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动三轮车载着我们走过了一条又一条巷口,我看到了街道上都是白墙黑瓦的小屋,临水而建,江南的油纸伞和绸缎在路边装饰成一片唯美的风景。耳边是吴侬软语的呢喃,我听不大懂,但是我可以清晰感觉到他们的语速是平缓的,友好的,有着对这片宁静江南小城生活的满足。
这是一座很适合养老的城。我在想,如果等我有了老去的一天,我是不是应该在江南水乡的角落,找一个傍水的小房间,不紧不慢地过完我的一生?
只是,我这样的生命,能迎来老去的夕阳吗?
我没有苛求太多,只是愿意,这个世界对我,对我这样的更多的人,多一点点温柔。
曦儿的眼睛突然看到某一座桥,不自禁地呼声,“姆妈……”
电动三轮车停了下来,我的眼睛也转向了那边。
可是,那边,什么都没有。
古朴朴素的小石桥,上面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和流水一起装饰着这片江南水乡的风景。
“不,不是,我大概看错了……”她低下头。
“没事,没事。”我安慰着她。
我想她可能是太想念她妈妈了吧,所以,睹物思人,也许会看到一些没有的东西。
转角,那边是一片荒芜的田野,现在的田间只有稻草堆着的垛子,以及光秃秃的土地。
我看到曦儿在张口,“姆……”
她始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大概她也明白她妈妈不大可能在这边出现吧。
那么,曦儿,你究竟看到了什么?真的是因为太想念了吗?
大概半小时多,在一个小镇的里面,她在一座八九十年代的小三层前面,喊停了车子。
“到了,小梨子,这是我姥姥姥爷以前的家。”
我们下车,付过车款后,带着行李箱子,在门口驻足。
“曦儿,你有钥匙吗?”我问她。
“嗯,我没有。不过,如果是姆妈的话,以前会把备用钥匙藏在这个地方。”她在门口一个地方摸索着,一块突出来的瓷砖,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轻轻地卸下,然后里面是块小小的空间,差不多可以容纳一本语文读本。备用钥匙就在里面。
“我已经三年没来过这里了,自从姆妈三年多以前离开,我就没有回过秀洲。”她一边开着门,一边和我念叨着,“不知道这里变得怎么样了。”
打开门,是一阵灰尘的袭面而来。房子还算干净,但是完全看不到有人住过的痕迹。至少,这一两年没有。
没有水,没有电。水槽上也已经积蓄了一层灰。
她在楼下鞋柜里摸索着,“嗯,果然楼上的钥匙还放在这里。”
楼房不大,比我在鲤城的时候那个房子还要小一点。
二楼左边是书房,竹架的书架上,有新旧不同的书分类摆放着,有些书页已经泛黄。
这边是躺椅,我看到距离躺椅最近的书架,这边整理着一些少儿读物。大概,是为了以前的曦儿吧,躺在躺椅的时候,可以随手拿到她喜欢的书。
我随手拿过一本,最近的一本,这是一本插画的故事书,应该是被翻过了很多遍,一些页面的外沿已经有了发黑的痕迹。
这是一个童话故事,小天鹅找妈妈的童话故事。很古老的故事,至少我是第一次看到,应该是属于八十年代孩子们的回忆。
随手翻看内容,心中莫名地疼起来。想起泉城,我的妈妈,我离开已经一年零三个月多的日子了,想起最后一次通话的内容,“妈妈已经快要承受不来……”,我不知道她遭遇了多少伤痛,至少,不会被我少。很多时候,孩子的伤痛在父母身上也会原封不动地体现,或者翻倍体现。我是知道的。就好像曦儿她执着地找她妈妈,我又何尝不想,只是,我回不去了。
是啊,我的光环,我的学籍,在我离家的时候都已经淡去。就算回去,我又能做什么?
我现在,只能好好活着,不是吗?
听到曦儿在隔壁的声音,“姆妈,好想你,你都去哪里了?”
我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她妈妈真的在这里吗?
二楼的右边,是简单的卧室,一张老旧的藤条床铺,上面铺的席子淡淡积累了一层灰。头顶上有老旧的绿色叶子的电扇,靠近门口是刷着黄色油漆的衣柜,衣柜的铜环都有了生锈的痕迹,然后靠窗是一张木制的写字台和一张竹凳子。
剩下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半点生命存在的痕迹。
但是曦儿似乎很兴奋,像是对着空气说道,“姆妈,你知道吗,我找了你好久。”
她笑着转身,拉过我,“这是我的好朋友小梨子,他送我回来的。”
我揉了揉眼睛,拍了拍脸,再睁开,确实什么都没有。
那么,曦儿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想起曦儿的病,双相人格障碍,在严重的时候,真的可能会出现幻觉。
可是,我要把她从幻觉中喊回来吗?曦儿好久没有这样的笑容了,现在把她拉回来,会不会太残忍?
