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曦儿的家,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十一月已经到了尾巴了。
还好,曦儿的爸爸他们也没有找过来,估计他们不知道我们工作的地点,或者说,根本不关心。
是的,漠不关心。我真替曦儿感到可怜,在那样一个陌生而暴力的家庭,她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想起曦儿以前在天使的彼岸花园给我的留言,“小梨子,我初中毕业后就不打算读书了,我要早早的工作,离开那个家……”,那时候我所不能听懂的背后的含义,现在我开始懂了。
除了逃离,她还能做什么?
莫名的心疼,我在心疼她,也在心疼我自己。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总是会有人对我们这么残忍?
明明那么懂事,那么听话,明明与世无争,却非要饱受这样的责难?
我看着她,曦儿,心里默默说,放心,至少,我会好好陪伴你,一定。
只是,自从那次回来以后,曦儿的样子变得好奇怪。她经常一个人捧着音乐盒,听着那本不该忧伤的旋律,喃喃地道,“姆妈,姆妈不再牵着我的手了,姆妈走了……”
那个小铜人,之后我已经找专门的师傅黏上了,除了小铜人手上的裂痕,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变化的痕迹。
只是,这样的裂痕真的愈合了吗?
我所看到的真实,就一定是真实吗?
或者说,我所看不到地方,曦儿心中的裂痕,也许真的很难再黏上了。
她,一开始就说了,她的身体和常人不一样。
双相人格障碍,我只是从纸面上了解的词,却眼睁睁地看着这么真切。
她开始在出租屋乱扔东西,幸好只是一些枕头啊,被子啊,也是她有意选择的吧,狠狠地砸,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平静下来,把东西收拾原位,然后低着头,向着我道歉,“小梨子,对不起,我……我这就弄好……”
其实我理解的,我根本不需要她道歉,如果这样做能让她变得心情好点,就算砸坏了东西又有什么?
有些东西,是可以买回来的。
有些珍贵的东西,一旦失去,却再也没有了。
但是,比起这个,我更担心的是晚上,她开始害怕黑暗,当我关上灯的时候,她全身开始颤抖,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对我说,“不要,不要,我好怕……姆妈……救救我……”
她转过身来抱着我,全身颤抖得厉害,我听到她在黑暗中的轻声恳求,“姆妈,不要离开我……不要……”
我不知道是不是什么事情触发了她心底最害怕的事情,人的思维有时候就好像弹簧,遇到一个触发点,就会级联产生很多不可思议的行为。只是这些高深的心理学,我不太懂。
我只知道,以后的日子晚上必须开着灯,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安心,哪怕是一小会儿。
我也开始明白为什么很多孤独的人会习惯开着灯睡觉,因为,黑暗能让孤独和寂寞加倍,至少,曦儿可能承受不了。
虽然,白色的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她还在吃,但是似乎作用是越来越弱。
我也明白,最好的方法,是找到她妈妈,只有这样才能治疗她的心病。
只是,她的妈妈会在哪里?
我只是依稀知道她去了远方。可是这个远方会有多远?我想象不到。
我只是知道她提起过,老家在秀洲。
对于我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究竟怎么去?就算去了,我又能做什么?
而且,那么大一个城市,真的能顺利找到她妈妈的线索吗?
我不确定,但是让我下定决心的,是十一月末的雷雨天。
十一月的明州本来不常下雨,但是在那个黄昏天色忽然阴暗地像是末日来临。
幸好及早回家了,但是划破长空的电闪突然把黑夜似的黄昏照亮成白昼,然后,仿佛千军万马的轰鸣般的雷声,震动着窗户阵阵发抖。
而这时候的曦儿,我看到她,无助地蜷缩在墙角。把身体缩成一团,口中念叨着,“姆妈,我害怕……姆妈,快回来……”
我冲到墙角,紧紧抱住她颤抖的身躯,轻声道,“没事,没事的,我在你身边呢。”
她似乎看不见我,还是在自言自语般地念叨着,“姆妈……姆妈……姆妈不要我了……”
当第二道亮光闪过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睛是那么黯淡无神,整个眼眸都失去了光泽。她大概这时候真的看不见我,或者已经看不见整个世界。
能救她的,也许只有她母亲。可是,我该怎么找?
我点亮了灯,她的颤抖减弱了些,但是她却泛起一阵恶心,然后飞快地跑进了洗手间,开始呕吐。
我的心情也是一颤一颤,我明白,这样下去,她的身体迟早撑不住。
我闭上眼,心中默默地祷告着,妈妈,泉城的伙伴们,梅姐,阿信,请给我勇气和力量。
再缓缓睁开眼,我看着前方,心中已经无比坚定。
当她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我小声地告诉她,“曦儿,我们去秀洲,找你妈妈去。”
“什么?”这时候的她平静了下来,眼中闪着迷惑。
“曦儿,我们离开明州吧,去秀洲,去你妈妈长大的城市,也许在那里能找到你妈妈。”我这样说着。
“可是,这里的工作……小梨子不是还要继续工作吗?”她的声音小小的,谨慎的。
“没事,工作可以再找的,我们去秀洲,一切重新开始,好吗?”
