等我的妈妈出嫁后,听说他开始静下心来养花,闲暇的时候,还是喜欢和老伙伴一起围成一圈玩扑克牌,这是泉城独有的玩法,叫做够级。
泉城的扑克牌玩法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六个一起玩三对三,可以玩够级。五个人可以玩保皇。四个人可以玩升级。三个人可以玩斗地主。总之,只要有人,不怕挤不下。
那是大叔们的最爱,夏秋的晴天,傍晚的时候走过街边,几个马扎子,一张矮桌子,就会有几个大叔围在一起,声音洪亮而清晰,“我打你开不了点。”“烧了。”“点,烧,闷,三张,进贡进贡。”
只是,我的父母都健在的时候,他们一心想要培养我成为好学生,至少是有用的学生。所以,一直让我远离这样的娱乐。当然我知道玩法的,身为地道泉城人,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不是吗?
在爸爸还在的日子,我会和他们一起去到我外公的老家,二层楼的老房子,他的房间在最里面,古色古香的木柜子和木床,泉城的周边最不缺的就是手艺人。记得年初的时候《舌尖3》的播出,也让这些手艺人着实火了一把,比如一把铁锅卖了好几千等等。外公最喜欢藏起来小饼干,或者小糖果,或者地瓜干,当然不是我现在的糖果,会被我翻箱倒柜地找出来,然后笑嘻嘻地拿到他面前。他只是带着有点惋惜地笑道,“哎呀,又被小若翻出来了。”然后笑笑摸着我的头,“吃吧吃吧,外公就喜欢你这样聪明的孩子。”
只是那时候我不知道,老一辈是很节约的,有时候我拿走的地瓜干和小饼干会是他晚上的口粮。
此外的记忆,都随着时间的漂移变得模糊起来,还记得他带我看他养的花,我天真的小手升向仙人掌,被他心疼地挡住,“小心,有刺。”。他的花很多,我说不上名字,在鹭岛的小屋里我喜欢上的盆栽,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开始的吧。
还记得那时候,我稚嫩童声的问他,“为什么这么多花儿会有刺?”他的回答耐人寻味,“因为啊,它们没有安全感,想要保护自己,所以长出了刺,虽然不是本愿,但是,刺总是会扎伤人的,所以啊,我们不要去碰,花儿也不愿意我们去碰。”我似懂非懂地点头。
再往后的记忆,就开始模糊了。外公的身体不是太好,以前手术动过刀子,气血比较虚。后来一直靠着中药调养着。最近几年尤其不好,所以妈妈有时候会去送药,尽一份儿女的孝道。
只是没想到,仅仅是我离开的一年,已经天人两隔。
失去亲人的痛楚,我是刻骨铭心的。就好像当初的我失去了爸爸,现在我的妈妈也失去了至亲。一样的痛,我能够感受到的。她已经失去了丈夫,现在又失去了父亲,然后我,又远在天边,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能承受这样生命中的伤痛。
我何尝不想待在她身边,陪着她慢慢变老,然后推着她的轮椅带她去看黄河,看红叶,看夕阳一点一点落下山岗。
——但是,是以女儿的身份。
这样的我,她还会接受吗?只会更加伤心或者变本加厉吧。
人在痛苦决绝的时候,互相伤害也会尤甚,我想已经不必多说。
现在的我,虽然长着女孩子一般的皮肤,这些年的糖果让我的胸膛微微凸起,身体的线条也从脸部到了腰腹,声音依旧是童声再成熟一点的女性声音,只是,最关键的是,在我没有手术之前,我还必须拖着这样残缺的身体,对的,我就是执意认为这是残缺的身体,因为它多了一些我不想要的,还有一张和脸不符合的身份证,浑浑噩噩地走下去。残忍而坚决地走下去。
这是我们大多数群体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明州下属的岩浦县。
我到了岩浦县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和鹭岛一样,海滨的城市,只是那边是繁华的典范,这边就是古典的极致。
路灯照射下是古老的城墙,古色古香的,不带一点天然雕塑的石堡。模糊可看见城墙上石雕的“岩浦”二字。
地面和墙都是青石或者碎石堆积而成的,在晚上路灯的照映下一种阴森森的气息。
边上就是海港,可以看见几艘渔船停靠在海边。
除了深夜的旅店,大多数门已经关闭了。为了迎合古城的气氛,这边的旅店也用上了大红灯笼,虽然是通电的。
我掏了掏口袋,所有剩下的工资几乎都已经还给了他,除去大巴的费用,大概只有寥寥几十块。
住旅馆是肯定不够了。
我在古城中转悠了半圈,大概也没发现什么落脚的地方。下意识掏出手机,却发现已经没有了卡。连上网都没机会了。
走出古城,是一条沿着海的大道,长长的滨海通道。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累了,在公交车站牌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八月盛夏,海风还是飕飕的,这点和鹭岛有点像。我从旅行箱拿出外套,披在我黑白条纹的连衣裙外面。我的头发扎成一束,双手趴着行李箱上,只是趴着,而旅途的劳累却让我一阵又一阵犯困,在不知不觉又睡去。
再次清醒,是被公交车的喇叭给吵醒。已经是清晨。而勤劳的司机们依然在天没亮就要接手早班车。他们活得同样不容易。
“哎,美女?要上车吗?”司机看着长凳上的我,礼貌地问道。
我睁开朦胧的眼睛,已经东方既白。
我摇摇头,轻声说,“谢谢,不用了。”
公交车的车门自然合上,我似乎听到司机在说,“怎么会睡这种地方,还以为等车的。”
我苦笑,摇摇头,都是我自己作的,怪谁呢?