她拉过我的手臂,“小梨子,这是我姆妈,她很漂亮是不是?”
我愣了,然后,我只好点头,学着她的方向,对着空气说,“阿姨你好,我是曦儿的朋友,我叫黎小若。”
天哪,我到底是在做什么?
逢场作戏?这不是我的本愿,可是,我真的不想看到曦儿再一次失望的脸了。
她把钥匙递给我,“小梨子,这是三楼的钥匙,我再陪陪我姆妈,你上去看看吧。”
她是笑着。我心中却越发冰凉了。
但是,留下来我又能做什么?如果能让她开心一点,就算是虚假的真实,就算是幻觉,我还是愿意迁就她。
我上了三楼。
两间卧室,左右各一间。
走到左边那间,正对面的桌子上,是一张老旧的照片。
里面有两位看上去不大显老的老人,还有一位素颜的女子,头发盘成发髻,穿着七八十年代那种最常见的白色布衣,这大概就是曦儿母亲年轻的样子吧,确实几分神似。
抽屉没有锁,打开抽屉,是一叠老照片。最吸引我的,是里面那张艺术照,我能认出,那是小时候的曦儿,穿上了天使的道具服,头上戴着米黄色的光圈,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下,微笑着。旁边是她妈妈,比起年轻时候更多了几分成熟,但是那种江南女子的秀气,还是能够透过照片传递给几年几十年之后的旁观者的。
那时候的曦儿,应该是最幸福的她吧。
天使,这个词,我联想了很多,包括我和曦儿初识的彼岸花园网站,包括,世人对我们这个群体的别称。
但是,现在这个词在我看来没有丝毫贬义,至少,照片中的曦儿真是一位美丽的天使不是吗?
那个低调单纯的孩子,那个温暖的时刻为别人着想的孩子,那个愿意接纳我另一个身份的最真的朋友。
她确实是一位天使,至少,是在我眼前活生生的天使。
右边的房间,大概和左边没什么区别,毕竟老人们都过惯了朴素的生活,所有的装饰都大同小异。
不同的是多出来的缝纫机。
很老旧的缝纫机了,像是几十年没有动过。
但是我还是有这个意识的,在过去的八九十年代,缝纫机就好像现在的大彩电一样是遍及千家万户的,也许这是她姥姥姥爷的信物。
透出窗往外看,秀洲大多是平层,三楼已经可以很清晰看到田野和河流,还有一些鸡鸭田间在觅食。这是秀洲的一个镇,距离镇中心并不太远,依稀可以听到纺织的声音。
是的,秀洲也是丝绸之乡,很多小作坊都是生产衣服鞋帽的,只是比起以前手工时代,现在多了很多新的流水机械,只是,最核心的手工部分,还是需要那些劳碌的工人们动手。只有代代传承的手艺,才能织出最好的布做最结实的衣服吧。
我甚至在想着,如果是我,在这个小镇上学习织布,学习种桑养蚕,学习编制衣物,就这样平平淡淡过完一辈子,也不错。
接下来,也没什么好看了。不知道楼下的曦儿怎么样了。看看太阳已经有点西沉,我们需要找个地方吃晚饭了。
可是,当我下楼的时候,曦儿已经不在了。留下一张纸条,“小梨子,我和姆妈一起去看萤火虫了。”
然后,她的行李还留在底层。
她大概就带走了手机和钱包。
我疯狂打她的手机,但是对面显示已经关机。
现在是十一月末,早就不可能看到萤火虫的踪迹。
而且,我是知道的,曦儿根本是沉浸在幻想中,她明明是一个人的,为什么我不能再仔细一点,再留心一点,以至于她出去了都不知道?
如果,这次再失去,我想我一定无法原谅自己。
曦儿,你去哪里了?为什么又在这个时候走开?
我把整个屋子搜了遍,小三层很小,她确实已经不在了。
她去哪里了?唯一的线索就是萤火虫。
可是,我又该去哪里寻找?
这是秀洲,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城市。
我深深地吸气,然后吐气,等自己冷静下来后,我告诉自己,这个镇子不大,一定可以找到线索的。
已经傍晚了,如果天黑了更不好找。我已经不多想,留下行李,只带上随身物品,径直出了门。
曦儿,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