“嗯,小梨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没关系的。”她还是那样依赖着我,或许我已经是她唯一的依赖了吧。
次日,我们都去办理了离职,也结算了最后一笔钱。
这样我手头的金额大概在一万三左右,曦儿应该也有两三千。
明州和秀洲,车票是76块一人,时间大概是两小时多一点。
我和她,简单收拾行李后,踏上了下一站的旅途。
是的,我们,和以往不一样,这次是两个人,虽然我们俩都是被世界抛弃,但是至少我们之间还是互相依赖。这,难道不是一种值得珍惜的缘分?
我们的位置在车中间,她靠着窗,我临着走道。然后,车身开始震动,开始向前。我也明白,过去的一页,我在明州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接下来是新的城市了。
不过,她,看着窗外风景的曦儿,有她在,我便多了一份勇气。
我不知道是第几次登上了远方的大巴了,马达的轰鸣声,车身的微微震动,这种熟悉的感觉,过去的回忆仿佛一次又一次涌上心头,从我离开泉城的那个八月,到现在,也就是不到十五个月的时间,但是对我来说,仿佛已经经过了整个世纪。
这是2019年的年末,很快就会到2020年了,很快我也会踏入十八岁的旅程,踏入属于我的成年的征途。我的未来,我还不曾预见,也许会和以前一样诸多颠簸,但是,每一次的邂逅和挫折,带给我的除了感伤和别离,还有多一份面对以后的勇气,和想要守护的勇气。
我想把这种顿悟,叫做成长。
曦儿的手中捧着她的音乐盒,虽然时间老旧了外表,但是这个音乐声还是没受太大的影响,悠扬而低声,像是夜间的天籁。她轻轻地哼着,那首属于她的萤火虫之歌。唯一的违和感是女性小铜人和孩子小铜人手之间的裂痕,有些东西即使弥补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我只是希望这次的秀洲之旅,能够让曦儿解开心中的锁。
“那个,小梨子,你去过秀洲吗?”她看着手中的音乐盒,冷不丁的问我。
我摇摇头,这次长远的旅行对我是第一次离开泉城的,所以,外面的世界,我一直很陌生。
“秀洲是我姆妈长大的地方。一个很美的水乡城市。那里是有名的丝绸之乡,有湖泊,有木桥,有草地,还有很多很多萤火虫。”她像是回忆过往,轻声地说,“姥姥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姥爷在我十岁左右时候去世的。然后那个房间就空出来了。我想回去看看,姆妈会不会已经回到那里去了。”
我点点头。如果是那样,会是很好的结局。
可是,如果她妈妈真的会在那个地方,为什么长久不和她联系?曦儿是有手机的。我总是觉得,一切没有那么简单。
车缓缓到站了,然后我们叫了辆电动三轮车,向着曦儿的老家驶去。
最清澈的小桥流水,最古朴而美丽的石桥,一片一片的农田,只是在十一月末的田间一片荒芜。闭上眼,仿佛可以看到夏春期间田间的翠绿和一片农忙。
江南。太多的人在书本中描述过江南的美景,有烟雨,有丝绸,有酒,有缓缓前行的牛车。
我现在,就在江南的核心地带,秀洲,只是,我无心欣赏路途的风景。
本来,境由心生,只有静下心来,才能看到最美的风景,不是吗?
现在的秀洲,市区间路面也铺上了柏油,将现代化的气息带入了江南风情,互补互足,没有丝毫违和。
路边是油炸串的小摊,水果的铺子,还有江南名吃的莲子茶,秀洲肉粽子,千百年来一直是伴随着吆喝和讨价还价,完整地构成这座江南古城的全部。
曦儿的眼神,看到路边坐着的一个中年妇女,她怀中抱着一个足岁的婴儿,她把肉嚼碎了,一小点一小点送到孩子的口中。
“姆妈……”
我听到曦儿轻轻念叨着,她又开始想着她妈妈了。
“姆妈懂的很多,小时候我的腿划破了,姆妈从这边上的草地很快寻找到草药,也是这么嚼碎了帮我敷在伤口上,用纱布扎住,很快就会好了。”她喃喃地,在这片她母亲曾经长大的土地,能勾起她更多的回忆吧。
如果,能够让她变得好一点的话,那么,我也愿意长久在这片土地驻足。
至少,在明年的夏日,还有萤火虫的盛宴。我答应她的,会和她一起看夏日夜空的萤火虫。
我能听得到的,华美的旋律。
还有我听不到的,曦儿,你带给我的,更美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