只有离开了家,才明白温暖床铺是一生最美好也是最安心的港湾。我的两个家,一个在泉城,一个在鹭岛,但是,都只是曾经,现在都不属于我了。
趴旅行箱睡觉始终是暂缓之计,当下我需要一份工作。而找到工作之前,我需要填饱肚子。
中国的早餐,在全国大概是差不离的,都是牛奶,豆浆,油条,包子,面条,稀饭之类的。
当然奢侈一点,像广东的早茶,那是给富足而且闲暇家庭的,和上班族无缘。
岩浦的早点,大差不差,看到路边流动摊点上都已经冒出了腾腾的热气。
糯米团子包裹油条,2块钱。豆浆,2块钱。
“美女,好早啊,你要甜的豆浆还是咸的豆浆?”这是摆摊的大叔的问话,大概我是他的第一个客人。
咸的豆浆。在泉城没有,在鹭岛也没有。印象中豆浆都是原味或者甜味,夏天还有冰豆浆。
“豆浆,还有咸的?”我好奇地问他。
“有,当然有,而且比甜的好喝。”大叔有耐心地介绍着,“你是外地人吧?在我们岩浦地区,都是喝咸豆浆的。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我有些犹豫。
“这样吧,就算大叔请你,咸的,甜的,都给你一份。”他像是在推销着,“除了我们这一带,其他地方很少喝咸豆浆的。这个喝过的都说好。”
我还想推辞一波,大叔已经往一口瓷碗里舀了豆浆。我仔细看看,碗里有紫菜,榨菜粒,虾米皮,葱花,油渣和少许盐。然后,大叔再往这碗豆浆里面舀了一勺酱油,再端给我。
这能喝吗?我看到豆浆在酱油的作用下凝结成一朵朵细小的白色豆花,葱花和紫菜在豆浆中漂浮着,毕竟和我以前喝过的大不一样了。
不过,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拿起勺子,细细尝了一口。
豆浆的鲜味,和虾米皮,榨菜粒的鲜味已经很好的融合在一起,连味精都已经是多余了,在嘴间绽放开的是豆浆凝成的豆花,把海鲜的鲜味,葱花的香味和豆浆本身的味道都释放出来。这是便宜又美味的佳肴。
“怎么样?没骗你吧?”大叔有些得意,接着介绍道,“来我们岩浦啊,一个看古城,一个是吃海鲜,今天天亮了,你可以去古城走走,大叔可以给你介绍个好地方……”
他到底是当我来旅游了。我轻声地问,“请问,这附近有什么工作吗?”
“工作?”大叔皱皱眉,“要工作去明州市里啊。这里能有啥?”
他看看我,像是恍然大悟道,“你不会没成年吧?难道是离家出走?”
我支吾着,没应他。其实他大半算是说对了。
“那么你也没身份证了?”
我点点头。我是有身份证的,但是这个身份证拿不出手啊。
“这个麻烦了。”大叔挠挠头,“这一带不用身份证的工作……大概……分拣海鲜你会吗?”
我点点头,应道,“我在海鲜加工厂工作过的,大概,会一点。”
“那么这样,你沿着渔港路一直往南走,分拣海鲜都是凌晨开始的。那边,然后……”
他絮絮叨叨地描述着地址,我一边点头一边记下来。
吃完早餐,大叔把甜豆浆给我做了打包,然后我沿着长街,一路往南。
新的城市,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这里不是泉城,也不是鹭岛,但是我的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乐观一点,开朗一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经历了那么多,我也变得有点宁静,有点波澜不惊。
走吧,开始重新工作吧,黎小若,从这里开始,从脚下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