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它们都保存下来,把我复述的往事的和关于我的记录都保存下来。对于一个在世人眼中摇摆于被看好与不被看好的女人,这世上或许会有一部分人对她怀有什么好奇心,如果把这一切都记下来,这也许会在你困难时帮到你,至少是可以解燃眉之急的。”对于她的这一番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也可以说,这是让我坚持在圣特罗岛的三年内每天写上三四页纸且一直保存完好的主要原因,但这无关钱财。我本无意发表我的日记和她口述的关于她所有大战役的记录发表出去,因为从主观的角度来讲,我更愿意独自一人欣赏它,发表它们只是因为我想要让国内的一部分人认识到他们对手的伟大。事实证明她是相当有远见的,风声过去之后发表这些文字的确为我带来了利益,但有一点却是她没有料到的:它们为我带来的真正收入远远超出她的想象,而且不光是我,当年记录下她口述资料的其他几人也都从中得到了厚利,看来世界对她的好奇心远远不止一星半点。
关于她的自律我已经谈过,接下来我便要稍微提及她的自尊。这种失败者的自尊在胜利者看来是颇为可笑的,但在我看来却并非如此。人天生有着好奇心,即使是一只六条腿的章鱼来到某一个地方展出,恐怕来付费观看的人也绝不会少,更何况在面前的是一个下了台的女皇。对于这位囚徒,士兵们尤其是年轻的士兵们总是好奇有加,只要有来到圣特罗岛的机会,他们就免不了踏进他们原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靠近一步的简陋小屋拜访,或者说观看这位女士。她从来不拒绝任何访客,在这些胜利者的面前也从未显示出局促不安亦或是刻意讨好。如果访客问到海特德斯,她的讲述便会格外绘声绘色,不管叙述的是人文历史还是文化艺术,她都能让听者如痴如醉,以至于要被催促好几次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如果提到她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比如她为什么当初没有集结起军队,比如她为什么要逃离她的第一个流放地,她便会以最巧妙的方式把话题引到访客自己身上来。如果访客坚持追问,她则会佯装病发并在访客面前服药,这无疑是无形中下了逐客令,几乎所有的访客在看到这一切之后都不会久留。她极少对访客表现出敌意,只有那一次除外。那一次,那个来访的年轻士兵和她他们得十分投机,兴致正高时,他竟拿出了他在埃特坦特战役中得到的勋章给她看,并骄傲地表示经历这场战争之后,他的前途一定会变得不可限量。我看到她的脸色在顷刻间变了一下,然后接过了那枚勋章,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故意地把那枚勋章掉在了地板上,随即歉意地笑笑:“瞧我这个人。”然而却并没有伸手去拾起那枚勋章。这么一来,那位士兵算是彻底搞清楚了状况,只得连声说“没关系”,捡起勋章之后匆匆告辞离开了。我想这就是她在她去世前的一个月才向我叙述埃特坦特战役的原因。
她从不恶意贬损她的任何一个对手,对他们的评价永远客观公正,甚至毫不吝啬地赞美这其中极少数的佼佼者,唯独对那三位军官只字不提,只说他们是白璧微瑕的杰出人物。可真的说起究竟是谁打败了她,她就只会说上一句“莱斯辛德·佩特洛斯打败了莱斯辛德·佩特洛斯,仅此而已”,然后迅速把话题引到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上。毫无疑问,她的骄傲从未改变过,她承认她对手的才华并不代表她承认她的对手打败了她,因为她真正放在眼里的对手从来只有她自己。
她和来例行检查的那三位军官的对话像是一首绝妙的讽刺长诗。那个夜晚之后,只有在面对他们时,那种奇异的光彩才会回到她的眼睛里来。
“除了上帝,没人能驯服这个女人。”罗德尼大公这样评价她,他是她口中的她最好的对手之一。
她喜欢谈艺术,谈文学,谈历史,谈军队里的趣闻轶事,谈她的大战役,却不喜欢谈她自己。即使她说起“她和克莱顿德尔元帅两个人的故事”,谈到的也大多都是克莱顿德尔元帅,她自己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出现。“我自己有什么可说的呢?”一次,她要休息时,我请求她第二天稍微说一说她自己时,她这样反问我。“您有什么不可说的呢?”我这样回答她,这导致了她直到去世都对此只字不提。
“我做过的事里有许多让我自责,甚至自我厌恶,但没有一件让我后悔。”她曾经这样说,我因此有些不太赞同罗德尼大公的话了。
“去他的上帝。”我想象到她的灵魂这样说。